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险的时候,把两人留下来,一旦有事,则可以完全赖在这一场水患之上。这么说来,刚才他过来,是来验收成果的了?
看他微笑的一举一动,完全看不出一点杀机。董飞峻觉得心惊。
“我早说过,我们是他的眼中钉。”苏修明淡淡的道:“想杀我,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回事?”董飞峻追问了一句。
“其实没什么。”苏修明看了他一眼,放松表情道,“来报信的那个兵丁走在后面,装作失足推了我一把。”
“那人呢?”审一审不就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自己跳下去了。”苏修明答。
董飞峻默然。如果真是有心为之,这人必然是被培养多时的死士。一击不成,则自投入江,在这样急流的洪水中,当是必死无疑,留不下一点线索的了。
其实,如果单看表面,事情一点也牵不到方容之头上去,但是有了之前监察司构陷苏修明的先例,董飞峻也不能说是苏修明想多了。
有些时候,很多事情其实完全看不出任何征兆,可是,如果是长时间在这种场合里经受各种风雨的人,会有一种近乎预知的直觉。也许是潜意识里对某种形势的感知吧。
而最高明的除掉一个人的方法,往往只是在最危险的时候,推那人一把,甚至不用刻意的强求结果,只需要试着在每一次机缘巧合的时候,因势利导,借刀杀人。
董飞峻在脑内一次一次的试图模拟当时的情景,身后那人怎么假装失足,扑到苏修明身上,想把他推下堤去,而苏修明如何提防,如何躲开,如何在万分危急的时候稳住自己的身体。越想越是后怕,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看这人的表情,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不过董飞峻觉得自己已经慢慢的可以感受到这个人隐藏在平静的表情后面的巨大压力。处处都是要害他的人。处处小心,步步为营。
但这样的压力,他却完全的收进这样一具与别人没什么不同的身子里去,然后释放出来的永远是令人安心的表情。
忽然……很心痛。
很想替他承担。
董飞峻觉得自己十分失败。不管是监察司事件也好,还是这次的事件也好,自己永远都看不到前兆,永远会被这些人们和善的面相所欺骗,以至于害得景轩遇到这么多的危险。一时之间,不由得自我厌弃起来。
连保护自己倾慕的人也做不到,真是没用极了。
“子础?”苏修明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脸色变化,不由得轻唤了他一声。
董飞峻回过神来,带着些许自我厌弃的神色道:“我不该离开你的。”
苏修明笑:“我没有那么软弱。”
董飞峻默了一下。这种事情,他当然知道。这个人,一点儿也不软弱。相反,他还很强。但,话虽这么说,自己却总是忍不住生出一股想要保护他的心态。
“对了。”苏修明忽然道。“事情变成这样子,榆城大约是没机会去了。我知道离稹峪几十里的地方有一座苍屿山,风景不错,此间事了,干脆就去那边走一走?”
董飞峻本来就为留下来的事情有些怀愧,听他这么一说,连忙同意。两人好不容易有机会同游,可不想最后变得什么记忆也没留下便回京去。平白的留个遗憾。
这一整晚几乎都在堤边与棚房里渡过。到下半夜的时候,实在很累,董飞峻让苏修明先去睡觉,苏修明也没跟他客气,就着棚房里的一张小床便睡了。
好在雨终于停了,这一夜也平安无事。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守堤的兵丁役夫来换班的声音惊醒了董飞峻。他打了个呵欠,才发现自己已经伏在桌案上不知道睡了多久。
“你醒了?”苏修明推门进来,神清气爽的。
“外面情况怎么样?”
“还好。”苏修明简洁的道:“回屋子里去休息吧?”
白天的情况比夜间要好得多,大水看起来像是退了一些,堤坝上不用面对那么大的压力。两人在这边守了一夜,这时候也该休息休息了。
董飞峻揉了揉额,觉得头有些痛,倒也没有逞强,用手压住唇,再度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
跟前来换班的李德熙稍微打了个招呼之后,两人直接走回了院子。方容之不在。董飞峻觉得他幸好不在。在知道了这个人已经不只一次的试图伤害苏修明的事后,极度的厌恶此人,觉得不想见到他。
虽然方容之给两人安排的是不同的房间,但进得院子,看到苏修明进了他那间房之后,董飞峻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苏修明听得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看是他,扬了扬眉,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干爽的衣物从背包里翻出来,关上门自顾自的就开始更衣。昨夜里被雨淋湿过,虽然后来又干了,但是一身的雨味与泥沙。这时候也不方便沐浴,只得将就着换一身衣裳。
董飞峻踏时房来之后,见苏修明体贴的关上门,心中还在微喜,然后接下来的场面就把他难住了。这人就当自己不存在一般的开始更衣,眼神飘过去也不是,不飘过去也不是,游移了半晌,终于还是假装不在意的去打量。一边心下安慰自己道,反正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而且这人自己都不在意了,看看怕什么。
苏修明换好了衣衫转过身来,见董飞峻看着自己,习惯性的弯了弯眼角。董飞峻被他这么一笑,又有些讪然的将视线收回来。苏修明扫了他几眼,问:“你不更衣?”
