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苏修明的才智,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有之前的种种隐忍。但如今……董飞峻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要不然苏修明也不会一时反应失常。
苏修明看见他的神色,忽然半撑起身子,柔声道:“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失误。而且,一个人想要反抗这么大的势力,并非易事,你不要多想。”
董飞峻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凑上去拥住了他。这个人似乎总是关注着自己的情绪,体谅着自己的难处,并且恰到好处的予以开解,这样的人真是让人……让人觉得为他做尽任何事都可以。以前怎么还会怀疑他的态度呢?
* * * * *
忘陵之败,在临水国朝堂之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青军身为临水国三大主力军之一,在短短几日之内,连失三城,并且损失惨重。此事一经传开,不仅是百官们惊诧,京城里的百姓们都对此事万分关注,纷纷议论。
朝廷的决议,为了防备南迟军队向前推进,将立时于全国范围内征调兵丁,急行军前往离洵十二城,屯军于附近城池,以抵挡南迟的继续侵犯,同时,伺机夺回失去的土地。所以这几日,兵工司一直都为此事忙碌,苏修明也经常见不着人。
董飞峻不知道苏修明与定王两人之间现在到底是处于什么样的情形。苏修明自那日起就长住别院,而定王未见丝毫反应,朝堂之上也未见有人出面弹劾董飞峻任何事。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然而这样的风平浪静,却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青军一败,对相府这一系人来说,算是不小的打击。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范围忽然变成这样,连带着很多事情都必须针对此变予以应对。董飞峻偶有几次归家,董伦都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与相府的一系重臣们不知道在讨论何事。
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董飞峻有意替他分担些什么。
那日与苏修明交换的一些情况中,最令董飞峻不能接受的便是丁元敏的事。内奸一案,已有齐肖为之莫名身死,摆明了暗中有人在关注此事。因此,在目前毫无证据仅凭猜测的情况之下,董飞峻不愿意丁元敏也出这样的事。
董飞峻决定亲自去见见他。
莆山郡王府在京城的西南角,离董飞峻自己的住处也不算太远。这日空闲的时候,董飞峻再次前去莆山郡王府。
前阵子丁元敏对他都拒而不见,董飞峻还想着是因为齐肖的关系,因此也没有过于勉强,但今日下定了决心非见不可,态度上便有些强硬。门房阻拦不住,也只得进去通传了。
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便有仆从出来迎客,说是郡王相请正厅一叙。
丁元敏的父亲病逝后,他便袭了莆山郡王一爵,董飞峻虽然知道,但是猛然间听仆从这么一说,还是有点陌生感,这才意识到,大家的身份都已经有些改变了。
被仆从带着走入正厅,丁元敏坐在主座之上,见到他,也没有站起身来相迎,只是冷淡的行礼:“董大人。”
这样的气氛实在是有些僵。董飞峻靠过去两步,站到丁元敏面前,沉声道:“元敏。你我也算多年知交,有什么事,完全可以说开来,何至于变成这般?”
丁元敏沉默一会,方道:“人都已经过了,说这些有何用。”
“齐肖的事,我知道你怨我。”董飞峻看着他的神色道:“但事已至此,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寻找事情的真相,还齐肖一个清白?”
“清白?”丁元敏抬起头看着他,冷笑:“他当然清白!你跟他那么多年的交情,你会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什么样?”他先前还很平静,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开始有些激动,“如果你们不怀疑他,不提审他,不除他的职,不千里迢迢的把他押解回京,他现在还好好的活着,如何会死在京城!”他呼吸急促,胸口有些微微起伏。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别过脸道:“抱歉,我有些激动。但我现在真的不愿见到你,董大人。”
董飞峻一直听着他说话没有开口,此时见他逐客,开口道:“我今日里来,只为问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丁元敏道:“你问。”
董飞峻道:“当日朝堂之上,你上书表示不可出兵救成国……”
“成军于离城之战中伤我数千青军将士,为何要出兵相救。”丁元敏打断他道:“我错误的估计南迟不会对我国出兵。如果你是为了近日里的战败要问罪于我,那请便。”
董飞峻看了他半晌。丁元敏这人的性子,一贯的意气用事。今日里来,也许只是为了证实这一点。“……告辞。”今日里这一见,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但令董飞峻微微有些欣慰的是,至少没觉得丁元敏有什么可疑之处。
走出郡王府大门的时候丁元敏也并未相送。董飞峻也不知道要如何解开他心里这个结,只是下决定要仔细追查齐肖一案,就算与丁元敏的关系再不能恢复如初,至少不能让齐肖枉死。
这一番交谈之后,已经是午间。这里离自己住处又并不远,董飞峻决定回住处去小憩一阵。走过熟悉的道路,眼看着转角就是自家的家门,却在正要转弯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想也没想到的身影。
是太子方容之。
他穿着便服,与苏修明两人立于王府别院的门口。两人似乎也是刚刚到达此地,说说笑笑的准备进院子。不知道为何,董飞峻觉得不应该跨过去撞见这样的场景。转念间,他决定不再继续前行。但跨出去的步子一时之间收不回来,反而因为刻意的收力,有些重重的踩在了地上。
方苏两人都是极警醒的人物,这一丝动静已经足以吸引那两人转过眼来。
董飞峻微觉尴尬。但此时只得硬着头皮招呼:“殿下、世子。”
苏修明似乎有些诧异他会出现在此处,一言不发,到是方容之笑吟吟的道:“董大人来得正好,这才真是相请不如偶遇。”
苏修明听到这话,沉默的看了方容之一眼。董飞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断了什么,看了看苏修明的表情,发现他并没有试图向自己传递什么眼色,于是应道:“下官是否打扰二位了?”
