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怔怔问句:“走?去哪里?”
“你们不是要去用早膳?”徐道子摸摸虎儿下颔,眨了眨眼睛:“这就去吧,虎……也有些饿了。”
才端着药跑出来的绯秋气喘吁了吁道:“哎呀我的小公子!药!那倒是先把药趁热喝呀!”
徐道子接过碗一口仰脖喝干,却被小侍女紧紧抓着衣袖,他疑惑望去,小侍女惊恐的眼神令他莫名其妙:“怎么了?一道去么?”
平日里不是死活都不肯和他同桌用膳?
“……”绯秋上下扫视着他,像是离抓狂只有一步之遥:“公子您不能就穿这身去!”
以为她是担心他的身体,徐道子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弯起嘴角:“无妨,这温度我身子经得起。”
绯秋瞪着眼睛看样子是真的急了,徐道子怀中却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带着黄色茸毛的爪子往的方向拍了过来,还伴随着声懒洋洋的“喵呜~”,绯秋现下一听猫叫就反射性地浑身发颤,惊叫一声恍如白日见鬼,连着倒退好几步险些坐倒在地上。
徐道子无奈地低头望着那只得意洋洋舔着爪子貌似洗手的家伙,歉意地看眼小侍女,“知道了,加件衣服。”
各退一步吧。
高慧琴望着慢悠悠的徐道子,忍不住问道:“玉公子你不坐轿?”
徐道子摇头:“不怎么习惯,也没多远,走走挺好的。”
九月骑在马上俯视这个身材单薄的少年,撇嘴:“病秧子一个,逞能。”
徐道子看了他一眼,一边摸着手里的黄猫,一边很真挚地道:“九月,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但是不要一味地求速,否则易生不测。”
九月最近正是遇到瓶颈,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对功力迟迟没有进境的烦躁登时发作出来,性子起就马鞭挥,厉斥:“你说什么!”
他本来没使多大力气,只是想教训教训这个病秧子,别以为一时得宠就口出狂言教训自己。岂知这回又是有去无回,鞭梢被凭空出现的夏长野握在手中,九月不忿地嚷嚷:“夏哥!”
夏长野却手腕一振,九月手上那鞭子表面上看来是皮质,其实牛皮内包裹着节节生铁链子,舞动起来呼呼作响气势惊人,拿来教训人是上上之选,也是九月最为趁手的东西之一,却被夏长野不动声色地抓拽,寸寸断裂开来,掉满一地。
九月瞳孔微微缩起,显见有些动火气:“夏哥!我不过教教他以后该怎么说话!”
从前亦有个恃宠而骄的姬妾,很是在王府内风光阵子。却有一次不知怎的得罪九月这个小魔王,竟被吊在王府内院,当着所有下人的面被剥光衣物,活生生用鞭子打死了。现下两人为小狐狸对峙起来,白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眼珠子都不动了。
夏长野却含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紫色的眸子透出微凉的气息,九月竟无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王爷交代,从进了这个王府内开始,这位玉公子的安全就全权交给我负责。”
言下之意,九月一而再地出手,已经到了不得不给他“回报”的地步,证据就是地上那几截造价不菲的断掉的鞭子。
手里缰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九月拧起嘴角冷哼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却是策马疾驰,抛下他们先走了。
这回竟平安落幕,不禁暗暗叹息小狐狸命大,白玲回过神来,却发觉那始作俑者满面不在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要是那位夏将军置他于不顾,小魔头会将他怎么样啊?
