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之歌 第二部 问情钟州 上————枕戈

作者:枕戈  录入:01-19

  陈秋身后跟着几个青衫人,手里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走进来,一眼就望见徐道子大吐的情况,慌忙地几步走上前来,给徐道子号脉。

  绿盈看见自家主子满身狼藉,不禁惊叫一声:“爷,快,绿盈给您换身衣衫!”

  杨轩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紧紧抱着那虚弱地在自己怀中瘫软的身躯。

  原本顺从地让陈秋诊断的徐道子,忽然将手腕收回来,紧紧抱住杨轩的腰部,一边咳嗽着一边道:“五郎……叫他们出去!”

  绯秋知机,已经端来了热水,“王爷请用。”

  “叫他们出去……”徐道子轻咳几声,声音都有些沙哑起来,“我没事……我没……唔!”

  他又吐了起来。好在这次杨轩有所准备,接过小盆让他吐在里面,不一会儿工夫,刚才吃的东西全都报废了。

  徐道子接过不知是谁递来的杯子漱漱口,轻轻地喘息着,胸口一片灼热,他眼泪都要流出来,实在不愿别人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握着五郎的手也开始有些颤抖。

  “去送一桶热水进来。”杨轩低沉的声音震动着胸膛,徐道子靠在他怀里听得最为清楚,“你们都出去吧,这里有本王就行。”

  徐道子敏感地觉察到送来水之后,人都无声无息地退出房间,不知道是谁掩上房门之后,才放松身体,喘了口气。

  “说吧。”

  他又就着杨轩的手喝了几口水,却听见五郎低沉而又蕴含着几分愠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禁抬头,下子望见人深沉的眼眸,里面静静的波不兴,但是带着山雨欲来的味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轩沉声道:“你自己清楚的吧?告诉我。”

  徐道子欲言又止地张张嘴,又捂着嘴巴“唔”了一声,这次吐出来的,只有些酸水罢。

  ——没错,他也是刚刚才弄清楚原因。可是,那叫他怎么说出口?

  徐道子一直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为止,眼角滑落的眼泪被修长的指头略显粗鲁地擦去了。

  ——真是狼狈到家了。

  第八章 狐欲(中)

  道是什么?多少人苦苦追求的至上道,实在是一个无形飘渺的东西,没有古人流传下来的典籍和无数前辈们总结出来的那些论述,一般人想要在修道上登堂入室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也就因此,各个修真派别珍藏的镇派秘籍对于无形大道的理解和参悟的程度,直接决定了门下弟子修为的精深与否,得更浅白一些,直接关系到了门派的实力和名声。

  仙云门是正派修真中最为神秘的一个门派,不但门下弟子个个极少现身修真界,而且由于拥有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悠长历史,所以对于修真的心得,可以说是在各个门派中独树一帜的。

  徐道子还记得,自己当初还是一个屁都不懂的毛孩子时,是由那时仅仅比他大个十来岁的师兄流远代替他那个不负责任的师父,为他讲述仙云门的道法总纲。

  平心而论,在徐道子心目中,这个总是衣袂飘飘一尘不染好似谪仙般的人,才是真正将他带入修道之路的第一个引导者。很多人畏惧他冷淡严苛,但是徐道子却不认为真是如此。

  在那片翠绿得好比一汪漂浮在空中的湖水的竹林中,流远拈片竹叶,含在嘴里吹奏曲调子平缓的旋律。之后,什么也不说,便望着际那轮弯月,自顾自坐下调息起来。

  徐道子莫名其妙瞪着他,他那时才14岁,正是少年心性飞扬跳脱的时候。流远吹奏的那首曲子他听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瞪着这个坐在块大石上半阖上双眼的白衣青年发呆,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便索性跳入溪水之中,就着还算明亮的月色,仗着灵活身手抓起鱼来。

  之后他意外地发觉,这座仙云山上的鱼也格外与众不同。它们就像是一个个修道有成的老道士一样,丝毫不为他所动,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悠然自得,根本不为他的到来而慌乱。徐道子觉得有趣,伸手去捞,居然抓上来一只有着银色鳞片的闪着耀眼光芒的小鱼。

  他将它捧在手里,睁着惊艳的眼睛望着它,却见那只小鱼离开水似乎并不痛苦,只是双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他。徐道子忍不住唠叨了一句“傻头傻脑的鱼”,便忍俊不禁地将它放回溪水。

  那鱼儿还在他脚踝处绕了一圈啄了两下,痒得徐道子哈哈大笑。

  他于是充满恶意地思索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地方养出什么样的东西。这些鱼这么傻,看来也是受了这帮道士那些榆木脑袋的影响,可见那些老道的脑子就更是个个有问题。

  他不怀好意地用眼角瞄了一眼那个坐在石头上声不吭的男子,却对上那冷冽得如霜似雪的眼神,徐道子心虚得简直要倒退三步,连连摆手:“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刚落,他简直想要骂自己猪头。

  好在对方似乎根本不在意他要什么无头无尾的胡言乱语,只平静地道:“你知道,道是什么?”

