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后,也许会面对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走这段路吧。董飞峻这样想着,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现在,应该快些回到京城,探探形势才是。
* * *
直到踏入京城的地界,居然也甚为平静,完全没有预料中会受到的任何冲击。董飞峻虽然隐隐觉得不会如此简单,但平静总归来说是个好事,倒也没有多做纠结。
回京之后立时就要面对诸多繁杂的事务,重新归职以前,照例还得向朝廷上书表明反省之意,跟代职的同僚交接公务,甚至离京日久,还得回家问父母安。
董飞峻还记得上一次在自己的小院里被父亲撞破了与苏修明之事,因此回到相府的时候心下还有些不知道如何自处,但董伦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倒是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他不告而别自行离京这件事情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问了一下行程。董飞峻虽然怀疑父亲根本就知道自己的行踪,但还是不敢说得太详细,只提及是出门散心。董伦也不置一辞,倒是董母抱怨了几句,说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跟家人吃这一顿饭,气氛倒也还算和乐。只不过董飞峻不知道董伦是什么意思,害怕被他单独留下要求自己与苏修明立时断了联系,因此刚得饭毕,就托辞要回自己的小院。董伦也不拦他,任他自行离去。只是这样一来,董飞峻就更摸不透他的意思了。偶尔想想莫非父亲并不介意自己俩人的事?但立刻又觉得全无可能,觉得自己想多了。
只隔了两三日,就是复职的日子。
这一日并非朝日,董飞峻先是依例去宫中谢过恩典,然后再回监察司复职。一路上碰到的同僚,个个都向他道贺,他只得一一拱手还礼。最后去到监察司正杜全义那里时,已经用了老大半天。
那日里公堂之上自己的行事与态度,先不论公义对错,无论如何,都让杜全义十分难堪。并且据说当日的事,让杜全义负了很大一部分的连带责任,罚俸减薪,上表述过之类的事情都有。可是杜全义一路走到今天这个地位,也不是白混出来的,脸上的笑容就如同看到了邻家子侄一般亲切,丝毫不见当日事件一点一丝的影子。
这种走到高处的人,大多城府极深。董飞峻看着杜全义的笑脸,心下暗叹一口气。若是要在官场上混,面子上的活计是第一。哪怕隔着这层脸皮恨不得对方都死绝了,脸上也得摆出一副和善来。这样的认知,让董飞峻觉得有些虚伪,但若是不随大流,又未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太不通人情事故了。
“恭喜董大人了。”面前的杜全义微笑着道。
“不敢。倒是给杜大人添麻烦了。”董飞峻打起精神来应付道。“为了我的失误,让杜大人受了如此牵连,我确是心头不安。”
杜全义呵呵笑了一下,倒是没继续说下去,转开话题道:“董大人回来得正好,目前监察司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有董大人回来帮衬着,就太好不过了。”
监察司最近,的确是有很多事情要忙。
先时因着陈传葛大牢遇刺以及御史弹劾监察司这两件案子,有些人受了牵连,也有些人被停职免职。接下来芜堰河水患,举国上下共同救助的时候,因为要协调很多地方官员以及调动本地官吏的力量,又从吏政院抽调了一批人手到了灾情严重的地区。如今那边的事情尚未完成,朝廷里又有了新动向。
据说前几日,户政司的司正上折,说是由于水患之故,国库里出了大量钱粮财物,并且水淹之地今年也是颗粒无收,国家的税钱想必是不能收的了。但这样下去,唯恐国库吃紧,得想办法。折子递进内廷之后,里面也很快作了批复,要求户政司拿出办法。
于是,一日之后,户政司的司正又递进去了厚厚的折子,洋洋洒洒的列着十多条建议之法,其中“精简吏制”以及“减裁军队”这两条首当其冲,被认为是最需立时执行以节约国库支出的两项建议。
户政司一向是平王的地盘,这两条建议,很明显的指向了掌管吏政的监察司以及掌握军队的兵工司,分明就是打压对方势力的建议,但是配合着这样水淹千里,百姓流离的灾难背景,竟然让人不能反驳。
大灾之年容易大乱。所以,国家的安抚就显得尤为重要。受灾的百姓本来就人心不稳,若是再遇上什么愤怒的事情,情绪就很容易失控。在这种时候,户政司提出这样的变革方案,倒是一片顺应民心,为民解忧之态。所以,虽然明知道对方有打压自己势力的意图,却不得不至少在表面上表示要执行这一方案,以安定民心。
因此这一段时日里,监察司吏政院都在进行关于“精简吏制”的一些合议。以表示确实有心来进行这样的变革。
接下来几日里,董飞峻一直都忙于此事。“精简吏制”这种事,可不是说做就可以做的,就连定一个觉得可行的方案,一群吏政院的官员们都争吵得面红耳赤。
董飞峻确实也觉得此方案若是认真的得以执行,也是百姓的一件幸事,所以他为了此事,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以至于直到过了十日,才猛然意识到一个很不对劲的问题。
苏修明失踪了。
自那日一别之后,想起来过了这近半个月了,真的是完全没有听见过此人的一点消息,更别说看见这人了。
