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遗留在人间的,若果不是对尘世有所挂念,便是修为还不够到家的后面的新弟子。
这是多么惊人的数目和实力,如果不是仙云门奉行讳莫如深的门规,如果不是每代弟子都专心致志修习道法,那么,要取得迦炎洲修真界的头号交椅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恨就恨,他们仙云门那群老道,一个个都修真修成脑袋打结的老白痴,空有绝世的功力,却由于人数过于稀少,防范过于疏松,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劫!
徐道子想到这里,手里的茶盏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他想起来了,就在他40岁那年,在仙云门十代以后的弟子切磋大会上,就为他使用练巫者的手段被人发现,那个狠心白痴的老头子,就么不管不顾27年的师徒情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毅然决然逐出了仙云门。
也就在那个时侯,他彻底抛弃了那个名字,彻底将老头子赋予的那个叫做“凌云子”的道号埋葬起来。但是,他也不再是俗世中人,没有办法再用那个俗家名字“徐衍”,便为自己另外随便起了一个别称,那就是“徐道子”。
孤身一人飘零来去的徐道子,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存活的徐道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有另外一个称号——
狂道人。
这个称号,不是他行事作风乖张,亦正亦邪,而是他迥异于般正派修真,将斩妖除魔当做己任;也不像是一般名门弟子,对于练巫者,不管是妖族也好,或者是邪派修真的人类也好,都不轻易痛下杀手,不如,是将他们与一般人视同仁。
这样率性的作风,自然引来很多人的不满。狂道人,听起来还挺威风,事实上,在以讹传讹之下,那已经是和邪魔外道没有两样的代名词。
——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自作聪明地以为,再也没有回去见那些迂腐透顶老头子的必要。也觉得,仙云门和自己再无瓜葛。
也正因为这样,他错失保护那个地方的时机,一念之间,留下的是永世难忘的血淋淋的悔恨!
似乎感觉到他个“母亲”的不安和怨悔,腹中小儿又轻轻动了动。
……只是三个月的孩子,他还那么孱弱,那么幼小,还只是刚刚成型而已。却时常让徐道子觉得,这个孩子与他心灵相通,知道他的喜怒哀乐。
是不是狐族胎儿的异能?徐道子有时候不禁这么猜测。
膝盖上的小猫翻转身体,似乎有所察觉,嘴里还“喵呜~”地叫了弱弱的一声。
徐道子望着这个小动物,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不期然想起,那个3岁的稚龄小儿,坐在自己膝盖上懒洋洋地打盹的乖巧模样,是那么可爱,那么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将他干涸将近八十年的心田,一下子注入股暖流,就像是和熙的春风,一下子在那荒凉的原野上,催生出名为“温柔”的花朵……
他望着窗外,也许是马车里坐的憋闷,那个年轻高大的身影此刻稳稳地端坐马鞍之上,英姿勃发的姿态,宽肩阔背,就像是座沉稳的山,拥有着静穆威严的气息。
他是那么出色,在那些面色沉冷的精锐骑兵内,也能够一眼就看见他。
这是他曾经“抛弃”过的孩子啊。
徐道子手掌覆在小腹处,心里有些不确定。
万一,如果,真的有机会的话……他能够像先前做的那么决绝的决定一样,将这个还未出世的、五郎的孩子痛快舍弃么?
他真的,能够对五郎的孩子……再次犯下同样的罪行?
徐道子出神样望着杨轩的背影,就连那渐渐蚀骨噬心的饥饿感,也忘到脑后。
因此,也并未听清面前端坐着的那名清丽女子,好不容易才说出的轻柔话语。
第五章 钟州(中)
“……说你呢?”
徐道子眼睛盯着杨轩,耳朵里传来的轻柔声音好比清风过耳,他只听到一个话尾。
不认为说话的对象和自己有关,徐道子接着发呆,于是沉默又持续了一阵子。
“……喂。”
有人忍不住……
“……喂,!”年轻女子蕴含着怒意的声音忽然变得近在咫尺,徐道子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愕然回过头去。
一张带着笑意的娇俏面孔正正对着他,只是那双明眸内似乎燃烧着性质不明的熊熊火苗。
徐道子“呃”了一声,禁不住有些往后缩去。
这个女子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却罕见地没有梳起高髻,显见是未嫁之身。一张面孔倒是生的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妩媚气韵,五官倒也寻常,只是嘴唇形状微微噘起的样子,就像是要诱惑着人往上面动念头一般。
正是高慧琴随身带着的贴身侍白玲。
徐道子还没有进入状况,便见回过头去对着自家小姐抱怨道:“这家伙明明是个白痴,真不知道主子看中他哪。王府里随便找一个,长得不比他顺眼的多?”
