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做了很多事。董飞峻忽然有些汗颜。反观自己,因为不愿意去背负一个“不孝”的罪名,就任由事态发展。
这么想的话,其实自己一直以来,是亏欠着这个人的吧。
内间两人不知道谈了什么,只听得苏致月走出院子的声音。
打开门见到董飞峻靠在门边,苏致月微怔了一下。但他毕竟是王府二公子,见惯了场面,立时微笑道:“董大人真巧。”
董飞峻跟他回了一礼。两人便客套的告辞。待到苏致月走远了,董飞峻才重新跨进院子。
苏修明见到是他,似乎有些意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淡笑了一下,问道:“有事?”
董飞峻点头道:“父亲让我去边城一趟。”
苏修明看了他一眼,面色沉静的道:“是吗。你什么时候动身?”
董飞峻摇头道:“我不去。”
苏修明这才有些怪异的看了他一眼。“怎么?”
“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董飞峻深吸一口气道。
苏修明怔了一下,缓缓挑起唇角:“你觉察到什么了?”
“父亲的态度很坚决,还让我回家去住。我觉得并非是真正有事要我去边城。或许只是使计将我调离。”董飞峻分析道:“但我既然说过要跟你一同面对,就不会离开这里。”
苏修明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景达……就是我二弟,你应该看到他出门?”
董飞峻点点头。
苏修明指着对面的檀木太师椅道:“他刚才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想了猜测了一下现在的情形,正想说与你听听。你来得正好。坐。”
董飞峻依言坐下。
苏修明却轻转着眼珠一时间没有开口。隔得好一会儿才道:“二弟说,董相跟父王私底下接触过。”
这个消息来得十分突兀,董飞峻微怔了一下。私底下接触?为何?难不成,是为了两人之间的事?……应当是自己想多了。
“青军战败,大伤元气,相府的根基动摇……” 站在对手的态度来品评此事,话语上可能会有尖锐。苏修明说到此处,有些轻微的停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董飞峻了然的道:“没关系,你说。”
“不可否认,青军的存在,是相府这一系可以在朝堂之上立稳脚跟,并形成目前这样格局的根基。如今这一败,显然是动摇了这个根基。我先前的时候便想过,相府一定会在此事上很快作出应对。”
董飞峻思索道:“你的意思是,父亲跟定王接触,是为了暂时的结盟?”
苏修明道:“当是如此。奉淇安虽然与父王有结盟之意,但这人背地的意思还真的很难说。平王府与皇室有着姻亲关系,况且先前又曾上奏要求裁军,谁知道他是不是打着两面讨好以壮大自身的主意?董相应当明白这一点。”
“定王也有结盟之意?”董飞峻分析着苏修明话里的意思。
“我只是猜测。”苏修明微微一笑:“其实站在父王的立场,一边拖住奉淇安,一边与董相私下结盟,这才是上上之策。”
董飞峻有些不自在的道:“这些话,你不应当说与我听。”
苏修明垂下眼眸。“我相信你。”
董飞峻一时之间倒有些接不上话。这人与先前比倒是转变很大。先时里什么话也不说,一径的藏在心里,现在似乎倒是什么话都说。但是相比之下,当然还是现在更好,似乎真正是把自己当作“自己人”而全心的信任了。董飞峻觉得心下微甜,深吸了一口气以平息过快的心跳:“那么,此事进展如何?”
苏修明轻轻摇头道:“我只是猜测。但说不定董相非要迫你去边城一事,也许会有些关系。”
董飞峻微皱眉。难道说,拆散两个人,会是这次结盟的先决条件?这也太……荒唐了一点吧。但话说回来,父亲需要借助定王的势力以稳定自身,而定王则想利用父亲以使其站稳左右逢源的位置,这样看来,也许真有其事。政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是敌是友还得看当前的形势。
这样看起来,也许前一段时间的平静,当真是缘自于此。董飞峻伸出手指压了压眉心。朝局之事,当事是错综复杂。若是没接触过,便不会有如此深的体会。形势瞬息万变,而每一个人身在其中,都要立时调整自身的立场予以适应,否则便是被判出局,失去了在这个棋盘上落子的资格。
既然决定不去边城,那么留在京城,可以为两人之间的事情做些什么努力呢?
