“替你……?开……堂会?”
十九大夫脸色越发地暗沉,那一瞬间冷淡下来的眸子看在徐道子眼中,似乎带着隐含着雷霆震怒的怨怼。
徐道子于是问道:“什么是堂会?”
他此言一出,众人静默。
此刻当啷一声掉进碗里的是阿筑的筷子,少年支支唔唔地道:“不会吧……小玉儿,你、你不知道什么是、是堂会?”
他的表情极其震惊,似乎看见卖包子的人问面粉是什么,茶博士问茶叶是何物一样惊讶和不可思议。
十九大夫用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他,徐道子分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情绪。如斯复杂的人的心理,他一时不能明白,反而睁着眼睛等他答复,那双眼睛就像是赤子一般淳朴无暇。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十九大夫心里泛起莫名的情绪,他动了动嘴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却听见一个曼柔动听的少年声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和欣喜,缓缓道:“十九大夫,你怎么和这个小蹄子在一起?你可知道,我们找得好苦呀。”
这声音活像是撒娇一般娇柔做作,偏偏还是少年男子的声线。算不得难听,只是徐道子自认消受不起。
他转眼看去,却是老熟人,依旧还是一身艳丽多彩的纱衣,不过这回倒是穿的男子的样式,头发披散下来,头顶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还是交叉插了好几个玉簪子。艳红的朱唇挂着隐隐含着毒意的弧度,一双像猫一样的杏眼,正紧紧地注视着十九大夫,似乎并没有把另外两个少年放在眼里。
正是莲馨。
徐道子有点走神。他忽然发觉,似乎天狐族人都有一双漂亮的杏眼,这个莲馨的眼睛,和落霞却是有几分形似。
阿筑却像是着了火一般跳起来,大声喝道:“莲馨,大白天的你这个人妖能不能别出来吓人?!”
听得这话,他反而用袖子掩着嘴低低一笑,这个莲馨的一举一动倒真是称得上风情万种,只不过性别似乎还是有些错位,徐道子打了几个寒战,却迎来了对方一个轻蔑得意的笑容:“玉冥儿,你算是在玉盏楼长大的,也别装什么清白人家,这个堂会,就是那妓寮中人出场子,只不过一次捞多点罢了。”
他身后跟着七个不苟言笑的大汉,森然尾随而至,看架势像是手下,但那冷峻肃穆的气度却分明又不是莲馨这么一个小官儿能够指使得动,或者说不是玉盏楼那么一所妓寮可以养出来的打手。
其中一人懒洋洋地倚在门口,低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和徐道子日日像是睡不醒的眼睛颇有些相似,阿筑望着这个阵仗,不禁噤声,这个莲馨,看来连帮手都带来了,这回他们一个病痨子,一个弱书生,就算还有他阿筑会上几手拳脚,又怎么能敌得过这些彪型大汉们?
特别是莲馨这个人妖,素来最是记仇,他以前暗地里不知道吃了他多少亏,现在当着众人的面骂他这么一句,这个家伙肯定是将怨气埋在心里,一会不定怎么整治他呢。
还在眼珠子四处乱转地打量地形和那些大汉站得松松散散的空隙,阿筑跑路的决心十分明显,看得十九大夫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些大汉,个个身形健壮却又极其匀称,一式的玄色短打,太阳穴高高鼓起,分明都是外家高手,每个人手里倒提着一把朴刀,杀气隐隐,站的地方看似凌乱没有秩序,却占住了店内所有的逃脱路线,不是普通护院打手或是武师能够办到的。
这种情况下,要逃谈何容易?
看着众人那袖口统一刺绣的一道银线,十九大夫低低出了一口气,朗笑道:“四王爷府的各位黑衣大哥们,什么时候也如此好兴致,来这个破落小店乘凉?”