白玲瞪着眼睛看着徐道子抱着大黄猫徐徐前进,见他们没跟上,还好心地回头叮嘱道:“别让你们王爷等急。”
说来他也奇怪。因为他住的地方在王府的最深处,更有一座小山坡将他住的曦园和其他院落隔开来,是极其幽静的地方,他还挺满意的。平日里没什么人会到他的地方去走动,因此他其实不怎么清楚王府内到底都有些什么事。
只是这么走了出来,才发现每盏白纱宫灯都蒙上了一层红纱,白石甬道两侧的松树也都系上祈福的生辰彩幡,如果他前面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绯秋让他换衣服的话,现在也多少懂一些。
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高慧琴,徐道子摸摸虎儿,心里暗叹。
缀锦阁离他的曦园其实不远,走一段就到。又过了一道垂花门,花团锦簇中簇拥着的一处精巧楼阁出现在眼前,两边游廊上妆容淡抹的孩儿们来回灵巧地端着盖着纱巾的托盘快步走过。
高慧琴在白玲的搀扶下下的轿来,又呼啦围上来几个女孩儿围在身边,行礼的问安的,高慧琴微笑地答,斜着眼角望眼那身白衣的单薄少年抱着黄猫站在侧,看上去很是孤单无依的样子。
“原来是慧琴姐姐到了,怪不得左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姐姐不要怪我失迎之罪啊。”
香风拂面,温言软语,高慧琴抬起眼睛,见得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袅袅婷婷朝迎来。且不容姿,光是那走路的姿势都宛如舞蹈,纤腰束,粉色的长裙拖曳及地,外披件狐裘,头发梳留垂的苏妆,耳上明珠摇曳,艳色照人,那看上去如仙般清丽却又透着三分娇嗔的面容,一股透在骨子里的柔媚。
“璎珞妹妹。”高慧琴也笑了起来,两人手挽着手,一派亲热模样。
“姐姐这次陪着爷上元洛城,可有带回什么新鲜物事?”璎珞眨着翦水明眸,声音软软糯糯中带着几分真娇憨,实在叫人讨厌不起来。高慧琴笑道:“哪里有什么。这次出去可不是去玩的,倒是带了吃的玩意儿,你要是喜欢,等会儿去我房里拿。”
璎珞挽住她的手,雀跃地靠靠,才眼睛往旁边一转,不经意地看眼徐道子,“姐姐,这是你新收的小厮?那么单薄,能做什么呀。”
高慧琴笑而不答,白玲在旁哧地笑道:“他可不是小厮。”
不是小厮还能是什么?还非常没有眼力劲儿,在这样的日子穿的浑似要奔丧般。璎珞噘噘嘴,“怎么一身白的?好晦气!”想要斥责又不怎么敢,那个夏长野在那站着,离那少年那么近。对于这个浑身煞气的人,既提不起勇气去招呼,也没有忽视的胆量。
正巧朱寒从里间走出来,璎珞眼睛亮,“朱寒,你来得正好!看看小子,一身缟素的,又不是来奔丧。王爷生辰大喜,赶快叫人把他赶出去。”
朱寒却不理她,难得地面露喜意,把拉住徐道子,“主子等久了,快进去吧。”
徐道子却顿住了,他举目环顾,确实周围的人,除了夏长野和朱寒之外,无不穿着鲜艳喜庆的服色,他一身白是刺目。还没等他说话,朱寒已经将他迎进去,大声禀告:“主子,玉公子他们来了。”
想来是不甘沦为朱寒口中的“他们”,璎珞扁扁小嘴,也拉着高慧琴不甘示弱地跟进去。
屋里却赫然是严肃有法度的场景,南窗之下,邹王爷坐在铺着虎皮的热炕上,大马金刀地靠着银鼠皮引枕,身青色大蟒长袍,穿的也是单薄,只是在外面披件狼皮大氅,浅灰色的皮毛从领口处翻涌而出,紧贴着他看不出表情的面容。
他头上戴着的那个鹿皮小冠上缀着的晶石耀目,将他深刻五官更是衬得华贵明亮,北方朴拙简单的衣物让他看起来不再留存南方贵公子般雅致风流,不苟言笑的表情望上去只觉威严沉穆,周围往来伺候的下人轻手轻脚,迥异于外面的喜气洋洋,屏声敛气的样子。
徐道子进来便感觉一股热流冲过来,室内温暖如春,让他赫然发觉自己在外头冻许久。许是外面阳光已经开始炽烈,进来徐道子竟觉得眼前黑了片刻,他定了定神,站稳。
那日之后,他和五郎终于又一次见面了。
第十二章 旧事(中)
杨轩手里执着杯盏,身边美婢带着恋慕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用酒壶为他斟酒,他也恍然不觉,不如说,满室的春光烂漫美人如云,还不如那人出现的那瞬间带给他的感觉来得强烈。
姹紫嫣红的鲜艳服色里,突兀出现的一抹白色,竟像是一股潺潺注入的清流,让他多少有些烦闷的心情为之松。
他深沉的目光从那单薄的白色长袍扫过,那件披在外面松松系着的披风也薄得刺眼。刚才进来的时候,行走间露出的脚上的云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那样的鞋子也能在这个季节这个气温下穿着?