  徐道子傻了。

  流远伸手一指天空,徐道子忍不住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天空是深深的墨蓝色,无数星辰闪耀着亘古的光芒。天际那轮弯月皎洁温婉,洒下淡淡的白光。

  “你看,天道渺远。”流远用词简洁,徐道子似乎对他寡言的性子有了初步的认识,但是那令他懵懂的一字一句,却罕有地令他在迷蒙之中,触摸到了和他之前所处的凡尘俗世极为不同的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他的心开始慢慢加快速度,怔怔望着天空,耳边是那清冷低沉的声音萦绕不绝,好似静夜中令人怀恋的曲调,刚刚明明毫无存在感的那首曲子,却在心里渐渐鲜活了起来。

  流远接着道:“即使如此,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我仙云门很多祖师都证得无上大道,坐化成仙。因此,道远在边,却又就在身旁;道不可捉摸,却又是万物本原,这个世界,便是道。”

  徐道子懵懵懂懂,却莫名地感到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感悟。流远的话他半句也听不懂,但是,那徐徐向他敞开大门的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却似乎对他有着无法抑制的吸引力,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听得居然有些入神。

  流远见他发愣,忽然轻喝:“你可知道,这个世界是由什么构成?”

  不待他回答,流远便自顾自接下去朗声道:“我仙云门,不同于其他门派。不重修炼法宝和借助外力,而向来是将天地之间为万物初始的纯净元气收归己用,除去自身的凡俗污秽,以不断淬炼己身,达到天人合的境界。”

  徐道子不解问:“何为元气?”

  “所谓元气,”流远道:“为‘无上大道’所化生,混沌无形。由元气产生阴阳二气,阴阳和合,于是万物生。然而万物本质虽然恒常,却又由于形态不一而产生种种类别。元气又分为四,是为清阳、浊阴、平和、刚戾。气入人体,是为真元。通过锻炼道心坚定,不断地将真元进行淬炼,提升修为,便是我仙云门修炼的不二法门。”

  也就因了这一番话,元气,也就是气,是徐道子后来正式成为仙云门弟子之后,最开始研究和修炼的对象。

  虽然流远当时并没有提及世间仅存的另外几个极为少数的例子,但是徐道子现在却深刻地感觉到了,九阴真元并不属于那四类中的任何一种。它虽为至阴之力,却并非污浊。那是至精至纯的股真元之力,就潜藏在玉冥具孱弱的躯体中,若非张远之将它催动,想必还会一直静静沉睡。而也就因这个原因,“苏醒”之后的真元也就开始周期性的躁动,以徐道子现阶段的个身体,根本无法将它彻底制服。

  仅仅是现在游走于体内的这些冰寒的真元之力来看,即使是冰山一角,也令徐道子看见一线曙光。管中窥豹,那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力量,徐道子也暗自惊讶。只是以玉冥的体质和能力,根本无法驾驭。

  那么可怕的真元之力,就仿佛一把双刃剑。在自己能够驾驭之前,徐道子也不敢催动触犯。只是它既然已经“苏醒”,个身体便开始根本没有办法回头的变化,徐道子知道,这一切已经渐渐失去控制了。

  但是,若能够将股力量彻底收归己用,那将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

  ——他想要力量!

  徐道子知道,若是有人有能力帮他,那也是修为精深之辈。像那样的人,凡俗的名利已经无法动摇,只有修为境界的日益精深才是孜孜不倦追求的目标。这样的人,若是知道他是一个无法驾驭自身真元之力的九阴真元持有者,后果会怎么样,根本就无法设想。

  最可能出现的结局,就是毫不客气地将他的真元之力收归己用,就像是那时的张远之一样,而他自己,反倒成怀璧其罪的一个倒霉鬼,最后的下场,也许就是力竭而亡,甚至连完整的元神也留不下。

  因此在找到靠得住的帮手之前,他慎之又慎,没有一刻将功法松懈。然而,即使他没有上限地加快修炼的速度,那细小孱弱的筋脉和容量窄小的气海,也根本追不上真元之力躁动的速度。最为明显的证据便是,由于日趋无法控制的真元之力,他的身体提前进入了另外一个成长期,以前似乎落霞对他提过,叫做“化形期”,是狐族人进入成熟期之前所经历的最后个阶段。也正因为和母体共同开始经历个关键的成长期,他腹中的小小生命,最近却越来越经常地陷入沉睡。与此相对的,是这十多天来更加明显的成长速度,他本来粗略看还算平坦的腹部,也渐渐有了凸起的弧度,除非衣着宽松,否则真的很容易看出来。

  而那噬心刺骨的饥饿感,其实并非是身体对食物的饥渴。而是那躁动不安的躯体向自己发出的一个警告:需要进行镇压了。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来源于外界的纯净活泼的真元或是元气,以便将躁动的至阴真元压制下来。以他自身现有的实力,坦白,如果没有人帮他,办不到。

  当他终于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情况已经恶化到了他本身再也无法用理智控制身体反应的程度。疲惫、困顿、焦躁、烦闷欲死。喉间因为缺乏活泼泼的新的生气而焦渴干燥的感觉难受到了极点。他本是至阴之体,原本就是靠着药物活下去的病秧子。而这个身体在太师府缺乏照料的后遗症就是,再也没有办法对付那泛滥起来的至阴真元之力。

