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下----水蓝微

作者:  录入:01-19

  董飞峻于是开始在青军之中查探这件事。远的先不说,前一段时日里被连下三城之事,应当还有迹可寻。
  河州城的冬夜极冷。晚间董飞峻一个人披着夹袄坐在屋内的时候,忽然便觉得有些很奇异的感受。
  这段时日以来,每天都住的是苏府的别院,两人同进同出,同行同卧,久而久之似乎都习以为常了。所以忽然被抽离开那个环境,送到孤独的边城来,甚至觉得连透窗而进的月色都清冷了几分。
  不知道他现在在京里怎么样。
  “大人。”正发着呆,便有小校过来禀报,“大人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军中一向配有文书,记录一些大小事务,而在河州城,作为存档之地,保留了大量的这类文书,董飞峻早些时候令人择了这两次争战时候的文书拿过来,想仔细看看其间有没有什么以前被忽略的地方。
  “放那里吧。”董飞峻随手指了指书案。小校依言放下那厚厚的一摞都已经有些生灰的文书。董飞峻微皱了一下眉。看起来是个浩大的工程。
  夜渐渐的深了,董飞峻依然坐在桌案之前挑灯夜读。青军似乎是从齐肖被调离开始就偶有小风波,而齐肖死后,军队内部对朝廷的怨怼之情曾一度险些酿成事端,幸亏罗四当机立断,立时带着亲近的人将带头闹事之人抓获,这才将一场兵变消融于无形。因为事件最终没有闹大,再加之青军内众人也觉得青军在此时再不能出事,因此这个消息压着未曾上报,只是在文书中记了一笔。
  这件事似乎哪里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所以然,于是董飞峻只好暂时放下,继续翻看其他的东西。先前初到河州的时候,也询问过一些从前线撤回来的幸存的将领,都表明当初南迟进攻离城之时,完全没有一丝迹象,待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兵临城下,但至于说到这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诸人都表示,完全是听从当时的青军总将的调谴,只负责了自己的部分,因此也无从判断。
  但,当时的青军总将已经为国捐躯了,就算他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现在也无从知晓了。董飞峻正觉得遗憾,忽然仆从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人求见。
  这时候夜这么深了,会是谁?董飞峻有些疑惑的让仆从请人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兵士,看起来有些面熟,在那人低身行礼的时候,董飞峻想起来了。这不是几个月以前为了查探那桩斗殴杀人案而暗城里派到这边来的人之一吗。此人深夜前来求见自己,难道是手里有什么线索?
  “请坐。”董飞峻待那人行礼完毕之后,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那人拘束的谢过之后沾着椅子坐下。
  “这么晚前来何事?”董飞峻将手中的东西折页之后合上,问道。
  那人直起身子,回道:“小人深夜前来打扰,的确是有要事要禀报大人。”他似乎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才道:“大人先前令小人前去离城查案,但一直未曾召小人回京,于是小人便留在了离城。”
  董飞峻轻轻点头,并没有打断。
  “小人手里有一份东西,先请大人过目。”那人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拿出一册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董飞峻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疑惑道:“这……是罗四写的?”
  那人应道:“是罗四将军在忘陵的时候亲手交给小人的。”说到此处,看到董飞峻疑惑的脸色,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急切的解释道:“小人当初曾听大人的吩咐,查过罗将军的事。罗将军似乎有所查觉,监禁了小人一段时日。后来不知道为何,又将小人放了。直到这一次在忘陵,罗将军出战之前忽然找到小人,将这东西交予小人,然后便命令小人撤退到河州城。——小人未曾打开看过。”
  看起来,这个人自己也很糊涂。董飞峻倒是有些明白,想必当初罗四是跟苏修明互通过消息之后,才放了这人。而罗四既然已经知道此人是自己的人,这次将这些东西交予此人,说不定正是要通过此人将消息传递给自己。
  董飞峻粗略的看了一眼,大都是罗四从查探内奸案开始的很多事件记录,甚至清清楚楚的写明了所涉及的人名。他一边看,一边听得那人继续道:“齐将军过世之后,离城的情形很是古怪,似乎有有心人刻意散布过很多消息,以此煽动人心,小人也暗中查过一段时日,所以今夜才斗胆前来打扰大人。”
  董飞峻赞赏的微笑道:“你做得很好。说来听听吧。”
  待到那人将所有的情况禀报完毕,都已经近三更了。董飞峻让那人先回去等待调谴,然后自己则坐下来翻看罗四留给自己的东西。
  事情都记录得很详细。配合着刚才那人的情报看起来,这几个月的青军,当真是有些不太对劲。斗殴杀人、煽风点火、多人闹事、甚至到那一场幸好被消融于无形的兵变,但偏偏,又被有心人以“青军家丑不宜外扬”为由,并未上报。所以董飞峻直到此时才知道这些内情。
  罗四的追查似乎甚为细致,嫌疑人跟理由都清清楚楚的列在其上,但碍于的身份,他并不能做什么行动。他作为定王府第四子,并不算一件很难查的事,所以在立场上,很是不便。大约这也是他将这份东西留给自己的原因。
  这样看来,嫌疑的大约是现在青军内部的哪些人,董飞峻心中大致有底了。但——这几个人,大多是一直以来与齐肖交好的。
  事情似乎又有些回到了起点的感觉。
  如果说齐肖便是策划了这一切的内奸,那么,杀他灭口的人又是何人?