向来,新旧权力的交替,其基础大多在于人心。谁手里掌握的人心更多,谁就更有可能会在权力的斗争中取胜。当然,这个“人”,指的是能人,并非庸才。换句话说,如果自己手底下有忠心耿耿的人处于重要的位置,这才是可以分庭抗礼的一个重要基础。
董飞峻自幼而长,从未想过要争夺权力,所以也从未进行这方面的努力。但人一但有所欲,便会发现自身所受的束缚。现在这个情形,若是不想什么办法,必定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既然已经下决心要为两人争取一个前途,有些东西,便不得不放弃。世事大抵如此。
这一日的午后,就在董飞峻尚在思索该如何说服董伦以留在京城的时候,手底下忽然有人来报知一桩旧案。
说是旧案,其实倒也不能算很旧,就是几个月前的事。
这件案子是京郊的某县,在野地里发现了一具被埋的女尸。检查之后,发现是中毒致死。问遍了附近的乡邻,都没见过这个妇人,也完全找不到一点线索。于是只得拓印画像之后,将所有的案情资料收入悬而未决的一类卷宗。在这一次监察司刑政院的例行巡查里,却有人将那妇人的画像认了出来。
那妇人曾经出现在监察司门外,对齐肖又抓又咬。监察司很多官员都还对她有一定的印象。
董飞峻听人一说就知晓了。
那妇人是关母。
是最初到京城里来因为斗殴杀人案喊冤的关母、是客来居命案的涉案人关母、是齐肖莫名身死的嫌疑人关母。
按照京郊呈上来的案件卷宗,关母的死,应当跟齐肖是差不多的时候。怪不得当日里立时便失去了这个妇人的踪迹,并且此后多次派人寻找也找不到。原来她已经死了。
而且,有很大的可能性是被人灭口。
——也许,顺着这件案子往下查,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董飞峻心内沉思。在其他所有案子完全没有进展的当下,这一件意外被牵出来的旧案,说不定反而是一个突破口。
晚间,董飞峻便对董伦说起了这件事,并且重申了自己更愿意留在京里查探这件案子的态度。但董伦态度也很坚决,似乎对董飞峻如此坚持的违逆有些生气。但董飞峻态度一直不肯软化,董伦倒也没有继续多言,只是淡淡的道:“这事且晚些再说吧。今晚你留家里,还有事要跟你谈。”
董飞峻见董伦没有坚持下去,心中还有些微喜,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应了一声:“是。”
夜里两人在书房里商谈一些公务上的事。主要还是关于青军的。董飞峻想着自己既然已经决定不去,便向董伦推荐了一些合适的人选,并且讲了一些青军内部的情况。董伦听过之后,对他推荐的人选倒不置可否,却将整顿青军的重要性重复了一遍。
董飞峻也知道,青军对相府来讲,是很重要的一股力量,这种时候去重整的确也很有必要,但既然决定了要留在京城,也就只好愧对父亲了。毕竟,相府手底下的能人不少,也并非一定要自己前去完成此事。
两人在书房里谈得很晚,于是董飞峻也不好意思此时离开这里回别院,甚至连让人带个口信出去都不可能。今夜里违逆父亲太过,还是先顺着他一些。好在苏修明应当不会刻意等自己,董飞峻这样想着,也就安心的在自己原先的寝房里歇息了。
但这一觉似乎睡得有些久。第二日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似乎头还有些晕沉,只觉得身子不停的抖动,倒像是连床也在摇动一番。
董飞峻伸出手来压了压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竟然听见了马蹄声与车轮转动的吱哑声。董飞峻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惊了一下,猛然的坐起来。
——的确是马车的声音。
自己竟然坐在马车里!
他猛然掀开帘子。——是去离城的路!
“停车!”他大喊了了一声。然后前面驾车的马夫似乎并未听闻,只是扬鞭策马,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倒是坐在辕门上的两名护卫靠过来,道:“大人,您不用担心。相爷吩咐小人,平安的将您护送到目的。”
董飞峻心下一凉。原来父亲昨夜里留下自己,是打的这个主意。他心一横,想推开护卫跳下车去。但不知道为何,身体似乎还有些软,不听使唤,被两名护卫一架,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放手!”他喝斥道。但两名护卫完全不听从他的指令,只是恭敬的道:“大人请不要为难小人。”话这样说,却完全不放手。董飞峻知道父亲大约是给自己下了迷药一类的东西。此时药效尚未散去,又被两名虎背熊腰的护卫架着,完全不能移动分毫。这两人似乎是死忠于丞相,一路上不论董飞峻是威吓还是利诱都不为所动,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路送至离城。
董飞峻一时之间毫无办法可想,只得放弃挣扎,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待得一路行到河州城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七八日。这几日董飞峻一直被限制在马车里无法很大范围的自由行动,就算想跳车逃走也没有机会。于是只得一边坐在马车里感觉着轮子压过路面的颠簸,一边担心京城里现在的情形。
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坚定的非要送自己离开京城?难道真是因为两家结盟的条件是分开两人?