董飞峻最初的时候想着是不是要避嫌,后来又因为真的是被事务牵着,想着反正京城里处处耳目,便先让此事冷上一时?于是也没有分散注意力去想。但是无论如何,这个人的事情却是一直在心里挂着的,因此渐渐的便觉出不对来了。
先是定王回京了。
定王本来按制就应该这个时节回京,再加之董飞峻先前也听苏修明提及过,所以虽然听闻了这个消息,倒也不觉得十分吃惊。
在定王回京之后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的,却是定王府的二公子苏致月。先时一切由苏修明任命着的职位,此时全都由苏二公子顶替了下来。不论是朝廷还是百官,似乎都毫不意外也毫不介意这些事情,几乎无人议论。定王府世子,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众人的舆论中,像是从来未曾出现过的人一般。
说起来,定王世子出现在京城,本也是毫无征兆的事,而昙花一现之后离开京城,并且在定王的示意下由其弟接代他先前负责的事务,大家似乎也毫不奇怪。这本来就是定王府内部的事情,别派的人不关心,本派的人不便议。
但董飞峻听闻这个消息并且略微思索了之后,却猛然懵了。
他之前想过很多种状况,觉得两人虽然必定会遇到困难,但是只要两人同心,一同去面对了就是。但是直到真正面对着这样的情况,才发现,两人所需要面对的势力太庞大,其实根本就无力反抗。
苏修明的失踪,必定是定王的意思。
但,董飞峻虽然明白这样的事实,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甚至不知道苏修明在哪里。他甚至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诉说以及打听。他知道如果要反抗强大的反对势力,一定会很孤立,但是没想到是孤立至此。只剩自己一个人。
先时里想过的种种热血的反抗,但是面对这样的情况竟然不知道从何反抗起。
自己时时坚定自己的信心决意不会放弃,但是没想到敌对方只需要毫不在意的用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可以让自己无能为力。
连那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其他的事情还从何谈起?
人海茫茫,从何找起?
甚至……连寻找他的借口也没有。
董飞峻瞬时间如同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直到这种时候,才发现以前想的种种,都太简单了。
这样的道路,不仅仅是艰难而已。对方似乎连一个小指头都没动过,却已经无从下脚走起了。
要怎么办?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第四十二章
这一日的朝会上,董飞峻第一次见到定王苏允。
定王看上去不过半百,跟他儿子苏修明比起来,更威严一些,似乎是惯做了王爷,隐隐然带着一股迫人之势。就长相而论,苏修明更像他父亲,只是年轻一些罢了。
在大殿外候朝的时候,定王似乎越过被众多人环绕着的包围圈打量过董飞峻一眼,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眼,董飞峻却觉得心里格登一下,有一种被审视了的感觉。
朝上争议最多的,依然是此次变革的方案,户政司的一方以节省开支共渡难关为名,监察司的一方以目前吏制本来就不够,并且此中情况复杂,很容易造成整体动荡,朝廷不宜在此本就动荡的时节作这样的举动为由,兵工司的一方以目前南迟已经占领大半个成国,很容易越界攻击临水边界,因此不宜在此时减兵为据,纷纷拉起自己的大旗,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攻击。
最初临水国政局,本来就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大家各行其是互相制衡,倒也并不相扰。只不过在这样的平衡中,董、苏两派要稍微显得势大,而奉氏一派要稍微显得势弱一点。现下这个局面,倒像是奉氏意欲削减其他两派的权,而朝廷也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站在了奉氏一边。
其实作为权臣,走到董、苏两派的地步,已经算是十分尊荣显贵,只要不是存心作反,一般都对自己的权势觉得满足了,也希望保持着某种平衡。但不想再往上走一回事,旁人要夺又是另一回事,倒也不能说他们就完全不管不顾百姓,只是一下子被要求退让得太多,再加上分明又透露着一股反对派的气息,因此对着这明显是削权的变革方案,是不可能接受的。
基本上这样的变革,是关系到全国的大事,也不是这么一时半刻就讨论得出结果。据说这样的争论已经进行了近一个月,三边也都各自提出过一些方案,只不过各自的方案都不能为对方所接受,以至于到现在也都还没有结果。
董飞峻虽然站在堂上,但多数时候有些走神。
如果说苏修明失踪一事是定王的意思,那么他很难自己脱困。他手里掌握的力量,归根到底还是定王的力量,这些人不一定会为了他违逆定王。更何况定王在这个时候让二儿子苏致月接手这一切,谁知道他有没有顺便警告苏修明的意思?
目前最重要的,应该是找到人吧?董飞峻想。可是,谁可以去找呢?京城里自己可以遣动的人,也全都是父亲手底下的。当然,父亲怎么可能让自己遣人出去寻找苏修明呢?