  董飞峻第二日就对这些身带嫌疑的人登门拜访。因为只是嫌疑,不可能单凭这样毫无证据的獭测就对他们进行审问,因此只得上门去试探一下。
  在这些人当中,现在身为青军第五队队长对董飞峻的到访看起来十分慌乱。被几句言语一试探,似乎有些控制不住的心慌。面对董飞峻提出的很多疑惑根本拿不出来合理的解释。董飞峻觉得这人一定有问题,因此让人将第五队队长暂时监禁了起来,准备好好审理。
  那队长似乎是个软骨头,尚未给他用刑,只是恐吓了几句,他就已经自行招了。
  他招认了确实有在青军内部煽风点火的行为,而且还交待出了一个跟自己联系的人,叫王荆,表示自己也只是听命行事,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具体策划是谁。
  董飞峻于是一边秘密在诸城之中寻找这个王荆,一边继续去查探其他人。
  事情似乎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个王荆很快在利州找到,押解回河州之后,审了几日,王荆似乎挨不过苦刑,招认了。
  董飞峻并没有亲自刑讯他,所以在外间看到这人按着指印的口供的时候,忽然觉得心内猛的一跳。这人招认的认罪状上,主谋的名字赫然是丁元敏三个大字。
  丁元敏?真的会是他?难道青军的正副将三人都会被牵进这个案子里面来?
  到底是实情如此,还是有心人刻意布下的一个用意未明的局?
  这件事情,看起来似乎有了进展,却又更混乱了。要将目标对准丁元敏吗?如果他不是内奸,是不是又会落得齐肖一样的结局?如果……他是内奸呢?
  如果他是呢?
  董飞峻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也许只是自己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罢了。事情的桩桩件件,分明就是指向了当初青军的高层。自己不是内奸,这个自己心里清楚。齐肖……从有人杀他灭口这件事情来看,就算他真的有什么牵连,也不是最终的那个人。
  那么还能是谁?
  真的是他吗?丁元敏?
  董飞峻皱了皱眉。事情到了这一步,应当告知父亲,在京里查一查丁元敏了。虽然先前碍着私情将这些嫌疑瞒了下来,但是如今既然他被人指认,按照规矩,是必须要对他进行审查了。
  将目前查到的情况整理之后,董飞峻又有一丝犹豫。这份东西一旦送到京城交予父亲手里,那么不论丁元敏是否参与其中,今后都逃不掉一个被怀疑的后果了。也就是说,如果此事与他无关,那么也许这份东西会毁了他,让他终生都背负着这样一个嫌疑。
  董飞峻看着置于桌案之上,自己亲手写就,已然密封后的信札良久,终于还是挥退了身边的等着传送信件的人,决心亲自重审一次这个王荆。
  王荆被收监在关押重案犯的牢房之内,董飞峻走进去之后,只见那人蜷缩在牢房的一角,衣衫破烂,身上到处是伤。隔着木栅,看不真切这个人的面容,董飞峻靠过去,吩咐看守打开牢门,跨步进去。自有人走进来架起犯人供他问话。
  王荆似乎因伤而有气无力,但不论董飞峻如何问话,都一口咬定是受丁元敏指使,甚至连与杨维林对战当日如何向外递消息的细节都说得活灵活现,让人不得不信。董飞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齐肖有否参与此事?”
  王荆摇头道:“不曾。”
  董飞峻蹲下身来,与王荆对视。最初的审讯,只是跟与南迟传递消息、在离城散布谣言以及策划兵变等等事情有关,但若王荆自认是内奸,有一件事情他应该有所听闻:“郑有春与关毅的案子,你可清楚?”
  王荆似乎极其配合的道:“罪人清楚。”
  这件案子与其后的一系列事件,一直困扰了董飞峻许久,此时听这人如此说,便沉声道:“讲。”
  王荆态度十分老实,似乎反正已经认罪逃不过一死,一五一十的道:“关毅是我们的人,郑有春只是烟雾而已,但他身上,却有着很多可以追查到关毅的线索。当日在离城有人追查此案,眼看已经涉及郑有春,所以我们授意关毅杀死了他。”
  “关毅也是你们杀的?”
  “不。只是用他母亲的安危来胁迫他,让他自行了断。”
  “后来通知关母上京的人是谁?”
  “是我们的人。”
  “有何用意?”
  “离城已经有人关注此案,瞒是瞒不下去了。让那妇人去喊冤,而我们暗中做手脚,不但可以成功的陷害齐副将,同时,他一旦被扣押入京,离城的局面,几乎就是由我们掌控。”
  这人说得如此真切,绝对是知晓内情的人。董飞峻渐渐的有些绝望。难道,真是丁元敏?
  “齐肖是你们杀的?”
