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玉公子话的态度十分自然,没有任何炫耀骄傲的意味,似乎在件经地义的事。不过,王爷确实为他诸多破例。但是,光是这样,还不足以成为让他动容的筹码。
如果他不是府中少数几个敢于直视自己的人之一,也许那拙劣的激将法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现身。毕竟他的任务只是“保护”,“看护”则是另有他人。
不过,根据这些天来所见——
夏长野嘴角勾起有些恶意的弧度:“公子,你可是有孕在身,喝酒伤身,你不会不知道吧?还是说,将来你想生一个怪胎?也许公子想生一个酒瓶子?这样就能喝了,呵呵。”
徐道子正得意地灌了一口酒,冬天喝酒暖身怎一个爽字得,听得这话,噗的一口全喷了出来,眼睛盯着那张半边俊俏如仙半边丑恶如鬼的面孔,咬牙道:“你倒是好大胆子。”
诅咒他生一个酒瓶子?
徐道子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又是尴尬,他孕“夫”的身份被一个人这么毫不留情地出并恶意地规劝,心里还是有些火升起来,只不过片刻,又被他压抑了下来。
“喂。”徐道子对女人毫不拿手并且连连让步,但是对待男人,特别是越是强势强大的男人,他的斗志都十分高昂,并且极少让步。
夏长野看他还要说什么。
“你不是离朝数得出的高手么。”徐道子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有本事,你不要用内力,十招之内从我手中抢过这个瓶子。如果你没成功,你就告诉我想知道的。”
夏长野笑了,有意思。
“你还没说如果我抢成功了你该怎么算。”
“你没可能成功。”
徐道子手指拈着瓶子笑得十分诡秘,那双黑色瞳仁闪动着不可世的光芒——倘若他连实力都没有,也就妄言其他。
读懂他眼中的意思,夏长野胸口竟掠过阵灼热,斗志竟烈烈燃起。
只是状似对峙的两人并不知道的是,此刻一个青衣人从曦园院门经过,大冷天竟还是身单薄青衫,头戴竹笠,竟像是夏日还在他身上长存不去,飘逸是飘逸神秘到极,但却十分地诡异莫名。
他身后一个白衣道士,见他顿住脚步,不禁奇道:“怎么了?”
青衣人望着屋宇的方向,抬抬帽檐,露出一张年轻脸容,略带诧异地皱眉。
第十五章 豁然(中)
屋外什么异样徐道子也恍然不知,他笑道:“以此为信!”
便将手中筷子朝天一掷,在落地的那刹那,夏长野瞳孔微缩,双手竟化作肉眼无法看清的虚影,朝着徐道子手上的瓶子一掠而去。
他并不以对方功力弱于自己而看轻对方,一出手就是杀招,打算一击即中。
徐道子自然不打算坐以待毙,手腕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弧度歪向另一个方向,夏长野沾即走,见一次不中,不等招式用老,便中途变幻手势,画出一个圆润的弧度,左手像是一只翩跹飞舞的蝴蝶,徐道子这回看清他的动作,却比刚才更加不敢大意,因为那似舞非舞的动作,有着各种各样莫测的可能,在他有可能出招的地方,截住。
原来夏长野其实心高气傲,并不愿落下欺负一个“孕妇”的罪名。上次在张远之手下输的败涂地之后,竟让他在被拘禁大狱的时候,在修行境界上突破困扰已久的瓶颈,达到他所修炼的玄月棍法第五层——长风无阻。
族里曾经最为醒目的那位不世奇才,曾经在成年后一年便突破玄月棍法第四个境界,他以同样的年龄便达到另个高度,可以是惊世骇俗。夏长野在瓶颈之时心神不定,时而暴躁异常时而沉沉死寂,如今来到另一个境界,望见的自然是不同的风景,若是从前,面对徐道子的挑衅他可能会不屑顾,但是现在,他能够感觉得到,这个少年的不类凡俗。
他的玄月棍法讲究大开大阖,但并不表示他不擅长小巧功夫。早年有一个风尘异人曾与他有缘,传授他套小巧的擒拿手,共分为七招,每招都有变幻无穷之妙。小的时候还未觉得异样,随着他在武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更是追求刚猛强劲的纯粹力量之道,于是将套擒拿手忘在脑后。
这次他在狱中,本应该是愤懑无比的心绪,却在被封住功力、无法使用棍法的情况下,不知不觉中将玄月棍法和套无名的擒拿手糅合在起使出来。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像是脑中直堵塞的道路被谁“啪”地一把打通,悟出了玄月棍法第五层是何奥义。
此刻他用的便是这套擒拿手中的第五招“圆贯如意”的变式,便是夺人手中兵器的招数。他自忖遇到这一招,自己也只有强攻而破的应付方法,眼前少年体质孱弱功力不济,想要和他拼力量显然是不现实的。
也是他刚才自信满满的那一句“没可能成功”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令夏长野不禁想看一看,他是否真能凭借巧慧破解这一招。