董飞峻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泥沙。“我……”衣物都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难道他是在赶自己?
苏修明似乎明白他在为什么迟疑,有些失笑的轻咳了一声,道:“换了衣衫再过来。”
董飞峻这一次终于强行忍住没有呆滞的哦一声,只是抿着唇,站起身来出门。身后似乎听到苏修明轻笑。笑得他有些脸红。似乎在这个人面前,思维一直要慢半拍,觉得挺蠢。
换好衣衫之后,将旧衣揉成一团丢在屋角,又在屋内踱了几圈方步,然后才缓缓的打开门走向苏修明的房间。进门的时候正看到苏修明铺好床铺。见到他来,轻笑:“先休息一会儿?”
董飞峻轻点了下头。其实跟过来的意思,就是不想离这个人太远,就算是补眠,也想是待在这个人身边。他一向行事都光明正大,于是毫不矫情的点了点头。
苏修明见他点完了头又打了个呵欠,微笑着指了指床铺。
董飞峻脱了靴子跟外衣躺上床,苏修明很随意的拖过叠放在床角的被子来盖在他身上,压好被角。或许是因为躺着的缘故,对这样的温柔特别敏感,忍不住问:“你不休息吗?”
“嗯?”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苏修明专门拖长了这个嗯字,尾音扬起,配合着他脸上的笑,看起来挺诡异。董飞峻一向觉得,要是自己也会说一些油滑的话,就不用每次被人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说不出话来。但他虽然有了这个觉悟,奈何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不知道如何说起。
好在这人从来不会让他窘迫很久。“你休息吧,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说完在不知道哪个屋角取过来一本书,脱了靴子斜靠在床沿上看起来。
董飞峻几乎一夜未眠,实在是困得很了,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苏修明又已经不在这个屋子里了。董飞峻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失落。说起来,虽然也不只一次同榻而眠或是呆在同一个屋间里,可是每一次自己睡醒的时候,这人都不见了。明明不是多大的事,甚至都不能算是个事,但还是不可抑制的失落了。
起身整理了一下,然后先观察了一下院子里,发现没其他人了之后,才打开门从苏修明的房间里走出来。院子里很清静,方容之没有在。董飞峻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苏修明的身影。
想着他会不会是去大堤上去了?董飞峻又来到堤坝上走了一圈。这时候的水已经明显的比昨天退了一些,虽然依然在封渡线以上,但看起来不如昨日的惊心动魄了,董飞峻觉得有些安慰。
不过,苏修明依然没有找到。
董飞峻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魔障了,就这么一会儿不见,总在担心他出什么事。明明对方也是一个强大到足以自保的男人,不是谁家柔弱的闺女,可是这样的想法,总是抑制不了。
转了一圈没找到人手,董飞峻强迫自己回院子里去等。似乎是很久以后,才听到苏修明回院的脚步声。董飞峻迎上去,却发现苏修明的脸色有些微沉。
“怎么了?”
“芜堰河决口了。”
董飞峻一惊。明明刚刚才过去看过,情况一切良好。而且,如果芜堰河决口,洪水应该马上就会冲进城内,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而且这个人也看不出惊慌?
“不是在这里。”苏修明解释,“是离这里百里的下游地区,就是昨夜里决的口,报信的人刚刚经过稹峪驿,去京城了。”
董飞峻皱眉:“情况怎么样?”
