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当真要伏到地面上,其中一个侍卫连忙起身过来将他搀住,徐道子抬眼看他,只见对方一张芙蓉般的俊脸,注视着自己,眼中闪过不忿之色。
见他站定,那侍卫重新跪伏到地面,“朱夏无礼,请玉公子责罚。”
徐道子方才恍然,“啊,你们都起来吧,以后,也都不必跪我,我会折寿,当不起。”
他说着,边把脚盘起,又喝了一口茶,仰头咕噜咕噜漱口,丝毫不顾形象。
四人起身,两名婢子似乎嘴角微微翘起,她们还从未见到这么可爱特别的王爷娈宠,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忍不住笑意。
朱夏却似乎按捺不住,开口道:“请玉公子注意言行举止,以后做了云水阁的主子,便要安分守己,一颦一笑,都要合乎规范。稍晚,王府大宴,公子既然已经是我们的主子,便要顾忌云水阁的名号,千万别在宾客面前走水。小的们千恩万谢。”
另外三人同时噤声,只听这个叫做朱夏的侍卫侃侃而谈,徐道子惊讶万端,仔细瞧他,神采奕奕,气质风流,粉面朱唇,好一个美男子,怎么倒给自己做了侍卫?
朱夏看他年幼体弱,貌无殊色,不由起了几分轻视之心,竟直接对着另外三人发号施令,“玉公子年少懵懂,天真烂漫,你们要好好着紧,省得别人见了,还要说云水阁出了一个这么样的主子,王爷面上也不好看。”
徐道子喝光茶水,却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扒个精光,下了油锅,哦不,放了热水的木桶,小姑娘们挽起袖子,以一往无回的气魄,将他从头到尾,尽情洗涮。
可怜徐道子最近不知怎么回事,经常眼皮酸涩,身体疲累,时不时还会将吃下的东西呕吐殆尽,身上的伤内外交杂,从未大好,他又没有天材地宝的神奇药物,自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竟无法反抗这两个小姑娘齐心协力,被刷刷洗洗,无力回天。
他本来住在那处厢房,正好是修行妙处,巫力在全身筋脉暗暗涌动,已经初具规模。然而不知道那天怎么触怒了杨轩,见他呕吐不适,却还拒绝帮手之后,便拂袖而去,此后再也没有看见他,反而被这个名叫厉照天的王府主管带来了这个地方。
徐道子暗暗扼腕离开那个妙处,但怕杨轩反悔不让他见阿筑和落霞,只能乖乖搬来此处,做起金丝雀鸟。
想起那两人,徐道子开始走神。他教给阿筑的是风小小的不传之秘,不知道那小子可有好好修习,若是真有慧根,现在也该是有了第一层功力,离开王府地牢应该易如反掌。
而落霞,没有一日让他不揪心。他天生情绪有些淡薄,但是一旦付出感情,多半十分真挚。他这一世,真真切切将落霞视为亲生姐姐,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要和五郎拼命。
想到厉照天允诺明日让他见到他们,徐道子雀跃异常,最后索性放开怀抱,由得女孩子们折腾。他被洗刷干净之后,乖乖地没有反抗,经过擦干身体、穿着华服、戴上首饰,那个有着一张可爱圆脸的名叫绯春的女孩儿竟然拿出一枝奇异物事,似笔非笔,在他脸上开始描摹。
徐道子连忙回过神来,可惜身子被绯秋按住,只得扑腾两只手臂大喊:“做什么?”
绯春笑道:“玉公子,您五官平平,好在肌肤细致,略微上妆,效果会更加好看。难道您不想艳惊四座,博得王爷欢心?”
徐道子震惊,“我为什么要艳惊四座?莫非今晚要我做堂会?”
他一共也只会那么几个用词,马上便想到堂会上面去了。脑海闪过莲馨对堂会的经典解释,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那一直沉默的朱寒骇然望他,徐道子睁着大眼看过去,眨巴眨巴了几下眼睛,甚是无知可人,就连绯秋都情不自禁对他教训起来:“小公子,您知道什么叫堂会?也好随便乱用的?”