说是乘凉倒也不假,这个店面十分破旧,老板估计连修缮的银两都不舍得出,墙上木板破了几道缝,丝丝的凉风刮了进来,很是“清爽宜人”。
打头的那个大汉国字方脸,眼神暗沉,看了一眼徐道子,沉声朝莲馨问道:“就是那个脸白得像要死掉的小病痨子?”
莲馨掩口笑道:“不是他又是谁?李大哥你可别小看他,夜闯王府,唆使落霞那个小贱人行凶,现在还勾搭了这个顾十九打算私奔,可是个能人哪。”
十九大夫——顾十九,此刻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只是靠近他的徐道子却分明见到那双白皙的手掌从桌子上移开的时候,留下了两个深浅不一的掌印。
顾十九站起身,此刻他站在风口,晚风吹拂而来,他那青色的长衫下摆在风中起伏不定,加上身形高挑修长,简直好比神仙中人,看得莲馨有些走神。
场上气氛凝滞下来,早已吓傻的小店老板暗自叫苦不迭,这个神仙公子纵然风采过人,但是那身板,怎么看都不是这个带着风尘味儿的漂亮小官带来的那些人的对手,这……干脆,把那个小病痨子交出去得了。四王爷府的这些瘟神们,沾上了就是跗骨之咀,他一个平头老百姓,那是万万惹不起!
客人们早就跑得精光,老板蹲在柜台后暗自祈祷,这些各路神仙还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这小店就随便砸随便抢吧,人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不是?
顾十九的目光却紧紧凝视着莲馨,缓缓问道:“你说落霞行凶?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他盯得有些发怵,莲馨旋即再度冷笑道:“落霞这个小贱人不知好歹,上王府做堂会的时候竟打算在剑舞中途对四王爷行刺,如今自然在王府大牢里,怎么,你还要去劫狱不成?”
他顿了一下,妙若春花的笑容再度绽放,拍掌大笑道:“我当先前是落霞对你紧追不放,没想到那小贱人洗干净脸还是一个美人胚子,你如此着紧,看来确实是郎情妾意,只是你的小情儿现在挨了一顿教训,大概再过几天就不成了罢?”
顾十九眼神中闪过一道寒光,低声对阿筑道:“看着玉冥。”
便长身而起,如同一道青光,以极其飘渺轻捷之势,猛地掠进了那群黑衣卫士之中。
第十章 白狐
轻功江湖中分为上中下三等,下等有称为草上飞,中等称作登萍渡水,可以借助浮萍的助力踏过池面,那已经是江湖中数得出的高手了。
最上等的轻功境界有不同的名称,踏雪无痕、一苇渡江、梯云纵,前两个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便是踏过雪面不留痕迹、借助纤细芦苇可以横渡大江。这已经是顶尖儿的轻功好手。
而梯云纵,则是内功到了先天之境的绝世高手,江湖中数得出来的不过十个。
到了先天之境,周身真气早已形成生生不息的大循环,即使闭气亦可以自如运转,保得这口真气不散之后,方能在空中丝毫不依靠任何借力,就好像半空中有了一个无形的楼梯那般,踩着“楼梯”一阶一阶拔高身体,是为梯云纵。
带头的李姓黑衣卫士万万没有想到,能够有幸在这个籍籍无名的行脚大夫身上看见这个绝技,一时倒是楞住了。等他回过神来,却发觉对面那个仙气飘飘的俊美大夫,大袖挥舞,出手毫无烟火气息。那东一下西一下的出掌动作,看起来毫无力道,但是自己的手下纷纷败下阵来,东倒西歪的,像是中了邪法。
不安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而起,他喃喃道:“这……这是巫术!邪法!……”
莲馨却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倒退了一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得背后那男子低声惊道:“咦?怎么这里会有修真者?”