方容之笑道:“不是打扰,是正巧。我与景轩正在商议离洵十二城的军务,有董大人在此,当然再好不过了。”
当然,在这座清静的小院落里商议军务,也不失为一个避开众人的好方法。这几日朝堂之上为出兵一事吵吵嚷嚷,已经很难寻得一个清静之所,想必这两人最初的原意,是避开众人有什么话要谈,只不过没想到在此处被自己碰上。
三人一同走进别院的书房。坐定之后,方容之似乎并不急于开始进入正题,像是为了活络气氛似的道:“景轩,你我相识也算十来年了,这座小别院,我还头一次来。”
苏修明正在翻找一些卷宗,闻言道:“殿下屈尊光临寒舍……”
“好了好了。”方容之笑吟吟的打断他:“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说完这句,他将目光转向董飞峻,问道:“听闻董大人在边城多年,于当地的情形极为相熟,所以适才特意相请,希望不会耽误董大人的公务。”
董飞峻道:“殿下言重了。”
方容之道:“听闻景轩也去离城待过一段时日,你们就是如此相识的?”
董飞峻道:“确是如此。”
方容之微笑:“董大人不必过于拘泥礼法。”说到此处,微顿了一下,道:“先时里说起过,私底下以表字相称,子础你不会忘记了吧。”
董飞峻有些迟疑。在稹峪的时候,因为离京远,所以暂时抛开身份之别还没什么,可是在这处处都是耳目的京城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顶“不敬”的帽子压下来。
苏修明也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手里拿着一叠卷宗走过来,随手摊道桌案之上,接过话题来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方容之倒也没有继续纠缠之前的话题,随口应了一句:“好。”
临水国君嫡出子嗣只得两人,方容之比二皇子年长整整十岁,且从他参与国政的一年来看,行动适宜,甚得民心,因此基本可以论定,这人就是日后的新君。不知为何,方容之似乎对两人特别感兴趣。
如今朝堂之上的重臣,几乎都是年老守旧之人。年轻的官员们很多尚在外放,不够资历列班廷议。董飞峻猜测,也许方容之鉴于此,更愿意与年龄相仿的人议论此事。
“据前线传回来的驿报,目前南迟军队是在这里。”苏修明用手指轻轻的画出一条弧线。“自夺得忘陵后,没有继续向前推进。而是屯兵于此,似乎准备长期驻守。”
方容之看着苏修明的手势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以两位之见,南迟会不会继续对我国用兵?”
苏修明道:“如果继续进攻,当是在援军尚未赶至之前,越快越好。如今毫无动静,不像是要进攻。”
董飞峻接过话题道:“眼下就快入冬,离城冬季苦寒,并不适合军队行进。”
方容之道:“两位想必也知道,长期派兵屯防,钱粮必须予以保证,不然极易造成兵士哔变。而数月前的水患,到目前尚未完全安顿,户政司恐难以支撑。”
苏修明微微点头:“如果说,南迟如今的安静,意在以我们自己的军队拖垮国库……”
方容之沉声“嗯”了一声。
苏修明忽然转眼望向董飞峻:“若要尽快夺回这三城,可有妙计?”
董飞峻沉吟:“容我想想。”离、洵、忘陵三地的城防,是他多年来一手一脚规划的,此时要他自己寻找这其中的漏洞,一时之间还真的有些困难。
苏修明也明白这种情形,轻点了下头,转向方容之道:“容之,援兵的事如何了?”