杨轩的脸沉了下来,璎珞双妙目滴溜溜打转,发觉王爷表情冷淡——很少见的明显的不悦。小心地拽起裙角,轻盈地走到他身边,接过那个美婢手里的酒壶,一边轻巧地将酒液注入邹王爷的杯盏,一边对身边垂手侍立的一个侍女抱怨道:“绿盈姐姐,你看看那少年,好好的日子怎么穿这一身来招晦气,爷今儿个最重要的是心情要好,咱们都是为爷分忧的,如何竟让他这么进来?看样子生的倒也可爱,不如赏他一身喜庆些的让他下去换,再过来陪伴。慧琴姐姐,你看如何?”
言下之意是为王爷着想,却不好自己做主把他呵斥赶出去,一来个缀锦阁不算主人,二来里布置人员都归绿盈管理,绿盈比大不几岁,生的宛如朵清荷般别有种南国佳人的亭亭玉立之感,是跟着杨轩最开始从元洛到钟州的大丫鬟,身份非同小可,对话自然要谦逊三分;其次,璎珞竟还认为少年是高慧琴为王爷准备的道“甜”,自然要先问过,更何况高慧琴是个内院的半个主子,是一个有身份的侧王妃,这在场,自然不能绕过。
高慧琴却轻柔地道:“玉公子可是贵客。大老远地过来,爷,咱们可不能草草怠慢他才是。”
话音刚落,璎珞心里就咯噔一下。一瞥身边带着莫测微笑的绿盈,默认的样子令璎珞心里一跳。
这些天是听王府内来了一位娇客,王爷可是宝贝得要死,藏在曦园里不让见客,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
忍不住惊疑不定地上下扫视着徐道子。
白玲看璎珞吃鳖,心里大是快意,只忍着笑。
九月从里间掀帘而出,正见到一干人坐在那里干瞪眼的样子,他撇了撇嘴,只走到杨轩身边略行一礼:“主子,元洛那边送来贺礼。”
杨轩却不答,只挥挥手示意他处理,便侧头对绿盈道:“屋子里地龙烧高些。”
绿盈一双大眼转转,才禀告道:“绯秋那丫头拿雪风裘衣过来,爷,您看……”
杨轩鼻子里“嗯”了一声,看徐道子竟还站在门槛处,当着风口,衣物被帘子外漏进来的风吹拂得簌簌而动,更是显得单薄畏寒,他心里股无名火烧得更旺,冷声道:“还不进来,你站在那里挡路干什么?”
绿盈和他擦肩而过,朝徐道子浅浅一笑,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柔声道:“爷等你等的心焦呢,快过去,就坐那个绣墩那里,暖和。”
徐道子其实就是刚才一时觉得有些头晕,眼前黑了片刻,这回也缓过来,便朝绿盈一颔首,抱着猫大大方方走进去。
绿盈望着他干脆的动作,心里有些诧异,原本以为是一个害羞腼腆的小小少年,还以为主子好的就是那口温柔青涩的味儿,却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也毫不怯场,难得。
徐道子正要坐下,却被旁杨轩拉住他的手,他抬眼看去,杨轩又松手。刚才他们两人都衣袖宽大,没几人看清些这个细微小动作,徐道子望望他微沉的脸,不禁弯起嘴角,在众子带着羡慕和妒意的眼神中,坐到杨轩身边的炕上。
此刻绿盈带着绯秋走了进来,手里捧着袭白的耀眼生花的裘衣,杨轩伸手接过,一抖手展开了,将徐道子囫囵包裹起来,却没有收回手,将他虚虚揽在怀中。
璎珞瞠目望着那件雪风裘衣,那可是价值万金的宝物,是北方的贺末族首领去年献给王爷的,由雪风鸟翅膀最里面的绒毛制成,辅以早已失传的孔雀织法,世上绝对只此一件,就是王爷也极少穿着,一般是实在寒地冻或是什么重要场合,才会穿出去压场。
可是如今,被毫不在乎地披在那少年身上,连带那只大黄猫也间接受惠,这猫在里面喵呜喵呜的幸福得要死,敢情连碰都没碰过的自己,竟比之畜生还不如!