高慧琴用手帕掩着嘴唇,轻轻咳两声:“玲儿,不要胡说。”
高慧琴表情如既往地温柔似水,那清秀得好比汪静谭的面容还是那样带着令人怜惜的气色,并不特别美丽,但是却自有一种能够激发男子生雄性本能护花情结的清灵温软,相信会忍心叫她伤心落泪的男人并不多。
徐道子愣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居然带着些微的不愉快,在审视着眼前五郎的大媳妇儿。
也或许这个现象其实早就出现了,只是他一直若有意似无意地忽略掉,打从这趟旅程开始……一直到现在,带着隐约的恶意,这个女子的侍开始对他进行试探。
他不傻,这样的敌意,不会体会不出来。只是多么可惜,那样如水般柔和静谧的子,却被他和五郎联手逼得露出那么不美好的一面。
……即使是纵容侍女小小的谩骂,也能令开心到这个地步么……?
徐道子觉察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快意,不禁暗暗叹气。
手里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小肥猫金黄色得像是匹上好绸缎的皮毛,徐道子只觉得那锥心刺骨的饥饿感像是燎原大火,在喉间静静燃烧起来,他苦笑一声,连忙将自己注意力从身体移开,轻声问:“唔……我刚才没听清楚。实在对不住,你再说一遍好么?”
高慧琴抬起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还没说话,早已将嫣儿安顿好的白玲便表情不善地低声道:“你不知道尊卑长幼的么?”
被这样的小姑娘教训,徐道子还是开辟地头一遭:“啊?”
小小少年骨架纤细,青涩的清秀面孔都像是没有长开一样,只有一双大得有些妖异的眼睛像是一块美丽的黑曜石,纯良地望着自己。映在上面的自己的影子,带着凶恶的模样,白玲的心情也没有因为自己气势占上风而感到得意。
这个样子,倒是自己成恶婆婆一般嘛!
咬着下唇,路上的委屈爆发了出来:“小姐,不要么不把他当回事。路上,咱们为小子受的还不够多?”
高慧琴皱着眉毛,显然不爱听这个:“玲儿……”
“且不说主子为他,冒着天大的危险和太师府那些人周旋,咱们也不至于走得这么仓促辛苦,小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天下来,受的罪还少么?”白玲忿忿道,“不过是只狐狸精!干巴巴的病秧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有什么手段,迷得主子还就非带着他不可!这辆马车,他也有资格坐?”
高慧琴显然生气了:“玲儿,我刚才不过是想问问玉公子一些问题,你扯这么远做什么?”
“小姐你可是给王爷主子生了个小郡主!”白玲恨恨道,“整个邹王府,哪个内院的,不管有多得宠,见小姐不是平地矮三分!他可倒好,还没进门呢,就好大的威风,迷得主子连小郡主都不顾了,他没吃上,咱们就得都陪着他饿着!我倒要问一问位玉公子,知不知道尊卑长幼,懂不懂得王府规矩,怎么和小姐说话的,一张嘴就是‘你’啊‘我’,一句‘夫人’都没叫出口!”
开……开眼界。
噼里啪啦顿爆豆子一般的训斥,徐道子听得当场傻眼了,都愣住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怎么风里来雨里去,徐道子多少惊险没有见过?倒是这样女人之间为男人而衍生的战争,是他从来没有涉足过的领域。话里夹枪带棒绵里藏针也好,示威恐吓没有理先占三分情也好,女人的心机,他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这么直接地领略到其中的威力。
“啪!”