苏修明简洁的道:“很严重。方容之已经过去了。”
董飞峻的心沉下去。很严重,不知道严重到什么地步。
四方历491年夏,临水国发生的这一场严重的水患——芜堰河决口六处,其中最大的一处缺口长达数丈。洪水汹涌而下,淹没二十多座城池。房屋、道路、良田,几乎变做一片汪洋。受灾的百姓多达百万之众。
朝廷的动作也很快。除了太子方容之立时赶过去之外,一系列安定抚民的旨意也很快下达到各地。官员、军队、钱粮,灾难面前,三大势力很难得的暂时携手起来。毕竟,大灾若是安抚得不好,容易酿成大乱。
董、苏两人此时仍然留在稹峪。停职期间,按制是不允许参与任何公务方面的事情,董飞峻就算有心参与救灾,也明白这是制度不允许的事情。再加之从稹峪驿听到的驿报,朝廷里的一系列举措也都还算井然有序,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厢放下心来,那厢便记起了跟苏修明的约定。算下来,从离京开始,已经近半月了,两人一直也没机会好好单独相处过。
下游地区虽然遭灾,但上游地区的百姓生活却未受到一丝影响,两人从稹峪离开的时候,城里的景象依然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平静安稳,一片祥和之态。
这一番的旅程,又跟之前似乎有了些微的不一样。交谈之间,多了几分随和,少了几分小心。董飞峻觉得似乎这份改变是来自于自己。
这一次,当真是完全抛开,什么也不管了。两人牵着马,大致向着目的地方向一路问路,有时候行到场镇之上,便找家客栈寄宿,错过了宿头,便在乡野农家借宿,若是实在连农家也找不到,在野地里生个篝火对付一夜的时间也有。好在两人都不是没吃过苦的人,这样一番行路,也觉得很有乐趣。
其实一路行来,董飞峻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挂在心里,那就是两人之间的亲密事。
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对这种事情不可能没有念想。再说,两人之间若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那董飞峻多半还能用“不敢冒犯”这个念头压下去。但,明明就……做过的。
奇怪的便是,这一路行来,两人独处一室,共寝一榻,虽然不只一次的萌生过这样的念头,却、什么也没发生过。董飞峻也不能理解自己这种微妙的心情。他似乎,已经努力的观察过苏修明的表情。发现自己不能确定苏修明对这种事情是不是愿意。
上一次的发生,董飞峻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也许是苏修明主动勾他的?但最近这几日以来,这人的语气、神色都十分正经,以至于让董飞峻每每觉得“难道这人上一次之后,觉得后悔了?”一想到这样的可能,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冒然的做什么举动。
于是连日来,特别是晚间接近就寝的时段内,他总是用眼光四处去跟着苏修明的身影,试图看出他一点点真实的意愿。
其实,以董飞峻的性格而言,本来便不善于把事情闷在心里,而喜欢当面问清楚。但这种事情,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以至于让他这几日来,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十分纠结的状态。
苍屿山离稹峪城大约七八天的距离,地近整片大陆上第二大的内陆湖——太泽。早先董飞峻也在离城听过很多此地人提及,湖光山色,风景倒在其次,炎炎夏日里透体清爽,无风自凉才是最令人向往的事。
两人不急于赶路,一路行来,倒也十分悠闲。聊天的时候,刻意的避开了官场上的东西,只聊一些生平见闻趣事,感觉只像是交情挺好的朋友,而没有那么多身份立场上的框框。
董飞峻一向觉得,事情应该不会像目前这么简单。虽然现今为止尚未遇到任何状况,可以,谁知道一切是不是已经在暗中进行呢?按常理,这种事不可能不激起一丝反应。现在这样的平静,反而透露着一种诡异的气息。
看苏修明的态度,倒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但结合董飞峻之前的了解,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放在心上,还是只是没说而已。
“在想什么?”听到问话的声音回过神来,董飞峻才发现自己已经若有所思的盯着桌面许久。
“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这样没头没脑的说一句话,苏修明似乎也听懂了,轻轻弯了弯唇角。隔了半晌,才道:“是不会这么简单。”
董飞峻听他的语气,似乎是知道些什么。“怎么?”
苏修明轻摇了摇头,却没有答。
董飞峻微皱眉,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态度。明明先时里说过“可以问”,此时却不肯回答,难道是……“你、后悔了?”整几日来,总是想着这个问题,这时候被他的态度一激,想也没想就问出来了。
苏修明微微一怔,接着似乎有些微笑的表情。董飞峻那一瞬间分明感觉到他很想做一些之前常用于兜圈子吊着自己一类的举动,但又忍了回去,很少有的认真回答道:“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角一直弯着,刚才隐约感觉到有些不高的兴致也不见了。
董飞峻觉得自己莫名的安定了下来。然后开始为这几日以来的纠结感到有些羞愧。也许最应该避免的,其实是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作为一个男人,应当拿得起放得下。牵肠挂肚一类的情绪,难道不应该是闺阁女子才会有的么?
其实很多时候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何在面对这人的时候,总是表现得不够克制不够潇洒。反而是在最倾慕的人面前最笨拙吗?
再回过神,见坐在对面的苏修明正侧着头看着他,董飞峻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你为什么会和我……?”其实这才是一直压在心里想问的话。自幼而长,由于实诚的缘故,自己并非是一个特别讨喜的人。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以至于直到现在,都还怀着一种不完全确定的心态。
仔细打量眼前这人,不论家世、人才都是上上之选,就算抛开身份不谈,以其自身的能力来说,出将入相也完全不是困难之事。这样的人要什么没有?
作为一个男人,总是希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心上之人,可以像一棵坚定的大树一样作为依靠。可是面前这人,完完全全不需要依靠自己。觉得不被需要,这才是董飞峻心中最不安定的一个因素。
看苏修明的表情,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所以神色有瞬间的疑惑,然后才变作一片清明的了然。似乎看不见痕迹的轻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扶了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