他猜得没错,徐道子正是没有办法和他正面相抗才想出这一个方法。夏长野先前用的还是玄月棍法的变招,见一击不中,便将那擒拿手杂混其中当做杀招来使,时不时奇峰迭起,打算攻他个措手不及。
若对手真是个十几岁的弱冠少年,面对无法预测的怪异招式必然会手忙脚乱穷于应对,至少也会采取守势稳住阵法。
但显然徐道子不在此列。
放弃用纯粹的速度和力量争夺胜负的夏长野,就在使出那玄奥莫测的擒拿手的那瞬间,便不幸注定败局。
徐道子虽披着孱弱单薄的狐族狐妖皮囊,实际上却是一个不管在武学还是在道法修炼上都另辟蹊径的老妖怪。他走遍名山大川,见过的强者不知凡几,修炼之路上,如果不是凭着坚忍心性和强大意志,又怎么可能成为仙云门内两个踏入大乘期的十八代弟子之一。
就算在繁华温暖的元洛城内收起爪牙,就算在王府后院无微不至的照料暂时磨去他的桀骜,就算已经渐渐染上心底的柔软情感将他的世界似乎侵蚀到只有曦园的一片小小天空,但始终有什么蛰伏其中,一直等待着何时能够被释放出来。
徐道子笑了。
不要说他以大欺小,用资历压人,只是好运也是实力的一种。
夏长野的这一招,他曾经熟悉得可以随意用出所有的变式,闭着眼睛都能运转如意得好比身体的个部分。
夏长野现在的感觉十分莫名其妙。
青衣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正好目睹戏剧性的幕。
那身形高大的魁梧子只用单手,便使出一个曼妙无比的奇特招数,看上去是一种擒拿手,却不属于他所熟知的任何门派。虽然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是那暗含玄妙轨迹的手势,却让他着实看不出来龙去脉,只能见到个个大小不的圆圈手影在轻巧绽放,不像是武功,倒像是种舞蹈,那男子显然功力是属于刚猛路,虽然看得出没用功力,但是用出招来的时候隐藏着烈烈罡风,光是威势就足够摄人心魄。
他的对手却俨然是个根本还未弱冠的少年,身形单薄也就算了,还十分明显地从站姿看出步法虚浮,根本就不像练武之人。
只见他戟指而出,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并在一处,直直朝着那分明将他的手腕动作全数笼罩的圈影内去,还没来得及看出奥妙,一瞬间,那明明软弱无力的手指却突破了男子攻势,就在松开瓶子的那一刻,带着一丝锐利的凉气,直直刺向对方的脉门。
这一下却不知怎的正好击中了男子招数死角,逼得对方不得不回护的同时,却没有趁胜追击,率性地收回手腕,手心朝上伸接,稳稳地将开始落下的瓶子抓在手里。
少年朗声道:“十招已过了。”
那男子稳住身形,青衣人目光如炬,已经看清那张标志性的脸孔。
不是夏长野吗?
还不待他惊讶夏长野居然输给这么一个小小少年,身后一阵浅浅的花香袭来,白衣道士手中麈尾一甩,微笑道:“唷,这不是小玉公子吗,回来之后,好久不见。”
他这话声音轻佻,搭配那时刻带着抹黛青艳色的斜飞眼角,明明是一张妖娆之气四溢的脸孔,但是那双无神的银色瞳孔好比对华美玉石,时而闪动着五色的华彩,看起来又显得十分诡异。
银发白衣,麈尾飘带,正是多日未见的萧灵子。
夏长野直起身体,微微蹙着眉。徐道子刚才那下过于恰到好处,令他重新评估起这个少年的实力和眼力。如果还同时拥有坚韧意志和过人心气,那么,个玉冥还真的不是个池中之物。
王爷到底是从哪里挖来这么个宝贝?
他从来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只若有所思地望着徐道子,点了点头:“这次我输了。”
徐道子望他:“我记得你说过的。”
两人旁若无人,萧灵子委屈地道:“贫道真是何苦来哉。”
夏长野倒是从不掩饰对他的恶感,看也不看他,转身,虚空中阵波动,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青衣人微微颔首:“光这一手就值得大将军之名。”
徐道子才发觉除萧灵子外还有一个青衣人,他回头一望,惊得手上的瓶子差点落了下来。
萧灵子笑容不改,“小玉公子,你真厉害啊,夏将军都折在你手里。”
“侥幸。”徐道子真心诚意地道,“很久不见。”
他到这边之后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找萧灵子,只是他们二人都是酒鬼,聚在一起很少什么废话,通常都是一干为快,徐道子其实在方面信不过自己的自制力,因此便忍着不去找他。
萧灵子翕动着鼻子,“凤竹露?”
徐道子望着手上的瓶子,忽然惨叫一声,“惨了漏了!”
便手忙脚乱将瓶口用厚布包裹系好,萧灵子很是惋惜地道:“火候还没到,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徐道子动作十分小心翼翼,这半瓶凤竹露他好不容易才从秘密渠道到手,自然万分珍惜,“到时候一起来喝?”
萧灵子十分开心:“成啊。”
两个酒友谈阵,萧灵子忽然道:“我何时能亲口尝尝你泡的神仙悦?”