徐道子委屈:“我自然知道。”
朱夏冷笑插口:“他自然知道,你们道他是谁,可是京城名妓玉冬的私生子。”
女孩们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无法置信。
徐道子趁其不备,挣脱脂粉阵仗,来到铜镜前一看,险些昏厥。
他这辈子,不,应该说上辈子,活了那么多年,从来未试过如此恐怖装扮。
长发盘成好几束辫子分挂两边也就算了,那些装饰头上的五彩璎珞多如天上繁星,怪不得头上如此沉重。那张脸更是天下奇闻,被描得细细的眉毛弯弯绕绕,可不就是那销魂的柳眉;脸上居然贴了花黄,嘴唇被点上极浓艳的绛红,这还不算,面色苍白若鬼,不知道扑了几层粉。
至于那一身华彩珠翠,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层层轻纱布料笼罩周身,就算女子大婚,穿上还稍嫌过份艳丽,更别说他一个惨绿少年,身子扁平瘦削,肤色更是病态惨白,这么一打扮,简直好比午夜艳鬼,若是白天出去,不知道要笑倒多少无辜路人。
徐道子绝望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绯春绯秋却同时陶醉尖叫:“小公子,没想到收拾停当倒也是一个美人胚子,要记得今晚打点仪态,争取让王爷到咱们这里留宿,以后日子就会更加好过了。”
徐道子慢半拍,这回终于听得明白。
这个杨轩,怕不是拿他当甚么贵宾,却是当作娈宠养进樊笼,作为众多收藏的一份子,时不时的临幸便是布施雨露,天大的福分哩!
徐道子咬牙切齿,“这个五郎,如此荒淫无形。好,今晚我便看他开的什么大宴,耍的什么花枪,竟将我老道先前教的不放在眼里,长大了却是如此荒唐模样!”
第十六章 大宴(一)
被洗刷干净打扮停当,当然徐道子的抗议被视若无物,如同一阵清风过耳,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甚至连晚膳都没有用,便像个贡品一样被罩上一层透明的蓝色纱巾,抬上一个软椅,瞪着眼睛被两个穿着白色短打的大汉一前一后抬了起来,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走出了这座云水阁。
他现在才发现,云水阁附近,花丛水塘边穿插修建着十几个小小的精舍,有大有小,有带院子的,有没带院子的,里面都陆陆续续有穿着白色短打的大汉抬着软椅出来了,坐在上面的人都是纱巾罩头,影影绰绰看去,每个人都身姿窈窕,女子占了多数,也有好几个身材看得出是男孩,但亦是风流身段,露出纱巾外的玉手纤纤,涂了鲜艳的蔻丹。
徐道子暗自又打了一个寒战,还好刚才抵死不从,要不然,他现在手指甲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
他混在那么一群似乎被盛装打扮之后拿去“进贡”的“贡品”中央,心里除了哭笑不得,还有渐渐升高的惊怒交加。
知道是一回事,看见是另一回事。
坊间传言他向来不是很留意,也没有听多少。但是现在光是这个内院的西侧,都有那么多姬妾娈宠,要是整间邹王府,怕不有百八十人?
这也太离谱了吧。
徐道子瞪着那些似乎倚靠在软椅之上怡然自得的姬妾们,眼珠子都没法转动了。
似乎看出他的僵硬,随伺一旁的绯春和绯秋也有点紧张,绯春小声提醒:“玉公子……你别太拘束……”
看他没应,她只能悄悄闭嘴,直到到了地方。
许多轿子停在一间精巧楼阁之外,徐道子一看,唷,这还列队前进,挨个进场,一个个美人儿娇滴滴地被侍卫们扶下软椅,带着自家贴身丫环或是小厮,提着裙角,风姿绰约地进去了。
轮到他的时候,他伸手拍开那抬着他过来的侍卫伸来的手,自行下了地,想了想,掀起纱巾,边走边皱眉问绯春她们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绯春掩唇一笑:“这是王爷要招待贵客了。各院的夫人小姐呀,还有公子们,都出来见见客人,要是表现出色,说不定王爷会大加青眼,从此享受深浓宠爱呢。”
徐道子还没说话,绯秋便惊叫:“哎呀我的公子,你怎么把纱巾掀起来了?快盖好,这是规矩,除非贵客要求或是觐见王爷,不然不能自己抛头露面的!”
