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没几日,太子方容之回京了。
方容之似乎是专为了成国的这次求援回来的,因为他回京之后,就开始召见很多人,了解各种各样的情况,而董飞峻,作为曾经身为青军总将,又与成国及萧韵辰有过接触的人,也被列入了召见之列。
这一日的下朝之后,便有内待引领入太子宫的议事堂。一路走来,几乎不见什么人。走到正殿门口的时候,内待表示要入内通传,让董飞峻在此稍待。
隔得一会儿,内待表示太子召见。
董飞峻跨入正殿,却空无一人,直到在内待的引领下走进偏厅,才隐隐听得有话说声:那是方容之的笑声:“这步棋你可算是下错了。景轩。”
景轩?董飞峻微微一怔,已听得熟悉的声音笑道:“我哪里是容之你的对手。”
这分明就是苏修明的声音!董飞峻心下激动,快步走了过去,绕过重重纱障,果然看到有两人对坐在那里下棋,其中一人,正是苏修明。董飞峻这个惊喜非同小可,他走了两步上前欲唤,却被苏修明投过来的一个眼神冻住了。
那并不是惯常见的眼神。
虽然也含着笑,但却是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神。
……为什么会这样?
耳边听得方容之在笑:“咦,你们不是刚刚结伴同行归来?怎么变得如此生分了?”
苏修明站起身来,笑道:“容之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眼神淡淡的扫过董飞峻,礼节性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董飞峻怔在当场。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景轩。”待到苏修明走到偏殿门口,方容之才慢悠悠的唤了他一句:“这事情跟你也有关的,你先别忙着就走。”
董飞峻先时还在思量到底是站在这里等太子问话还是借故脱身追上去——万一他这一走,又是杳无踪迹,这种眼睁睁的看着机会从身边错过的滋味可不好受。因此听到方容之这句话,心内松了一口气。
苏修明站定了,然后转过身来,面上噙着淡淡的一丝笑。“跟我也有关?什么事让容之你如此上心了?”
方容之道:“景轩你今天来,不是争取永军的出兵权的么?”
苏修明笑道:“殿下你说笑了。我只是替兵工司代奏援救成国的上疏罢了。至于哪支军队出兵,不是还需廷议定夺么。”
方容之睨他一眼道:“都是那一兜子的事,景轩你老跟我打马虎眼。”说到此处,正色道:“今日我召你跟董大人前来,就是为了商讨此事。两位先请就坐。”
董飞峻初时一直望着苏修明,希望看出点什么痕迹来。但见苏修明缓缓走过来,在方容之对面的垫子上坐定。这里是太子宫的偏殿,本来并非议事的场所,因此摆设都是以休憩为主。苏修明微微斜靠着垫子,看起来十分随意。他坐定以后,抬起头看了依然站立着的董飞峻一眼,道:“董大人怎么了?一直站着。”
忽然听他用这么正式的称呼来唤自己,董飞峻心里又沉了一分。但在方容之面前,根本没办法问出心中的疑惑,只得隔着一段距离在旁边坐下。
方容之含笑看着两人,倒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待到两人坐定之后,方开口道:“其实今天要说的事,本来应该请到定王以及董相两位,再辅以各司的重臣来一起商讨。不过这段时间各位都很忙,再加之本宫去年才初涉朝务,所以便只请了两位卿家前来,先了解一下情况。”他这时用的称呼十分正式,显然是表示已经开始谈及公务了。
苏修明敛容道:“殿下请讲。”
董飞峻跟着应了一声。
方容之道:“自成国使者到京,这几日的工夫,内廷已经接到很多折子,都是众卿们对此事的看法,本宫昨日里看了一下,绝大多数的意见,是不出兵。”
董飞峻微微一怔。
方容之接下去道:“成国与我临水有宿仇,暂且不论,就我国内今年的水患,国库支出的款项已然庞大,若是此时再征兵,唯恐负担不起。再则,南迟国力数倍于我国,实在没有必要结下这样一个强敌。不知道两位以为如何?”
苏修明微微沉默了一下,转头向董飞峻道:“董大人以为如何?”
