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忽又消失无踪的身影就像是被一阵清风凭空刮走一样,九月饶是心情不佳,也看得有愣。
但显然看见幕的人,似乎不止他一个。
车上下来的头戴竹笠的青衫人抬抬帽檐,朝着萧灵子消失的那个地方望了一眼,讳莫如深的表情浮现一丝恍然。
第七章 狐欲(上)
仔细地诊着脉,陈大夫露出深思的表情。
伸着手腕的徐道子躺在床上皱着眉毛,好不容易陈大夫松开手,他便将手腕缩回,整个人躲进了被窝内卷成一团,将头挨在坐在床沿的杨轩的腰部,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陈秋,怎么回事?”杨轩抑制着表情,低声问道。
“嗯……”陈秋——亦即陈大夫,看样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像是有些难以置信,犹豫半晌,才开口道:“脉象上来看,体质虚寒,这个,也算是玉公子本来就有的老毛病,注意着将养些时日……”
“这不是废话!”杨轩少有这么不耐烦的时候,看得陈秋心里一颤,“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不舒服,都快要疼的晕过去了,肯定是什么急症。这么半天你若是屁都看不出来,以后也不用在本王这里待着,不如卷铺盖回的山上去!”
陈秋忙赔笑:“主子息怒,属下只是脉象如此。观玉公子的症状,可能,咳咳,也许……”
“说!”
“我饿了。”徐道子喃喃地道:“五郎……我好饿……”
杨轩呆住,一旁陈秋擦着冷汗,接着赔笑:“正是如此……玉公子,恐怕是饥饿至极,有些虚脱,所以……这个,人是铁,饭是钢,那个,……”
“……”杨轩一时无言,默然片刻,低头望着枕着自己手掌的少年,无力道:“一路上有人饿着你吗?”
陈秋默默退下,守在门口一脸镇定的厉照望着他,很平静地道:“现在要做什么?”
“来一桌好料的。”陈秋望着空叹息。
下了马车的高慧琴,对着迎出来的几个侍女点头微笑:“我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们了。”
女孩儿们亲热地围了上来,高慧琴是内院地位最高的夫人,但是对下人向来十分和善,因此也很受爱戴。
回首看着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九月朝自己颔首示意,也露出柔和平静的笑意点了点头,和抱着嫣儿的白玲一起,在侍女们的簇拥下往内院的方向走去。
眼角余光瞥那美少年一眼,白玲细声用嘴型道:“这个小妖精好大的架子。”
“九月他……”高慧琴将熟睡中女儿有些凌乱的鬓角整理了些许,淡淡道:“九月他,毕竟是不一样的……对那个人来说。”
“那又如何?”白玲抱着嫣儿小心地绕过台阶,从西边的长廊穿过,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漂亮得令她这个女子都不禁为之嫉妒的少年,才敢发出声音:“就算他喜欢主子吧,主子也从来就没有那个意思。小姐,你可是给主子生了个孩子,这整个王府内院,谁又能比得上你在主子心中的地位呢?”
“孩子么……”高慧琴望了一眼嫣儿由于熟睡而红扑扑的脸蛋,却是沉默不语了。
“是呀,慧琴夫人。”一边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插嘴道:“小郡主生的那么漂亮,又聪慧可爱,王爷疼着呢。再说,那个……”提到九月,小丫头声音也小了,含糊着带过,“……长得比大姑娘还好看又怎样,可还是一个男的,别现在主子看不上这个小煞星,就是看上了,也不可能有子嗣。”
“巧儿说的对。”白玲得意道:“别他没进门,要真的哪一天真的成内院的眷属,那才好呢,到时候夫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好好管教管教,看看这王府内院,到底是谁做主。”
高慧琴叹气:“你们呀,别一口一个小妖精口个小煞星的,九月这个人,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当心,他记仇的。”
巧儿也显然对那个美少年心有余悸,小心地四周窥视了一下,放轻声音:“他又听不见,怕什么。”
朝一路上对自己行礼的下人或是姬妾们颔首,高慧琴面上始终带着和善温婉的笑意,“不说这个。巧儿,你把小郡主抱回房里。玲儿,你和我一道,咱们换好衣服,就去给王爷送解乏的热水,伺候着他睡下再休息。”
“还是小姐想得周到。”白玲笑了,将嫣儿小心地放到巧儿怀中,却见小丫鬟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扬眉道:“怎么,不愿意抱小郡主?”
“不是不是!”小丫头唬了一跳,赔笑道:“只是……听盈姐姐,现在主子在忙……”
她们从刚才开始就避免提及的那个人,终于要摆上台面来讲,众女都窥视着主子的容颜。夫人脾气再怎么好,听到那种事,心里难免还是要不痛快的。
可怜巧儿年纪最小,什么不讨好就被派去做什么,众人眼神示意交代清楚,她只好咬着下唇,讷讷地望着高慧琴,却见对方好脾气地追问道:“绿盈她说什么?主子在忙?”