禁脔。
徐道子脑海内闪过这个词。
并且是地位低贱可以随便见客的禁脔。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给他鞠躬致意,都是丫环小厮和姬妾之类,徐道子浑身发毛,却听绯春在一边得意地笑道:“我们是云水阁的人,公子,你可是有名字的人,和他们当然不一样,他们见到你,一定要行礼的。”
徐道子冷汗,“他们莫非没有名字?”
绯秋笑道:“都是服侍王爷主子的人,这么多人,当然要分个三六九等。您刚进府就住进云水阁,很多人眼红呢。”
徐道子瞥了她一眼,暗地里叹气,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复道回廊,委宛相通,这个高十数丈的大阁外观看起来精巧秀致,里面却另有乾坤,平地里池塘大大小小遍布,小巧楼桥横架其上,葱葱郁郁的林木和浓郁的花香,再往远处一瞄,一片五彩缤纷的花海,在黄昏的暗淡日光内显出凄艳的美丽。
这个景观处处的庭院,正中间是一座装饰华丽的高台,枫木搭就,饰以绝佳雕工,上了艳丽颜色,流光溢彩,竟是使用了明石漆。
他和绯春绯秋一起,被引领上了一处高地,上建有一座巨大亭子,台阶蜿蜒直上,视野开阔,从亭子里看下去,整个庭院景致一览无遗。
他一下子便看见了杨轩。
这个邹王爷,不仅相貌出色,并且气质风流潇洒,实在引人注目。不是徐道子故意观察,只是他太过抢眼,实在叫人不得不将目光投射过去。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文士衫,头上只挽了一个发髻,神色自若,倚靠在软榻之上,肩上停着一只海东青,洒落肩膀的长发被风拂动,连同微微飘动的广袖一起,竟是琼林瑶树,飒飒动人。
他身姿修长,相貌俊美,伸手时不时给那只凶狠动物喂食的时候,还是有无数怨恨的眼神射向那只无辜的扁毛畜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脚下跪坐着两名美人,轻轻给他捶着膝盖,一名清秀小厮在他身边轻摇扇子,时不时递上水果点心,伺候得无微不至。
他身边还坐着好几个肆意谈笑的青年,他们气度不凡,各有千秋,身边都围绕着人数不等的美人儿,香炉的味道萦绕鼻端,精致佳肴堆砌了整张巨大石桌,新鲜瓜果醇厚美酒,以及美人儿银铃般悦耳娇笑,好一副贵族公子们的游乐图。
甚至其下位置偏低的地方各个大大小小的亭子之内,还坐着不少面罩纱巾的娇俏少年少女,随时等待这些所谓贵客的临幸,或是召唤。
高台之上,笙箫乐起,十几个美貌少女款款移动着柔软身姿,轻摇水袖,纱幔飘拂,如梦似幻,看得徐道子叹为观止。
这个五郎,不过15年没见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么荒唐的模样?
他明明只是个18岁的孩子而已,不是吗?
绯春环顾了一下,满意地点头道:“我们位置不错,离上面特别接近,想必王爷也是有意传唤,才会如此安排……”
徐道子甩了一下衣袖,挣开绯秋的搀扶,皱眉道:“我还没不济到这个程度!”
绯秋愕然,这个小公子看起来年幼无知,十分好摆弄,似乎脾气也很和蔼温存,她这才蹬鼻子上脸,处处和绯春一起,擅自决定一切,他不也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么?
看他似乎发怒,说话的语气也十分强硬起来,绯秋猜想,是不是吃王爷主子身边那些人的醋?哎呀这个小公子,怎么那么不懂事,那都是些什么人呀,拈酸吃醋也不看时候!