停顿了一下,那低沉得有些异样的声线竟透出兴奋异常的笑意:“嘿嘿,这下好玩了。”
堪堪扑到李姓卫士面前的顾十九,伸手一抓一收,那卫士方才觉得自己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正要闪避,却是麻筋一酸,身不由己地一松手,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顾十九伸足在墙面上一点,稍稍借力,如同疾风一般回到徐道子和早已看得傻了的阿筑身旁,一手一个拎了起来,正要破窗而出。
一直倚在门口的男子说完那些话之后,懒洋洋打了一个呵欠,抬起头来。
那却是一张毁了半边的脸孔,左边尽是灼烧骇人的痕迹,右边却是有如妖魔一般惑人的俊美标致,美与丑的强烈对比,却在那双隐隐泛着紫光的眸子下化作带着兽性的侵略感,徐道子心中一动,这个绝对是个危险人物。
他暴起而动,由极静化作极动之间似乎并不需要任何过渡,弹指之间已经掠到顾十九近前。顾十九抖手一扔,阿筑一声怪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半圆的弧线,闭起眼睛打算迎接落地那一瞬间的剧痛。然而不知道这个神秘莫测的十九大夫用了什么巧劲,一股软软的气流居然托住了他,半点痛觉都没有。
再看旁边,明明小身板不知道比他弱了多少的玉冥居然骨碌一下爬了起来,就像是早已预知了这么一下似的,竟要往缠斗着奔往院子里的两人而去。
阿筑咋舌,那两个人如此身手,这个玉冥儿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竟要往那里凑过去?怕不是找死?
他忙忙一把拉住,抬眼看去,只见那个半面人脸半面鬼脸的家伙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一根齐眉棍,漆黑的棍影眨眼之间,便将顾十九青色的身影裹得严严实实,呲呲的杀气和剑气从内里迸发出来,阿筑看不明白,徐道子却明白这两人实力相当,只怕一时之间是分不出胜负。
这个顾十九分明修真境界才堪堪到胎息阶段,想必是得了什么奇遇,再加上天生仙风道骨,才年纪轻轻便有了如此修为,在俗世修真界也算是佼佼者。
另一个相貌诡异的家伙就更是奇特。他不是修真者,却能够用一身强悍的武力和修真者抗衡,在江湖中实力算是顶了尖儿强横无伦的高手。然而也是年纪轻轻不过十八九岁,徐道子慨叹一声,生出后生可畏的感觉。
此时明月当空,两人在月下的缠斗却开始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阿筑看得目眩神迷,尽管很多动作看不清楚,但是顾十九那如同神来之笔一般的招数和陌生男子彪悍强横的手段,往往令他叹为观止,哑口无言。
却就在这时,一把冰凉的刀刃驾到了他的脖颈之上,紧接着熟悉曼柔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阿筑,你死期到了。”
他这才猛然一惊,抬头一看,莲馨笑得甜蜜的脸孔近在眼前,阿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对于自己光顾看热闹而忘记跑路的行径,悔得肠子都青了。
顾十九显然也注意到了,手上不禁一慢,但高手相争,即使是毫厘之差也缪之千里,顿时被对方逼得进入绝路,“扑”的一声闷响,肩头一阵钻心般的剧痛,却是锁骨附近被打伤了一大片。
徐道子身边不知何时早已围上了那些时辰已过自动解穴的黑衣卫士们,他腿上的伤其实没好,就算跑也跑不动,现在更是插翅难飞的局面。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个顾十九,身手不俗,算是江湖中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为什么就是摆脱不了名门正派出手堂而皇之、与人动手一定手下留情、不到万不得已肯定放人一马的弊病呢?
眼角余光发觉顾十九已呈败相,徐道子摇摇头,那李姓卫士正好奇与这个孱弱少年比之那个泼皮少年更加出色的镇定功夫,却看他扬声喊道:“十九大夫,如今你仁至义尽,大势已去,就不要再纠缠于这个死局。我代替落霞姐姐谢谢你,也代替她求求你,留得青山在!”
他这话点出了一件险些被顾十九忘怀的事情。那就是落霞如今身陷囹圄,纵然他逞一时之勇,若是连他也落入王府,那还有谁能够去救那个痴痴等着他的女子呢?