“就是……”巧儿在高慧琴柔和却带着隐约压迫感的注视下,只能和盘托出:“主子带回来的那个少年。听说不舒服……现在前面都忙成一团,还听主子在照顾他,连饭也顾不上吃……”
场面静默了片刻。
高慧琴出了一会儿神,她是邹王爷的侧妃,就算地位再怎么高,也只是女眷,坐在马车内的时候,根本不能掀开帘子观察外面,因此,那少年被王爷抱出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还真的不清楚。
“你……先抱着嫣儿回去吧。”她对着巧儿挥手,巧儿便如蒙大赦,小心地抱着小郡主,轻巧地退下了。
众侍女也在的示意下,如潮水般退却。
高慧琴站在原地,像是发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白玲站在边,轻声道:“小姐……”
“咱们先回去吧。”高慧琴声音很平静,但是面上的微笑多少有些不自然,“先回去……洗个澡,睡觉,然后,什么都会好的。”
白玲也不知道该劝慰什么,再说,一 时的恩宠易得,长久的眷恋和真挚的爱情,却是世上最为珍贵的稀罕物。尤其是她家王爷,那是个君心难测的主儿,以前宠爱过的娈宠那么多,也没见几个真的能长久的。现在担心那个瘦巴巴的其貌不扬的少年,她心里是觉得为时过早
只是小姐把王爷主子放在心上,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才会这么郁郁寡欢吧?这也很容易理解的。
就在白玲劝慰自己主子也劝慰自己的同时,另一人就明显不依不饶多了。
绿衣女子身后跟着好几个捧着托盘的丫鬟,踏着轻快脚步朝着暮园的方向走去。
这暮园是王府内最大的处院落,就建在王府内正厅后,得名于同样叫做暮园的处占地辽阔的花园。屋宇和园地参差而建,那花园占地极广,种了一大片的桃花树。眼下入秋,再无枝叶,因此看上去光秃秃的黑色枝条显得有些萧索。只有那白石嶙峋,形貌奇诡或可观。桃花林内一处碧潭,也落满了残败枝叶,上面一座拱桥,是进暮园之后要走到屋宇前的必经之处。
绿衣女子体态风流,一身湖绿色的衣衫拖曳及地,头上扎着翠绿色的丝巾,迈着盈盈步伐走在前面,却不意在过桥的时候,望见了桥下拿着马鞭站在匹棕褐色骏马旁边的红衣少年,她微微一怔,面上绽出娇媚笑容:“九月公子,什么风把您刮来了?”
“可不就在等你么,绿盈姐姐。”九月面上笑意真挚,“不知姐姐们这是在干什么呢,看上去很匆忙啊。”
绿盈掩着嘴巴笑起来,伸手指指自己身后一众侍女,“主子一回府,就张罗着要用膳。想是饿得狠了,这些菜上了以后,还有后面十几道要送呢。现在,厨房都要忙翻啦。”
她一双含情妙目如秋水般在九月面上一转,“那,绿盈先把些送进去啦,主子要是等急了,那可是吃不起的天大罪过呢。”
九月侧了侧身体,笑着看她们穿花蝴蝶般带着股香风从自己身边经过,马鞭的鞭梢轻轻拍打着掌心,却似乎听见一抹不寻常的动静,他倏忽转身,背后正是那三辆王爷回府时带回来的马车,声音似乎是从第二辆车上传来的。
他伸手抚抚撅着蹄子似乎有些不安地跺着地面的棕褐色骏马,轻声安慰道:“停云,别动,安静。”
棕褐马似通人性,也不再跺着地面,只是一双黑色大眼睛看起来很是不安。九月素知它的脾性,不会无缘无故么焦躁,恐怕那车上有什么不明的物事,吓到停云了。
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了吧……?停云素来性子暴烈,在府内也算是个马中霸王,只能那么小动静,是不可能让它害怕敏感到这个地步的。
九月又抚了抚它的鬃毛,便让它呆在原地,自己走向那辆马车。
不期然一声低低的吼叫响起,九月一下子站住身体,手中马鞭内力吐动之下暴涨三尺,噼啪一声快如惊雷,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疾挥而去:“谁!”
他这一手干净利落极为迅捷,光论速度的话,就算在能人众多的邹王府,也是没有几人能够使出来的。然而饶是如此,那一抹小巧的身影还是电光火石般掠过他的身侧,带起一蓬小小的微风,速度快如闪电,以他的目力,竟然看不出一点端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九月回旋身体,手中马鞭像是长了眼睛样,他听风辩位,将鞭子朝那个身影挥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地面砌着的虎皮石整块碎裂了开来,力道惊人可见一斑。
然而还是挥空了。
九月手腕一抖收回鞭子,站直身体,浑身上下五感全开,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四下里静寂无人,且天气入秋,再也没有茂盛草木作为藏身之所。到底那个东西是跑哪儿了? ——上面!