一声脆响。
白玲捂着通红的面颊,一言不发,愣愣地望着家小姐,眼睛里开始转动着泪花。
“真的很抱歉。”高慧琴收回手,弯下身子伏在车厢内没有铺陈垫子的地面上给徐道子行了一个大礼。“玉公子请勿见怪,玲儿心直口快,慧琴以后会好好叮嘱管教她。”
“前生”给他这么跪过的人不知凡几,因此徐道子并没有普通人或是惊慌失措,或是惶恐不安的反应,只是拿起茶又喝了几口,微微蹙着眉毛望着她,有些意外。
“请玉公子见谅。”
高慧琴额头隔着柔滑的布料感觉得到木质的冰冷。不像白玲那样,有什么说什么固然很舒畅,但是她仅仅只知道一只鳞一片爪的白玲并不明白其中的机关。
表面上,一般的妖族确实地位卑下,身份难堪,在迦炎洲算是见不得光的一类。但是妖族虽然恶名昭彰,擅于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妖族内的狐族中,却有那么一脉,并不是寻常人可以开罪得起。
那就是那个人尽皆知的预言中,与迦炎洲的形势和离国的国运休戚相关的狐脉。
无意间得知这个名叫玉冥的平凡少年,居然是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狐族中人。
开始她只是怀疑而已。但是王爷不顾身家性命,也要冒着极大的危险进入太师府救人,再加上另外一只藏匿在另一辆马车上的白色大狐,以及这些若有若无的奇怪现象,便隐隐约约将事实的真相指向一个地方。
如果那只狐狸就是那个曾经颠倒众生的玉冬的话,那么眼前这个流着玉冬血液的少年,毫无疑问,便是天狐的后裔。
那么,不管预言所指的是哪只狐也好……恐怕,和这对母子绝对脱不了干系。
——而以王爷着紧的程度来看,只怕那只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传中的狐,此刻就近在眼前。
……真不甘心。
真不甘心啊。
将身体伏得更低,将姿态放的更加卑下些。
高慧琴辈子曾经这么跪过的,除帝后和自己的丈夫,便再无他人。养在深宫的时候,十分讨离殇帝和欧阳皇后的欢心。如果不是后来登基的杨栩,执意迎娶那时的离国第一美人作为皇后的话,今天,她可能就是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她并不后悔。
打从这个犹如金童临凡般的少年展开双臂挡在眼前开始,她的心,就像是中了什么古老邪恶的咒法,牢牢地系在他的身上,再也没有办法逃脱。
——即使是,屈就于个侧妃的位置也好。
就算他从来没有将目光真正放到自己身上,但是,始终相信,为那个人而悬空的正妃之位,总有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因为,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
而眼前的少年,仅仅凭借着那个子虚乌有的预言,就下子将王爷的心思从那人那里拉大半部分回来。
那苦苦忍耐着的切,苦苦付出的切,又是为什么?
挫败痛苦的苦恼,酸涩难言的嫉妒,高慧琴不想看见样的自己。
可是,抬起头来,却在少年那双清澈得好比雪域冰泉样的眸子中,望见那样难堪的自己。
于是将头埋得更深。
委屈算什么?其实开始,也只是想问问少年以后的打算而已。若是被玲儿不管不顾的搅局,闹得关键的狐愤而离去,那王爷该情何所堪?
不能——不能,让己方的任性,带给他难堪的困扰。
苦苦地忍耐着,苦苦地沉默着。
直到将自己的心,寸寸画的纵横交错,再也没有痛感。
那柔和的声音,夹杂着少年清亮的音色和些微子特有的低沉,骤然在耳畔响起来。
“真的很对不起。”
高慧琴愕然抬头。
膝盖上坐着猫咪的少年,在日光的照耀下,有些苦恼地对着微笑起来。
似乎在思考着如何措辞,少年沉默片刻,才道:“很多地方……都对不起。不太会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勾着嘴角,“起来吧,上面还是有凉,不起来,也只能跟着坐下去啦。”
高慧琴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年忽然慎重地将猫放了下来,不顾那只小东西发出不满的声音,给她长长地做了个揖。
“我倒还要谢谢你。”少年的声音异常诚恳,“愿意守在五郎身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愿意照顾他别扭的性子。”
高慧琴一时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问题,也因此,漏听了“五郎”两字。
……这个少年,这些话的立场从何而来?
但是那诚挚的语气,清澈得似乎可以映射出人心黑暗面的眸子,却又让人不禁觉得,要是连这样的少年也有那样的虚伪,世上就再也没有可信的东西。
约莫是觉得他形容那个神般的邹王爷是“别扭”,旁边的侍女白玲,一下子忘先前的怒气和委屈,表情上就忍不住又是惊奇,又是有些想笑。
但是直直和他目光相对的高慧琴,却毫无缘由地忽然觉得,在这样的一双眼睛面前,屈身而跪的自己,……似乎反而失去了立场。
就连自己,也是后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坐了起来。
“这才对。”少年似乎对着自己笑得很是温柔,只是他须臾垂下的眸子,那和熙的目光却投向重新蹭向自己脚边的缠人小猫。
将小猫再度抱起来的少年,将同样的视线,转向窗外那个骑在马上的高大背影。
高慧琴也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在那宽肩阔背的身影上留恋了一会儿,又探究地望向表情一直很平和的少年。
是波澜不惊,又分明是春风拂面样的笑意在那双眸子里绽放,隐秘的温柔,却又澄澈美丽得像是夏日摇曳在凉风中的白色睡莲。
就在一瞬间,她的心咯噔下,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王爷心心念念的女子。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
不管是那清净柔和的气韵也好,那隐隐约约甚至带着佛性的温和也好,那漂亮得纯净得叫人难以直视的眼睛也好……
——像极!了
明明是那么平庸的少年,却和“她”如此相似!
撇除“她”美丽得令人侧目的外貌和他平淡得只能算得上是清秀的外表上的差异不谈,他们都有一种堪称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可以称之为“慈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