徐道子却拎起了过长的袍裾,一路噔噔噔小跑,来到了那座大亭子之内,进得里面,立刻喊道:“五郎!”
绯春绯秋拦也拦不住,连忙喘着粗气跟着他跑了上去,两人心里暗叫苦也,王爷最是忌讳姬妾们大庭广众如此放肆,这个小公子,真是个惹祸精,这不是活生生给他们云水阁所有人找麻烦么?
杨轩正听着眼前美人弹奏古筝,旁边几个贵公子,有的风花雪月,有的赏景吃酒,有的逸兴遄飞,正要挥毫作画;有的则索性开怀大吃大喝,众人放浪形骸,正一片欢腾,却不料想,来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所有人扭头看去,却见一个拎着过长袍裾的稚龄少年,气势汹汹走到杨轩面前,站住了脚步,想了想,又伸手一下子扯下了头上罩着的纱巾,蓝色布料被揉成一团丢弃旁边,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小脸。
然而他皮肤细致柔嫩是有目共睹的,那白生生的小脸上煞风景的胭脂水粉,却不显得有多丑化这个有着一双清澈大眼的男孩儿,他那看起来似乎要踊跃而出的鲜活的怒气,燃烧得一双眼睛泛起了明媚的金绿色,众人不禁神为之夺,再望去时,却又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只是满身珠翠,实在过于惹眼了点。
徐道子看杨轩半闭着眼睛,不禁更是有气,又喊了一声:“五郎!你如何到了这个地步?!”
第十七章 大宴(二)
杨轩勾起嘴角,还未说话,身边给他伺候吃喝的小美人则格格笑了起来,十六七岁年纪,如花般绽放容颜,少年有着未成熟的娇嫩倨傲的惊人美艳。虽是一身小厮打扮,但肤色雪白,黑发流垂,怎么看都是得宠的姬妾一类。
只听他掩嘴笑道:“唷,这是哪个地方来的弟弟?这么莽撞?”
坐得最靠近杨轩的一个青年生得面貌姣好,一双细长的眼睛眯起来,懒洋洋收敛了浑身的精气神,大头靠在一个美女软绵绵的怀里,一看便是典型的纨绔子弟。
他正闭眼假寐,一听那小厮讥讽的言辞,便慢慢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九月,你能不能小声点?我昨晚在如梦阁一夜没睡,今天赶到这里想着好好补眠,你可别扰了我的清梦。”
他说着,便往美人儿的怀中缩得更加深了一些,再也不问世事。
那个美人伸出玉手揽住他的头,让他躺得更是舒服一些,忽地玉般娇俏容颜上掠过一阵红晕,浑身上下簌簌发抖起来。
名叫九月的美少年横了他一眼,低声骂了一句“色鬼”,这才再度将手里已经剥个干净的葡萄送到杨轩嘴边,杨轩伸手轻轻推开,却是对着徐道子微微笑了起来,挥手道:“小狐狸,过来。”
徐道子瞪着眼睛,那个家伙的手都已经伸到那女孩儿的脚上,薄薄的纱裙在大腿处鼓起一块,可不就是一双贼手在那游移不定?
这个地方,到底和妓院有什么区别?
看着另外几个人,一个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案上摊开的画纸,美貌少女在身边伺候笔墨;一个喝着美酒,亦是倚靠在一个美少年的怀抱里,早已酒意上头,然而一双清明眼睛,饶有兴致地用好比舔舐一般的目光将徐道子从头看到尾,徐道子背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再也不敢对着那杯酒露出向往垂涎之色。
还有一个,左手手执书卷,右手拿着筷子,吃东西的速度极其迅猛,好比饿了三天三夜,其状惨不忍睹。徐道子还当他看的什么书,瞄了一眼,男女行房的画面被描绘得纤毫毕露,这家伙一边看,还一边击节称赞,完全视身边娇嗔不依的美人儿们于无物,倒也是一个异类。
……唔,和一般妓院似乎有些不同。这边的姑娘小官,恐怕是拿不到客人赏钱,还必须讨好东家才行。
徐道子忽地感到泄气,这些人,是他怒喝之下会有用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