顾十九咬牙跃出战圈,肩上的伤刻骨铭心,但却及不上听见少年话的那一刻,内心产生的震动和愤恨失落。
他竟还需要这个苒弱的男孩提醒他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是他当局者迷还是少年其实远远比任何人想的还要来得聪慧明智?
再次提起真气,拔高身体往树干上借力一点的同时,顾十九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个苍白的少年褪去了稚嫩怯懦的颜色,黑黝黝的眸子在雪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静静地注视着他,月色下像是一个深沉稳定的黑曜石一般,似乎在朝他点头。
这是一道奇妙的风景,顾十九觉得,自己从此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叫做玉冥的少年。
默默地望着他像是箭矢一般消失在夜色中,徐道子却讶然发觉自己的视野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个正着,对方粗糙的大手抬起了他略显尖细的下颔,一张半面魔鬼半面天人的脸孔映入眼帘,是那个男子。
隐隐泛着紫光的眸子紧紧盯视着徐道子,他没来由地竟觉得心里有些发毛,浑身上下奇异地无法动弹,对方就像是一匹勇悍无伦的野兽在戏弄一只孱弱可怜的猎物,充满了戏谑的神色。
这是实力压倒性的差距造成的恐惧,徐道子微微喘了口气,总算松懈下来。
莲馨在一旁似乎很感兴趣,只是睁着一双美眸望着他们,恶意地道:“怎么,夏大人,你也对这个病痨子感兴趣?”
夏长野不答,只是从树影下一把抱起因为双腿乏力早已跌坐在地的徐道子,打个唿哨将一匹神骏异常的马唤来,之后便将他像是货物一般丢上马背,自己亦骑坐上去。
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徐道子被放上马匹的那一刻,浑身上下在明亮皎洁的月光下暴露无疑。今日是满月,那月光照在身上就像是针扎一般疼痛,徐道子痛苦地蜷起身体,浑身上下抑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夏长野的注视下,这个病弱的少年竟慢慢缩小,身体轮廓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后是介于人狐之间的一个妖型。
身体小了一号,体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绒毛,多了尾巴和狐狸的尖耳,但是却有着人类的四肢和脸孔。
夏长野大笑道:“居然是白狐!王爷这回,可得好好赏我!”
他双目神采奕奕,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李姓卫士亦是架起早就被点了穴道的阿筑打马而去,莲馨则坐上马车,和另外的黑衣卫士们一同朝着王府的方向而去。
莲馨忍不住内心意得志满的窃喜,一坐上马车放下帘子,便立刻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回好了,玉冬,玉冥,还有那个落霞,一个不漏全都到手了。
至于下一个环节,他可得好好想想!
第十一章 杨轩
徐道子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幕情景。
天空中运转着的四枚仙器发出耀比皓日的光华,照得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似乎连所有虚影都无所遁形,藏到了最暗沉的地底。
悬浮在半空驾着飞剑的四名白衣男子,脸上戴着灰色的面具,在滔天法术的炫目华彩之下影影绰绰,像是四个从地狱踏入仙境的恶鬼。不过,恶鬼不会有举手投足间便足以毁天灭地的超绝法力,更不会有使用丹决驾驭仙器的本领。
他被死死陷在由十三个出窍期高手组成的诛天五行大阵之内,目之所及,尽是门人痛苦哀嚎着死去的景象,尽是一具具被迫兵解死去的扭曲的尸体。
仙云山如斯洞天福地,此刻却早已成为修罗地狱,更多的徒子徒孙们由于修为根本没有达到元婴阶段,连全尸都没有,只有一团团被法器和邪法爆裂粉碎的血肉,染红了这一片曾经蕴含着天地灵气的圣地。
徐道子仰天长笑,然而他拼尽所有力气之下,最后能够仗倚的还是只剩下手中那柄轩河剑。
背负着仙云门上下三十七条性命,他只能拼死一击,将所有的怨愤不平憎恨怨气化作那临死前足以撼动整个修真界的一击,将仙云山山顶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