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的星空是最美的,楚陶靠在阿丑怀里仰望苍穹,听着他在自己的央求下被迫说的小故事,不由笑了:「好难听,还不如我小时候奶娘说的。」
拜托,他从记事起就是在刀枪剑戟中度过的,这种带奶娃说故事的经历他从没有过好吧?
翻了个白眼,阿丑道:「说我说得不好听,那你说你的故事吧。」
被将了一军,楚陶还真的兴致勃勃说起自己幼年的一些糗事,破天荒的,阿丑听得很认真,娓娓传来的讲述中,他似乎看到寂寞深宫里,一个小皇子奔跑雀跃的画面,鬼灵精怪的孩子,让内侍们又好笑又无奈……
「阿丑,我跟你讲了那么多我的事,可是从没听过你的,你原名叫什么,在哪里长大?」楚陶说累了,于是转了话题,他兴致很好,双瞳亮晶晶地注视阿丑,完全看不出生病的迹象。
「夜逊。深夜的夜,谦逊的逊。」阿丑道。这是第一次,他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也许是觉得他即将离开楚陶,没必要再骗下去,也许,他不忍心再去欺骗。
「夜逊,好好听的名字,那我以后叫你阿逊好吗?」
「好啊。」如果有以后,他想他不会拒绝,阿丑摸着楚陶的秀发,继续道:「我在一个很冷清的地方长大,那是个跟皇宫一样冰冷的地方。」
「可怜的阿逊……」怀里传来楚陶幽幽的叹息。
「我父亲是塞外飞龙韩家的庄主,我娘是他的外室,所以我很少见到父亲,我随母姓,功夫也是母亲教的。在那座宫殿里,每天陪伴我的只有兵器,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戮。我们的教规以钱为名,只要别人花得起价钱,我们什么都做,自从我三岁拿起了兵刃,就再没跟它有片刻分离。我杀过很多人,所以江湖中人都称我夜修罗……」
阿丑说得很慢,也很杂乱,似乎是随想随说,臂弯渐沉,他知道楚陶经不住疲惫,睡过去了,却依然继续往下说,说起自己的童年,少年独闯江湖的快意,说起练武不当导致中毒,然后隐身王府,说起和楚陶相遇后故意逗他的总总……
夜风轻袭,将低沉话音缓缓拂入无边苍穹,而后,消散。
晨蒙时分,阿丑将楚陶抱回床上,他睡着正香,神情平和,唇角可爱的弯起,想起他醉酒后的慵懒模样,阿丑怔了怔。
「对不起,十一。」轻轻抚摸着楚陶的鬓角,他说。
对楚陶有些歉疚,不过他不觉得自己有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道理他想楚陶也该明白,他只是照做而已。
第八章
离开那间草房,破旧的木门在发出一阵沉闷声后将他和楚陶隔成了两个天地,阿丑向青河上游走去,直到到达渡口,他都没有再回头。
人生没有回头路,迈出去后就不能再回头。
煦日照亮了一江春水,阿丑上了渡船,船身微微晃了晃,江水中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倒影,突然想到那天乘船时楚陶特意坐在自己身前的那幕,他心神也随湖水微晃了一下。
那是个笨蛋,笨蛋到从来没怀疑过他说的话,被他欺辱后还拼了命的护他,甚至把他当最信任的人去依赖,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一路自己为了自保,曾数次将他推入险境,像这样的笨蛋,是不适合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的,他的死亡只是早晚而已。
『阿丑,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一波潋滟,似乎映出楚陶的淡淡笑颜,阿丑用力甩了下头,想把那张容颜甩开。
会忘记他吗?
他在心里给了自己否定的答案,他曾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可是像那么笨蛋的只有楚陶一个,要想忘记,应该很难吧。
煦日已高挂半空,这时候楚陶该醒了,官兵也很快会追来,与其随自己逃命,留下来对他也许更有利,霍缜还喜欢着他,不会对他多加为难,说不定还会为他请良医治伤,所以自己这样做,也是为了他好。
可是,无论多完美的解释都无法诠释背叛的字眼,他知道自己的离开对楚陶来说是致命的,一路行来,楚陶把他看作是能同甘共苦的最亲密的人,所以才对他投入完完全全的信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楚陶无法承受住自己的背叛,他甚至不敢想像楚陶在得知真相后决绝无助的表情。
船家的唱喏惊醒了阿丑的思绪,锚索取下,船桨翻动中小船渐渐离开岸边,不由自主的,他转回头去。
江岸渐远,心里却没有脱离追捕的侥幸,反而是种无法言说的情感,担心、不安、牵挂,交织在一起,扰乱了他的思绪。
官兵会不会及时出现?出现后会不会拆磨十一?蓦然地,这个念头跳入他心里。
事隔了这么久,他没有信心断定霍缜一定会照顾楚陶,这世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为了威名权位,他是否还会在乎一个没落的皇子?