徐道子一怔,继而笑道:“下次吧,等茶叶到手。”
“贫道可记得。”萧灵子眯着眼睛,“那么,有缘再聚。”
徐道子见他自始至终也没有介绍那青衣人身份的意思,便也不再询问什么,“有缘再聚。”
萧灵子跟在青衣人身后离开院门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来,嘴唇没有动,徐道子却听见耳里传来清晰异常的话语:“不再以‘老道’自称。是动什么凡人的心思吗?”
徐道子一愣,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到那青衣人微微回首望他,深沉沉的眼睛像是带着黯淡不化的暮色,他心里蓦地片苍凉,想着萧灵子刚才那句话,竟微微有无地自容之感。
四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如今大约修道有成,驻颜有术,看起来还是青年模样。
徐道子在院门呆立良久,直到身上冷得有些哆嗦,才恍惚回神,一双温暖的臂膀将他揽入怀中,熟悉的声音有些愤怒的味道:“你怎么又穿成样站在外面?是怕病的还不够多?还是嫌药喝得太少?”
杨轩只庆幸自己又回来得及时。若是让他再这么大大咧咧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要腹中那个小的,大的估计也没有好下场。
不知为什么,一大老远地,就看见他连件裘衣也不穿,就那么半倚着门站在寒风中,单薄得线条宛若刀削的肩膀微微瑟缩起来的样子,就令他的心忽然紧缩起来,恨不得给他披上个十件八件厚外衣棉大衣,将他塞进棉被里面去,最好裹得密不透风,让他步都不要想下床。
将那浑然不觉的身体抱进怀里,手肘用力,甚至可以将那瘦弱的身体托在臂弯中环抱起来,大步迈进屋里的时候重量简直轻若无物。
掀开好几层厚厚的帘子进里屋,杨轩抱着人坐下的时候,只觉得那轻轻的重量——还是包含个小生命的重量——竟令自己的心脏微微收缩起来,有些酸楚疼痛,却又有些难以启齿的欲望灼灼而生,他向来极其强悍的自制力,险险在这个师父面前就要化为乌有。
五郎……。
徐道子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只在对方将他抱回屋里的时候,伸出双臂,抱住对方的肩膀,力道用的有些大。
心跳和心跳的叠加,令他觉得异常舒适。是比坐在火炉上还要令他焦灼不安的热度,却也是令他异常安心自在的温暖。
两人都在对方的怀中,紧紧地互相拥抱。如果有人从远处看去,毫无疑问,这是一对相爱的情人。
可是谁又知道,如果不是那一系列阴差阳错,如果不是那个小小的生命将他们联系起来,如果不是冬季的寒冷给他们相拥的借口,他们也许只是一对心有芥蒂的陌路人,带着些许遗憾,最终也许只能迎来擦肩而过的结局。
第十六章 豁然(下)
就着昏暗的微弱光芒,徐道子紧随在夏长野身后,在深幽黑暗的地道中穿行。在他看来,这个地道虽然用的都是钟州最富盛名的黑石所砌,但是从表层剥落的情况来看,绝对是已经修几十年。 “我真不知道,原来我住的曦园下面,竟然隐藏这样一个隧道。”徐道子很惊讶,他进进出出,竟没发现机关就在自己的隔壁房间。
夏长野举着火把,一边带路边道:“这座王府,至今也没有弄清楚。不过,这里我倒是来过几次。”
徐道子只听见地道内响起自己孤零零的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前面那人的步法竟已到了一尘不惊的大成境界,尽管自己没有认真意识到,可是平时早已将功法和日常起居化为体。在他这个年龄,确实是了不起的成就。
“你在想什么?”
突兀响起的声音居然让徐道子吓了一跳,他脚步顿了顿,放平声音:“我是奇怪,你要带去哪里。”
乌黑漫长的道路,除了夏长野手上的那支火把笼罩下的小小光明,其余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不知道要通到多遥远之外的某个不知名的所在。
“你不是想要知道王爷这些年来的事情么?”
徐道子瞪眼:“话是没错。”
那不是应该找一个地方坐下长谈,他夏长野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都说出来不就好吗?现在钻地洞怎么看怎么像是去冒险探秘,这到底是做什么?
“我让你去见个人。”夏长野继续往前走,“见了那个人,你可以知道很多事。”
曲曲折折的甬道其实并不长,徐道子却觉得随着漫入鼻尖的空气越来越新鲜,心里开始越发不安地跳动。
出了地道口,灼人眼目的阳光令徐道子眯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望清楚周围的物事。
宽广的蓝天下,桃林掩映,绿草如茵,远处可见雄伟巨大的山体,其上却是冰雪覆盖。明明是接近隆冬的时节,那随处绽放的鲜花和浓密的树林却显得异常不合时节,徐道子身上穿的厚,到了这里,便觉得浑身都要出层汗,便脱了外衣,惊讶道:“这里怎么……”
“我也不知道。”夏长野熄灭火把,插在旁边的石壁上。徐道子回首一望,发觉他们是从一个小瀑布旁的石洞出来的,其下有若干石阶,夏长野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拉住徐道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