  换句话说,他需要纯阳之体所带来的元气。

  徐道子苦笑,他终于明白,狐狸精不靠采补便难以存活的理由。而狐中之狐的狐族,则需要定期补充来源于他人身上的纯阳之气,才能应付化形期旺盛的需求。

  他丝毫无法自控,将腹中的食物吐得一干二净,却在五郎靠近自己的时候,一瞬间领悟到自身的问题。

  ——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的带着清阳之力的香气,令徐道子的大脑开始陷入一片浑浊。

  他的情况特殊,因此在种渐渐失去自制力的时刻,对那种和自己至阴真元截然相反的清阳之气越发无法抗拒。然而在杨轩眼中,少年脸庞上滑落的泪水和时茫然时清醒的眼眸,却充满了另外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尤其是,他还慢慢抓住自己的袖子,一副想要靠过来,又不敢贸然举动的踌躇样子,实在是可爱到了极点,就像是只饿晕了头的小猫,对着眼前不知是否带着陷阱的美食犹豫不决,却又眼巴巴地一直盯着,可怜又可爱。

  这令杨轩想起小时候,这个师父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想要偷喝酒却被他发现,之后眼巴巴盯着酒壶,又不敢真的拿出来喝怕带坏他的样子。

  他小时候觉得好玩,总是格格笑个不停。却没有想到换了一个躯壳,以另一个身份来到自己身边的师父,却带给他另一种不同于往昔的异样感觉。

  是因为这个狐妖的身体么?

  ——其实,在他确定对方真的就是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师父之后,他本来就没有其他异色的想法。两人之间的羁绊,即使没有那个阴差阳错怀上的孩子,也照样是深刻而又挥之不去的。

  维持着正常的师徒关系,不去越界,不去回忆之前在个身体上得到的酣畅淋漓的感觉。杨轩自认不是欲望冲昏头脑的人。他就这么一个师父,万一为了一时愚蠢的冲动而毁了那仅有的美好回忆,那么他一定会后悔。

  ——没错,他是恨他的。

  可是,虽然恨他,却又并不想以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段回忆当做祭品。那时候的他和他,属于遥远的另一个时空,干净得尘不染,他不允许任何人毁了那段回忆,包括他自己。

  那大笑着将年幼的自己举得高高的青年道士,有着与苍老年龄不符的年轻面孔,同时那颗火热的赤子之心,也将还是稚龄的他那些只有痛苦的回忆融化了。

  ——恨他,是因为他带给他被爱的感觉,却又和那些人样,将年幼的他毫不留情地抛弃,然后再也没有回头。

  他其实早就将那些人毫不费力全部忘却,但是,老道带给他的锥心刺骨的被背叛被抛弃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花了多少心力去平复,去淡忘。

  可是……

  老道的那句话,他始终无法忘怀。

  在火场中险些要被烧死的孩子,被并不宽广但是足够有力的臂弯带出火海的时候,只听到这个做道士打扮的陌生子说了句话——

  以后,就由老道,来将你抚养长大。保护你,疼爱你,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骄阳下顶着一头乱发,却犹如神般将自己救出火窟的子,此刻,却和眼前带着倔强神情的清秀少年重叠了。

  “……师父……”像是着了魔一样,将手抚上那苍白的面颊,着了迷一样轻柔地抚摸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红晕。离得近了,那淡淡的带着灼热气流的吐息,居然散发出一股曼妙的麝香,飘渺萦绕,杨轩一时竟觉得心旌动摇。

  徐道子觉得被对方轻抚的地方传来一种莫名的战栗感,他背后寒毛都要立起,神智却不由一清,伸手抓住杨轩放在自己脸颊旁边的手掌,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气氛如此怪异,身体内部传来的躁动感又是如此真实,徐道子有些怕了。

  杨轩在一瞬间的动摇之后,也恢复了神智,望着对方抓着自己冒犯手掌的白皙手指,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他问:“事到如今,你为什么回来?”

  徐道子难受得冷汗都要下来,听见他么问,更是不知如何回答。

  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眼前个孩子,纵使他已经长大。他也没有办法再去给他第二次的伤害,纵使对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他。

  为什么回来……么……

  徐道子苦笑。他要怎么回答才对?

  杨轩将头埋入徐道子纤细的肩膀,好一阵子,低低的咕咕笑声从他的肩头传来,暖洋洋的气流,徐道子觉得自己也开始动摇了。

  “……我也真是傻,问些做什么。”杨轩轻笑道,“那其实根本就不是自愿回来的吧?只是莫名其妙地附到了这个身体上,然后被牵着鼻子走罢了。”

  徐道子心里阵别扭,又是酸涩,又是难耐。那叫嚣着需要补充纯阳元气的身体躁动得厉害,再么下去,难保自己不会对五郎做出什么。

  他狠狠心将他推开,自己双手抱着肩膀,缩到了床上靠着墙角的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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