对这种情况高慧琴早已司空见惯,嘴角勾起不带笑意的弧度,用袖子掩唇慢慢品着香茗。桌上干果心,都是些前菜,种类也不多,也不爱吃。杨轩在钟州边的王府内,可不似在元洛那般挥霍肆意,他律下极严,内院也是战战兢兢,身为邹王府唯的侧王妃,自然不能带头兴起奢靡之风。
所以,王爷二十岁整十大寿,也就只是让膳房多做几个菜,只在内院里邀请亲密的家臣和得力手下,她们内院的姬妾娈宠其实只是陪客,来的不多,但都是有身份或是正在得宠。
徐道子衣物上身,原本不觉得如何,暖和的身体却让他开始意识到冷,他哆嗦了两下,将虎儿搂得更紧了,情不自禁往那个宽大温暖的怀抱缩得更近。眼前却出现杯澄澈的液体,原来是绿盈知机,递过来杯蜂蜜水,徐道子朝笑,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
杨轩低头问道:“这是什么?”
绿盈在旁笑答:“回主子,这是去年绿盈存下的雪水,埋在院里的桃花树下,现在眼见主子生辰大喜,姑且刨出来打算给主子煮解酒姜汤的。”
看他眼里闪动着微光,徐道子如何不知其意,莞尔将杯沿凑到他唇边,杨轩瞥眼被温热的蜂蜜水滋润得粉嫩的微笑嘴角,又瞥眼杯沿的水渍,心里不禁动,低头喝两口,心想原来蜂蜜还是挺甜的。
璎珞回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只怔怔望着那旁若无人的两人,不说话。
绯秋站在一边,还鼓着小脸。别看我家公子好欺负,有她在这里,务必不让那群妖精把公子骨头吞去!
门口帘子掀动,朱寒走进来,身后尾随着对蒙着白色面纱的双生姐妹,一模一样的身材和打扮,眼望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那玲珑有致的身段便可看出是天生媚骨,谁得一个都是大艳福,更何况还是一对?
两人进来便盈盈跪下,莺声呖呖同声道:“烟雨/细雨恭祝王爷万福金安,吉祥安康!” 这声音听得出官话得有生硬,再加上露出来的淡蓝色眼眸,显见是一对异族少女。
朱寒垂手站到一边,九月坐在面矮桌后的绣墩上,一边无聊地用指头轻叩着桌子,一边望他:“木头,过来坐。”
朱寒摇头,九月切了一声,“今年怎么又是这套,这对姐妹真没新意。”
听得他么,徐道子回头瞥他眼,又兴致勃勃望着那对姐妹,看来有表演看。
却见那两人亭亭玉立分立黑色大毡子两侧,摆好姿势,晃动着胯部开始击打腰鼓,全场便安静下来,看她们动作整齐划两人犹如人那般,先是细碎的鼓,之后便开始有疾风骤雨的架势,身上繁复的配件也同时响着节奏分明的叮咚之声,女子之身难得地表现出大漠高原的孤寂辽阔之感,徐道子一听便明了,这是北地有名的《大漠颂歌.祝生辰》,起初听起来难免带些寂寥,后来便逐渐带喜庆的色彩。
两人明显是有功夫的人,很多动作行云流水,劈腿、下腰、隔空击鼓、交换动作,最后两人竟像是镜面一样,同时做着方向相反的舞蹈,配合着渐渐激昂的击鼓之声,最后交替着掀开腰间长裾翩然跪下,犹如两只翱翔大漠际的轻灵鸟儿,同声道:“贺王爷二十大寿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