董飞峻被他这样一唤,心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见方容之的眼神也跟过来,只得定了定神道:“臣却以为当出兵。”
“哦?”方容之似乎有些意外,“董卿说来听听。”
“南迟此时无端挑起战火,其意说不定不仅令只在成国。我临水国地势三面环海,唯一近陆的国界只与南迟及成国相邻。若是成国灭,则于地形上来说,南迟对我国会形成压迫性的包围。”董飞峻久在离城,对于离城一片的地形还是作了一定的研究,此时见方容之问,便将自己这几日来的思索答了出来。“倒不如趁此时,联络其他国家一同援助成国,以保其不灭,我国才可以保住一条通往别国的道通。”
“我的意见也是跟董大人相似。”苏修明接口,“成国一日不灭,则一日与南迟互相牵制,这两国互相仇恨,于我国其实是有很大的好处。再则,作为挡在我国前的一个屏障。”
董飞峻没想到他会附和自己,下意识的有些微喜转头,但接触到他平谈无波的眼神的时候,又被冷了一下。才回想起定王若是要争取永军的出军权,苏修明当然也会附和自己的意见。
方容之微皱眉道:“两位卿家之言也有道理。不过,以目前百官的意见,倾向于不出兵的占多数。”
目前不论是平、定王府,或是丞相,都没有就此事在朝廷上公开表态,所以百官大都依着自己的猜测上了折子,不过他们的猜测似乎并没有猜到点子上,以至于造成了这种反对出兵占大多数意见的局面。
董飞峻今日来,其实也隐隐有着为青军争出兵权的意思。倒不完全是为了父亲的想法来考虑,甚至除开他心中最初的时候所考虑到的国家利益而外,还有别的一丝私心。自他回京以来,经常觉得不如在离城自由,再加上离城远离相府的控制,又是自己掌握了多年的地盘,应该不会如同在京里一般处处受制。这样的想法,未必不是为了寻找与苏修明的一丝继续发展的可能。但此时面对这样摸不着头脑的场景,再加之忽然发现苏修明的立场跟自己相反,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决断。
却听得苏修明道:“我相信以殿下英明,应当知道如何处置。”
方容之看了他半晌,忽然笑出声来:“景轩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他这一笑,把先时肃穆的商谈政务的气氛笑没了。苏修明也失笑了一下,没有继续接口。
董飞峻看着两人熟络的样子,莫名的就有一丝失落。事情不知道为何变成令自己万分不解的样子,但于人前,又问不出口。看着他如同陌生人一般的与自己对答,又如同多年知交一般的与方容之对答,心里满满面的不是滋味。而且,他不是一直怀疑方容之要害他么?却又完全看不见他对方容之的防备。
这样的局面,真是折磨。于是董飞峻只得用之前的种种事例安慰自己,也许是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事,让这人不能在人前表现出过多的什么。也没关系,只要他出现了,就是一件好事。之后,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着苏修明那日微笑着对自己说:“你可以问。”这样的场景,董飞峻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方容之似乎对此事只是做初步了解。当然了,这样的军国大事也不是这几个人,这一时半刻就可以做决定的。所以只是简单的问了问两人的意见,就表示已经没事了,两人可以自行离去。他话音才刚落,就听到苏修明笑道:“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要跟容之你商量。”
董飞峻微微一怔。
这分明就是在避开自己?
他压着许多不解,拿眼去望苏修明。但那人并不看他,只是噙着笑半低着头,默默的在那里站着。
方容之应道:“也好。那么董大人请自便。”
董飞峻吸了一口气,但终究没有办法就在此处问明白。于是只得行礼后离开了太子宫。
站在皇城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苏修明出来,董飞峻觉得心里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这真的是在避着自己么。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说?就算是屈服了,改变主意了,只需要交待一声就好。莫非还以为自己要痴缠不成?
但这样的想法终究只是一时义愤,待到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过于冲动了。真相也许并非自己眼睛所见到的东西。那人也不会是那般的人。自己承诺过的不会放弃,不仅仅只是指的面对反对势力而已,就算这样的障碍来自于那个人本身,也要去做应有的努力。
那么,他现在是在做什么?而自己可以干什么?
虽然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心中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萧索。鉴于两人的身份,之前不是没有预料过会面对种种压力,但在想象中,只是来自于父辈的,无非就是逼迫两人分开而已。但回京之后,真正面对这样的场景才明白,现实远远比想象中的更艰难。
前一段日子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苏修明雪藏起来,自己就已经束手无策,而且,更令人束手无策的是苏修明的态度。
甚至,忍不住想想,最初这一段日子里他的失踪,真的是定王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董飞峻最初的时候一直相信是定王做的手肢,但看他今日里这样子避着自己的情形,真相是如何,反而变得有些迷离了。
这人从来都什么也不说。终究还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可以依靠的人吧。董飞峻坐在自己的房内,本来是整理并写一些文书,但是提着笔,却半天放不下去。
是自己迟钝,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这样的感觉,就像心中憋着一股什么,烦躁得什么都不想去做。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终于在朝堂之上见到了苏修明的身影。董飞峻先时还想过这人会不会又这么昙花一现又消失,辰间候朝的时候看到他的身影,莫明的还是松了口气。
这人跟定王以及他弟弟苏致月在一起,当然没什么机会靠近。直到上朝的时候,董飞峻才终于明白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原来兵工司一力主奏,要定王世子苏修明入主兵政院,以主理前日里议定的裁军之事。他们主要的理由便是,这人在永军、青军里都待过,对两军内部也很熟悉,若是要议定裁军方案,还真非他莫属。
董飞峻记得,最初这人回京,便是为了入主兵政院,但由于其他势力的一力排挤,所以作为权宜之计的安排入了工政院。但奇怪的是,隔了这么久之后重提此事,风向似乎却变了。定王一系的人暂且不提,就连平王的势力,大多也倒向了这一面,倒变成大多数人的推举了。
如此一来,这人倒是毫无悬念的得到了这个位置。
经过昨日里在太子宫那一场谈话,董飞峻基本上确定了定王想要争取出兵权的意图。经过离城一战,苏修明在青军中还是很有一定的威信,基本上,在相府这一边看来,这是很不利的。青军是他们很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支势力范围,虽然于粮草以及调任令上也要受一些别派的节制,但之前,那处地盘基本上还是牢牢的掌握在手中的。定王应该知道青军也在争取出兵的权利,他这个时候令苏修明出来接掌兵政院,又是打的什么样的主意呢?