董飞峻自幼而长,这才算是第一次隐约明白为什么政场上所见诸人如此热衷的想要抓到更多的权。也许都是因为权力的大小可以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程度的相关。试想如果自己拥有与定王抗衡之力,又可以调动各路暗线去查探苏修明的消息,那就根本不会出现象现在只是站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的现象。
朝堂之上争论依然不断,直到退朝的时候也没争论如什么东西来。于是国君只得召集重臣贵戚入内书房继续讨论此事,而让其他官员各自归职。平王、定王、丞相及三司司正等入了内书房议事。
散朝后董飞峻只得自行回到监察司。
目前最重要的应当是找人。但是,谁可以帮忙找呢?他将在京里认识的人通通从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认识的人中,除了因父亲的关系认得的之外,还有从青军里提拔起来后来又调入京中的一些将校,这些人都跟了自己很多年,也许其中有些人会不畏惧父亲的态度而帮自己的忙?
无论如何,董飞峻都觉得要试一试这条路。
既然有了努力方向,那就马上行动。董飞峻立时去拜访了一些此时在京的旧时部下,托他们打探一下此事。当然,两人的关系是无论如何不能提及,因此也就没有说出事由,只是模模糊糊的说有事情需要寻找一下这个人。旧部下们的态度都很热情,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本来在京里的人当中,与丁元敏的关系算是最铁,不过他父亲莆山郡王刚刚过世,他还在守孝期,再加上齐肖的事后,两人根本没说过话,因此董飞峻也没有去打扰他。只想着此间事了之后,应该找时间去修补一下两人的关系。
董飞峻虽然知道要从定王手底下打听他刻意隐藏的消息会很难,但是仍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跟托过的人打听。然而又过了几日,还是没有听到传回来的任何一点消息。
定王府换了二公子出来主事,也没感觉出来有什么不一样,苏派的官员还是井然有序的做自己的事,整个京城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苏修明的失踪有任何议论,董飞峻就连想打听一点什么小道消息都没有途径。
若是已经知晓了两人的事,定王的态度估计是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化的。但最清楚苏修明下落的人,又只可能是定王府的人。董飞峻曾一度将希望放在这位王府二公子身上,想过是不是能从他这条线上做一些努力?但这么久以来,这人身边永远围着苏派的一帮重臣,住的地方又在定王府,并没有在自己对面的王府别院,想要找一个机会接近他都很困难。
就这样全无进展的又过了几日。这天,董飞峻来到城防军左卫营,这里有他曾经托过的一个旧部,他经过此地的时候,便顺便来打听一下消息。
这个人跟他算是跟得最长时间的,也有近十年了,最初的时候是作为董飞峻的随卫,然后慢慢提升上来的,一向对董飞峻十分感激。而且他身为城防军左卫营的营正,消息的来源也很广,董飞峻对他是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但今日里一部,这人却支支吾吾的,态度有些奇怪。
董飞峻对这人的性子还算了解,追问了几句,这人推搪不过,这才隐隐约约的表示,董相派人来打过招呼,说是把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因此,不敢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原来父亲还是私下里参与了。董飞峻心下一沉。目前这已经是可以想到的最后的路子,若是连这条路子也断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想?董飞峻站在城防军左卫营中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回相府找父亲。
董伦依然在书房里看着一些公文,见儿子走进来,只是抬眼看了看,又低了下去,象是不想理会他。
“父亲。”董飞峻唤了一声。
董伦嗯了一声,并不抬头。
“父亲想必早已知晓孩儿的事。”董飞峻沉声道,“不过我还是有话想要对父亲说。”
董伦握笔的手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我和景……我和那个人的事,父亲也许会觉得是大逆不道,但是我并不认为错,而且也不会放弃。”董飞峻面对着董伦,始终有一种不能理直气壮的感觉,明明心中确定了要坚持,此时忽然不知道怎么表达。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董伦会因为自己的态度而赞同此事,但无论如何,想要明确自己的态度。“我知道父亲在阻止我查一些事情……如果父亲可以暂时放过这件事,我……”说到这里,又有些底气不足,似乎没有可以用来作为交换的条件。“虽然不愿意跟您有什么冲突,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董伦静默着不语。董飞峻吸一口气,继续道:“如果父亲可以成全这一次,我今后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都听从父亲的安排。”说完这句话,忍不住一阵别扭。之前他从未与人谈过条件,因此说出这样的话,忍不住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耻。特别又是面对父亲。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厚着脸皮来跟父亲谈这样的条件。
却听得董伦轻轻的笑了。“我知道边城军中有些人好这一口,你在边城多年,就算沾染了些这样的习气,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你的事情,我是知晓,也并不介意有些事情你去亲自经历一次。不过,我一直以为你就算再执迷,也应该有清醒的一天。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递过来一张折子。“你派人查探定王府的消息,以为定王府的人会全无感觉?这份折子尚未递入内廷,是定王府今日午间专门派人送来的,算是一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