九月耳朵微动,鞭子朝着光秃秃的枝头迅疾挥去,却再度落空,只见那抹小巧身影嚣张地从他面前掠过,直奔暮园的正房门口而去!
他回看清了一点,那是个金黄色的东西,不禁也激起性子,大喝一声“有刺客”,执着鞭子大步朝门口追去。
四处隐藏的暗哨也纷纷现身,九月一马当先,喊句“主子小心”,便破门而入。
他看得真切,那东西从门缝掠进去,必然是进了屋里。担忧王爷的安危,他顾不上礼节便推开房门追了进去,跟着那金黄色的小巧身影,一路追到了里间。
里间这时却人满为患,众人早就听见他示警,不禁也如临大敌,却只见九月带着众护卫闯了进来,却忽然像中了法术,呆立当场。
少年仰起吃得狼藉的面孔,呆呆地望着群不速之客,忽然像是领悟了什么似的,含糊说了一句什么,杨轩在旁边抚了抚他的后背,皱眉望着九月:“什么事咋咋呼呼的?”
九月盯着那温柔地停驻在少年后背的大手,须臾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主子……安好?有刺客……”
徐道子咕嘟一声咽下喉间塞得满满当当的食物,接过绯春递来的茶盏喝了几口,才定定神,笑道:“你说的是他吧?”
他将刚才窜入自己怀中,将一干人等吓得不轻的罪魁祸首举了起来,赫然是只毛皮金黄耀眼的小猫咪,胖乎乎的身材,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九月,很是时候地张嘴发出了“喵呜~”的一声。
徐道子用“哪,只是只猫”的眼神望着九月,忽然伸手一指他,“啊,你是五郎的那个……”
杨轩扬扬眉毛,挥手示意九月退下,静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九月不敢违命,但是似乎被耍了的淡淡的屈辱感觉却在心中萦绕不去。那个被王爷像是宝贝样捧在手里的家伙此刻穿着那个价值连城的雪风鸟羽织就的皮裘,叫着似乎是自己不知道的王爷的昵称,还堂而皇之地偎在王爷怀中,赫然就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叫做玉冥的家伙。
他忿忿退了出去,用鞭子恶狠狠抽了一下站在眼前的家伙,“挡路!让开!”
无辜的侍卫敢怒不敢言,只能侧过身子,看着这个漂亮的小煞神从自己身边气呼呼地大步走开,骑上停云风一般地离开,只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谁。
听得马蹄声达达远去,徐道子乐了:“五郎,你这个小媳妇儿有意思。”
九月的真性情似乎十分对徐道子的胃口,杨轩也笑了起来:“哦?你怎么知道他是的小媳妇儿?”
府内众女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自家主子笑得么灿烂,都看得呆了,有见识的,都在回过神后暗自在心里重新界定这个“新宠”的地位。
徐道子大口大口嚼着米饭,含糊道:“我看他很喜欢你嘛。”
说着说着,徐道子微微蹙起眉毛。奇怪,明明吃了那么多,怎么还是觉得不舒服?胸口闷闷的,不会又是什么毛病吧?
啧,麻烦的身体。
杨轩笑而不答,只抚着他的后背,示意他慢。
绿盈拍拍手,示意第二波上菜的丫鬟将吃空的盘子撤走,紧接着再度瞠目结舌地望着位“新宠”在主子面前丝毫不顾及形象的胡吃海喝,主子还很是开心似的,在一边给他夹菜添饭,端茶递水,伺候得不亦乐乎。
半个时辰后。
“还想吃……”徐道子捂着肚子,再也塞不进去,但是那在进食的时候才缓解些许的饥饿感在他停止摄入食物之后,又骤然袭来。
徐道子辛苦地皱着眉毛,如果先前他风卷残云的样子如饥似渴吃得旁边随伺的众人也不禁暗自咽口水,现在他还在往嘴里塞东西的勉强样子就无疑是一种变相的自虐。
再怎么饥饿,人的肚子是有固定容量的。徐道子吃下整整一大桌的鸡鸭鱼肉蔬菜水果,连盘子都舔的光可鉴人,但是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是饿得要死,看见食物就眼前发光,无奈肚子里已经塞得满满,恐怕都堆到了喉咙里,又怎么能再吃得下去?
杨轩也开始皱眉:“不要吃了。还不够?”
“我……”徐道子捏着筷子,软趴趴地趴在桌上,无神的眼睛盯着眼前摞起来的空盘空碗,“还是好饿……五郎,我还是好饿……”
杨轩心里一颤,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将人搂到怀中,抬头对绿盈道:“去叫陈秋他们全都过来,立刻。”
绿盈也觉得不对劲,慌忙行了一礼,退出房间。
绯春绯秋在一旁拧着布巾给徐道子擦脸擦手,他那苍白的面色完全不像是食欲得到满足之后的样子,徐道子紧闭双目,将头埋在杨轩怀里,忽然喉间咕噜声,“哇”的一下,刚才吃下去的那些东西全数吐出来,将杨轩的衣服弄脏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