好在,青军也算是自己很容易掌握的地方,董飞峻微微安下一点心来。想一想,先前的时候苏修明为了得掌永军,费了很多功夫尚不能如愿。回头想想,自己想要取得青军的掌控权,其实易如反掌。
河州在边境的十二城里,处于中间地带,一向是作为物资储运与后备士兵练兵的场所,为离、洵、忘陵三城提供物资供给上的保障;三座主城失陷之后,河州城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退下来的青军大多集中于此守卫,以防备南迟军队的继续推进。好在这段时日以来,到也未曾见到南迟军队有什么动静。
边城地方,入冬极冷,最冷的时候,河面上都会冻住很厚的一层。南迟军队大多是从鱼米之乡征来的,几曾见过这般苦寒的情形,所以他们龟缩不出,倒也并不难理解。站在临水国的立场,只希望能够平安的熬过这一个冬日,然后待到开春予以反击。所以对于南迟的按兵不动,心内只有拍手叫好的。
对于南迟的按兵不动,董飞峻也觉得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整顿军务这样的机会,其实很容易重新掌握青军。自己调离这里,也只得不到一年时间而已,虽说前前后后也换了一些人,但总的来说,跟了自己很多年的兵士还是占大多数。
先前的时候在京里束手束脚,无非就是没有自己可用之人,现在不正是个大好的机会吗?董飞峻默默的想,只要掌握了青军,事情应当会顺利许多吧。
然而,他才刚到河州两天,尚未站稳脚跟的时候,朝廷的驿报连同父亲的家书就跟来了。董飞峻本着先公后私的态度,先打开了朝廷的驿报,然而还没看到两行,他就惊得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
有人上书弹劾董飞峻。
弹劾事件的本身并不奇怪,因着先时里苏修明与定王的摊牌,董飞峻早已做好了准备,觉得说不定会在陈传葛一案上牵出什么纠葛。但,看到这份驿报的时候还是震惊了。
的确是由兵工司出头,御史上奏的一次参奏。但,并非以陈传葛案为由头。
而是内奸案。
而此案的矛头,分明是指向的董飞峻!
说起来,以前种种证明齐肖的证据,其实放到董飞峻身上也说得过去。内奸分明是青军内部的高层,那便也有可能是当是身为青军总将的董飞峻。更何况,疑犯齐肖是在董飞峻的手上莫名身死,光这一条,就足以让人百口莫辩!而前段时日里青军莫名其妙的在五六日内被连下三城,则更是一个完全找不到合理解释的情况。
董飞峻一手压着奏章敲在桌案上,觉得心内实在是难以平静。隔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那个由随从而来的人悄悄的交到自己手里的父亲的家书。很简单,只有看上去很随意的四个字:“切莫回京。”
董飞峻微顿了一下,然后半眯着眼看了那四个字许久,脑中的很多线忽然有些清晰了起来。
原来定王并非是要以陈传葛那一件小案来对付自己。而是要用内奸案这一桩足以致死的借口。想必,罗四所知晓的情况,是曾经告知过定王的。而父亲……怪不得他要如此坚定的非要将自己送离京城。原来是这样……
如果是在京城,无论如何,就算是做做样子,父亲也不能保证自己不被扣押。只有在边城,在青军的势力范围,才有机会争取到时间的缓冲。
董飞峻微皱眉,觉得事情越来越混乱了。
现在京里的情形如何,苏修明又会怎么面对这件事呢?
此时又忽然想起定王曾说过“既然你认为并无冲突,接下来的日子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这样的话,那么,他现在是准备看苏修明的反应来做决定了吗?
如果苏修明因为自己,而做出有害于定王府的决定,定王一定会不轻易放过他。而目前他在京里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一旦定王真要做出什么举动,似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最好他什么也不要做。跟以前一样,什么也不要做。景轩,最重要的事情,现在是保护好你自己。董飞峻默默的念道。
第五十一章
这份奏章一经递上,立刻引起满朝震动。内奸一案,因着前一段时日齐肖的事,众臣都隐隐有所听闻,但也都没想过被牵连进去的人竟然是董飞峻。
最初众人也还都觉得,是不是定王府捕风捉影,借此事打击相府,但齐肖莫名身死,以及这段时间以前青军莫名其妙的战败一事,的确找不到合理的解释。虽然不能就此说董飞峻一定与此事有关,但粗粗看起来,他却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朝廷对这一件事情的处理,又跟上一次齐肖的事件有了很大的不同。董飞峻的背后,毕竟是权大势大的董伦,因此无法像上一次对待齐肖一样,简单的发一道公文押解上京。况且,董飞峻现在身在青军之中,对面便是南迟的军队,这种事情一个处理不好,谁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青军内部的反应,都很愤怒。前一段时日齐肖已为了此事而死,如今又牵扯上董飞峻,对青军来讲,简直算是侮辱。辛辛苦苦与杨维林拼死作战换来的战功,忽然便被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掩盖了,而且,董飞峻与齐肖都在青军里度过了十多年,兵士们都十分拥戴,内奸一案,本就是没影的事,朝廷这样的举动,站在青军的立场,是很寒心的。很多高级将领都纷纷表示要向朝廷上书抗议。
董飞峻最后还是安抚了他们这样的情绪。此时毕竟外敌当前,若是这里有什么动向被对面的南迟探知,所引发的后果不可想象。
这件事情,如果说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只有找到真正的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