  “是关毅的母亲。我们只需要告诉那妇人,齐肖就是害死她儿子的人,她自当听我们的安排去报仇。当时在监察司门外,那妇人口中、甲缝里都暗藏毒药。此毒一遇到伤口,则很快渗入血里,几个小时之后便会身死。”
  “那关母,也是你们杀的?”
  “不。毒药性烈,那妇人在口中、甲缝里暗藏那么多,自己当然也活不了。”
  董飞峻微微心惊。这件事情整体看起来,是很多起高明的借刀杀人。困绕了董飞峻大半年的斗殴案、齐肖身死案以及新近发现的关母被毒死这几起案子,对方只牺牲了一个已几近暴露的关毅,就把这一切有可能泄露的线索全部抹灭,一切可以查下去的相关人等全部灭口。这么精心布置,自己完全不用出力就坐收其成的一局棋,这个布局的人,真的会是那个性子梗直,有一说一的丁元敏?董飞峻轻抿了抿唇,忽然问道:“你一离在边城从未离开,却又如何知道京里的事?”
  王荆似乎一怔,有些不自在的别过眼道:“罪人跟随丁副将多年,这件事情也一直有参与,丁副将当然不会瞒我。”
  董飞峻微微提高音量,忽然道:“你为何要陷害丁元敏!”
  但王荆却并未吃惊,刚才一小丝的失态也已经复原,只是神色平静的道:“罪人说的句句是实。所有的一切,都是丁副将指使。大人不管再问多少次,小人也都只有如此照实回答。”
  董飞峻一言不发的盯着他。这人似乎是咬定了这样的言辞,不过,到底是实情,还是另有内情?
  思索再三,由于事关重大,董飞峻最终还是决定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反馈回京,毕竟对方说得有头有脸,不能因为自己私底下想为丁元敏避讳就压下此事来。
  然而,董飞峻没有想到的是,这份书札尚未送到京城,就发生了惊天大事。
  这一天,依然如同往日一般寒冷。边城的冬日寒风凛冽,屋檐、树枝上到处都垂着冰棱。对面的南迟军队这么多天来一直没有动静,似乎真的是准备熬过这个冷到令人手脚发木的冬季了。
  晨间董飞峻在院子里锻炼之后,开始在房中处理一些事务。他此时已经并非青军中的人,所以对于青军的日常军务并未过多的插手,巡防一类的事务,还是由着青军剩余的将领在安排。
  不得不说,这一次青军的确是元气大伤,董飞峻此来,也有在剩下的人里面培养出今后的骨干的意图。大多数时候,培养自己的人,并不是需要寻找一些已经很有名声的人才,这些人往往恃才而傲,颇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就算是投靠了一些势力,很多不过是准备借着这些势力以求取自己的利益罢了。真正培养死忠于自己的人,其实需要从很底层的人中遴选。正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很多忠心耿耿的死士,其实最初追随的原因,也许不过便是在别人最绝望的时候顺手推了一把而已。
  所以这一次,董飞峻决定亲自选择可值得培养的苗子,填补青军这一次在边城之战中有些残破了的建制。
  董飞峻在河州的住地偏处于城内一角,属于比较清静之地,但他才刚刚坐下来翻阅了一会儿东西,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人,有京城加急快报。”脚步声近了,然后停在门外,接着响起来的是带着微喘的传令兵的声音。
  “进来。”董飞峻吩咐道。
  传令兵进屋之后恭敬的递上压着火漆的信札然后退出门去。董飞峻拆开封皮,抽出信来。这封信是以兵工司的名义发向临水国各边城驻地的。董飞峻才看到第一行字就震惊到无法言语。
  “南迟军围困府间!”
  这,怎么可能?南迟的军队,不是在对面的离城等三城内么?怎么会在此刻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府间城?他们怎么可能绕过中间这许许多多的城池,去围困了离京城只得几十里距离的府间?
  这是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啊!
  董飞峻瞪着那一行字不能言语,甚至都忘记往下看。
  不绕过河州等诸城,如何能够到达府间?就算南迟占领了成国的部分土地,但成国的国土,与府间之间,尚隔着一个几乎够得上临水国整个面积大小的青子湖……
  等等,青子湖?
  董飞峻望着屋内因为天气实在太过于寒冷而生起来取暖的火盆,忽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南迟军出现在府间城外的通道,应该是青子湖。
  准确的来说,应该是结冰之后的青子湖。
  董飞峻忽然明白了南迟军队攻击忘陵之后就失去动静的原因。忘陵紧靠着青子湖,占领忘陵之后,就可以很容易的在无人能够觉察到的情况之下,从结冰的青子湖上悄悄绕过临水国的其他边城防卫,到达离京城只有几十里距离的府间。
  想必,南迟国最初攻占这三城的本意,是想将临水国的军队全数集中到离城附近,然后再出奇不意的绕到府间进行攻击,此时临水回军救援不及,情况想不堪设想;没想到临水国由于国力不支,暂时不能增兵。不过对南迟来说,不管增不增兵,都没什么影响,因为事前谁都不会想到,他们会选择如此艰难的一条路,奇迹般的出现在府间城外。
推书 20234-01-18 :逐心(第一、二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