方容之皱眉道:“钱粮是很重要的问题,轻易不能征太多兵。因此,了解南迟的态势很重要。若是他无意进攻我国,只为敲山震虎而让我们放弃支援成国,我们也不必花费太多的精力应对。”
若是南迟不继续进攻,那么则无需征调太多的军队屯防,而夺回失去三城的计划,也可以推迟到户政司缓过一口气来再进行。如果可以如此,则临水国目前的难处都可以大大的得以缓解。所以,推测南迟的态度十分重要。
当然,也十分危险。若是推测错误,面临的可能是失去更多的土地。
但是这样的事,谁也不知道做什么样的决断才是正确的。这其间牵涉到的事情过于繁杂,也许不经意间的一件小事就可以扭转全局。世事往往都如同在棋局上布局落子,输赢从来都没有定论,单看手段与运势而已。
此时三人都陷入沉思,室内一片寂静。董飞峻思索着城防问题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当时一同并肩作战的苏修明,下意识的分神看了他一眼。却见那人曲起手指压着唇,半垂着眼眸,目光定在桌案上的地图中。
方容之正好于此时抬起头来:“景轩,征兵的事进行得如何?”
“告示已经通令各地张贴于府衙外。”苏修明道:“尚在等最后的决议。”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照如今这个态势,只怕养不起如此多的兵。
“南迟到底是做何打算……”方容之皱起眉,双手交握,靠在桌案之上,回过头来问:“青军现在的情况如何?”
“尚在重新集结休整。”董飞峻道:“若论战力,只得先前一半左右,而且,此战中有几名将领战死……”说到此处的时候忽然想到罗四,不由得关切的看了苏修明一眼。却见苏修明容色平静的接口道:“青军目前尚有一拼之力。”
“离城冬季苦寒,而南迟的气候一向较为温和,南迟军初来乍到,当不习惯这样的天气,所以,若是继续进攻,对他们并不算有利。”董飞峻道。
“南迟如今同成国的战事胶着中,分出兵来进攻我们,对他们也并不利。”苏修明补充道。
方容之微微点头。
青军尚有一战之力,再加之各种形势对南迟继续进攻不利,这两条合在一起,可以说算是比较好的消息。
只要能够缓过这一口气,待到开春交易的季节,就会有春赋入库,困难的局面将极大的得以缓解。
“那征兵一事就先这样。”方容之站起身来,将双手按在桌案之上,定论道。董苏两人都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商议的事毕,三人一同走到别院门口,方容之向苏修明道:“明晨的廷议,景轩你可要站出来说话。”苏修明微微点头。一直待到方容之走远,苏修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道:“怎么提早回来了?”
董飞峻微怔:“我打扰你了?”
苏修明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进自己屋子里去了。董飞峻想了想,也自行跟了进去。
屋子里此时尚未收拾,卷宗、地图都散乱的摆放着,苏修明也不理它,转身坐进垫着软垫的太师椅,轻轻的揉了揉眼。
“怎么了?”这人看上去情绪不大高,发生了什么事?
“……景颂找到了。”苏修明淡淡的开口。
景颂?记得是罗四的字。但找到了,却为什么看上去并不高兴?难道……?董飞峻追问了一句:“他还好吧?”
“……乱军之中跌下马。”苏修明简洁的道:“如今人是找到了,情况可能很坏。”
董飞峻心下微沉。这孩子年纪轻轻,有胆有识,再加之他的身份,应当说是前途无量,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他听苏修明说情况很坏,体贴着这人的心情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靠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要太过忧心。”
苏修明轻轻的扯动了一下唇角,然后渐渐的,笼罩在他身畔的低落的情绪就消散了,似乎在试图恢复平常表情:“你觉得,南迟不再继续进攻的把握有多大?”
董飞峻这才意识到刚才苏修明在自己面前展露了真实的情绪,一时间也不知道心内是何种滋味,似乎有些微喜。“他们继续进攻,其利不可见,弊却有很多条。”
苏修明点了下头,也不说话。董飞峻明白他是为了弟弟的事情。刚才在方容之面前,就完全看不出这样的情绪,可见这人也是一直强压着心中的情绪去应酬,他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应当也是极累,撑不下去了吧。
董飞峻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若说安慰些什么,只怕这人比自己还想得透。于是只得坐在一旁默默的陪着。隔得一会儿,苏修明忽然靠过来,张开双手轻轻环住了董飞峻。
董飞峻顿时受宠若惊,张臂回抱。两人默默的靠在一起,将头放在对方肩头,听着对方缓慢的呼吸。隔着不算薄的秋衫,也能感受到温暖与心跳。
屋内此时一片静默,时光似乎静止了一小会儿。但,苏修明忽然放开他,回身靠到椅背上,淡淡的道:“子础,你有没有觉得,现在这样的平静,太诡异了?”
董飞峻也才刚刚坐直身子,闻言道:“嗯。”私事上来说,两人如此相处,竟然无人相阻;朝务上来讲,一切都在向有利的方向发展。似乎不论是何事,都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