下朝之后,当然也没有机会跟那人交谈。倒是苏致月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脚步微顿了顿,似乎想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当然,最终也什么都没有做。
应该……真的有什么内情吧。
苏致月的举动倒是给了董飞峻一些信心。也许只是因为定王在京,要避他的耳目?所以才这样的吧。认真想起来,定王在京,只得三个月而已,如今算算日子,倒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来月。
那么便再等一段日子,等到定王离京吧。
在此期间,也许应该做些其他的什么。董飞峻想到自己自回京以来处处受制、束手无策的情形,深切的觉得自己很没用。
如果更有力量一些,也许便不会落到这样的局面。
一个男人若是连倾慕的人也不能保护,当真是窝囊至极了。
但是这样的力量要如何获得呢?离城里倒是有一些亲近,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京城里自己可以调动的人,几乎在父亲的眼皮下,是什么异动也不敢有的。唯一一个朋友丁元敏,却因为齐肖的事情有了隔阂,董飞峻觉得,若是此时有求于他再找上门去,就显得太无耻了。
想来想去,如果离开了父亲的支持,想要做什么事情,已经不太容易;如果父亲反对,那么则更为艰难。
通常这样的形势,总是会造成一定的争权。史书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父子相残,兄弟阅墙。大多都是缘于这样的争权。太过于限制一个人的权利,常常会得到这样的反抗。董飞峻面对这样的形势,忽然很能够体会那样的心情。对有些事情的渴望,是凌驾在一切原则之上的。为了某些事情不择手段,真的会有这样的心情。
就算如董飞峻一般孝道的人,有时候也思考过反抗父亲的可能。
成国的使者一直停留在京城里等待临水国君的决定,所以这几日里朝堂里,几乎都是关于这件事情的争议。董飞峻虽然知道了苏修明的意图是要争取永军出兵,倒也没有为了这件事情就放弃了自己的立场。这并非什么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事,反而是正正当当的朝务,董飞峻觉得,要是自己无原则的妥协了,这才是不尊重苏修明吧。于是朝堂之上,在提到出兵权的时候,董飞峻还是坚定的站在了青军一方。
前日里上折子表示不可出兵的众臣,在看到苏修明与董飞峻两人带头陈奏出兵的时候,才纷纷明白自己这一次站错了边,连忙补救,一时间的朝堂之上,忽然变成了异口同声的拥护出兵的地方。若不是那日里听方容之提及过大部份的上奏都是反对,董飞峻一定会觉得他们都是直诚的表达了内心的想法。但此时看来,唯觉叹息。
出兵权的之争自有底下臣工去争论,董飞峻不说话的时候,便拿眼去瞧站在斜前方的苏修明。那人还是那样熟悉的姿势,怀抱着芴板一言不发。虽然站在身前不足三尺的地方,却感觉无比的遥远。
这人侧着脸看不清表情,似乎也没什么表情。一如初见时,那种完全看不出情绪的模样。一时间朝堂之上的种种嘈杂抽远,两人之前相处时候的温馨有些隐隐约约的笼罩下来——但,脑子里面又无比清醒的产生了“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的错觉。
这一年是四方历491年秋,这个时节,距离成国使臣到达临水国京都不过半月。越往后走,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凉,树枝开始慢慢变的萧索,地上开始积下一层落叶。
出兵之事,依然未能讨论出什么结果来。成国的使臣也求见了临水诸权臣多次,但这事毕竟关系重大,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定下来的。
反对出兵的人依然存在。其中最令董飞峻觉得有些为难的,是丁元敏。
在所有的反对的奏折中,他的上书最为言辞激烈。董飞峻当然也能够理解他的心态。丁元敏一向最是意气用事,离城之战中死去那么多的青军将士,他反对出兵救援成国,也在情理之中的事。
这段时间下来,也想过好好修补一下跟他的关系,但递过几次名贴,都无音讯,亲自过去拜会,又被下人拦在门外,看来是因为齐肖的事,还未解开这个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