我在担心他吗?
突如其来的念头窜入心房,阿丑惶惑了。
很陌生的情感,从他出门后就一直形影相随了,空荡荡的心,忐忑不安的思绪,仿佛要失去什么的慌乱,似乎在此刻都找到了答案——原来他一直在担心。因为喜欢而担心,因为爱而牵挂,而牵挂的对象是那个笨笨的,一直被自己骗的小皇子。
眼前划过他拼命帮自己抵挡对手的情景;他醉酒惹人爱怜的模样;他被人甩后抱着自己痛哭的傻气;还有更早,他被惊马抛到自己怀里,一脸惊讶后,傻傻地说的那句『你好丑……』
不回头,是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想转回去,永远都有机会,可是……远看江岸,景色渐行遥远,机会随着船的行走渐渐离他远去,无法再回头。
没再犹豫,阿丑站起身,跳入江水。
「喂,你疯了……」
无视身后船家的惊叫,他淌着冰冷水面,游回岸边。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爱上一个笨蛋?可是……
好吧,他承认楚陶比自己想像的要来的重要,那就带上他好了了,与其在这里猜测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感情,不如直接把人牢牢抓在手里,直到他弄明白的那天。
阿丑回到草屋,屋里很静,楚陶还在昏睡,不过是在地上,衣襟上一片暗红,是咯出的血迹。
心被揪起,一点点的疼,阿丑忙将楚陶抱起,一边唤他,一边用手按在他后心,用真气替他舒缓虚弱的经络。
他体内毒气刚散,身子尚虚,催发真气对他来说半点儿好处都没有,可是没办法,怕这个笨蛋出事,自己的心情又变回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所以,他认命了。
良久,在气息调和下,楚陶醒了过来,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紧紧抱住他,身躯在用力下不自禁地颤抖。
「别丢下我,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很怕,怕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幼时和母亲的死别,之后和情人的分离,朋友的背弃,现在,他只剩下阿丑了。
当睁开眼睛,见不到阿丑时,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慌张,直觉告诉他阿丑走了,他爬起来想去追,可走不几步身子就撑不住了,不住的咳嗽,慌张心绪让本来受伤的心脉更乱,他连咯几口血,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他反覆说着显而易见的谎言,那份坚持让阿丑看着心疼。
小皇子也许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笨,他一定是觉察到自己的心思了吧?
这个让他生气又让他怜惜的笨蛋,受了重伤还一直拼命支撑,只是怕被丢弃,而害他到这步田地的自己却背弃了他,在他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毫不留情地选择离开,如果自己不回来,也许他会一直这样躺在地上,直到死亡。
不久前他还没在乎过楚陶的生死,可是现在他却突然发现,他是多么舍不得楚陶被伤害,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还是,一早就有,一点点累积,累积到让自己觉察到的程度?
「你当然会好。」阿丑拍着楚陶的后背,给他安慰:「别胡思乱想了,我怎么会丢下你?我只是想帮你捉鱼吃,结果不小心掉到了水里,所以花了些时间。」
一身湿衣是最好的证明,楚陶信了,问:「我们有干粮,干嘛捉鱼呢?」
「为了给你补身子啊。」
头一次在说谎时有了惴惴不安的感觉,还好楚陶没在意,内息被阿丑的真气调和,他倦乏涌上,很快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阿丑在楚陶身旁衣不解带的照料,又有良药服用,楚陶的身体好了许多,只是对他很苛刻,不许不打招呼就出门,不许离开太久,就寝前要陪他聊天……
任性是病人的专利,而且任性起来的小皇子很可口,只是暂时吃不到罢了,每每这样想,阿丑就无可奈何地叹气——果然喜欢一个人是天底下最笨蛋的事。
这晚,楚陶跟平时一样紧靠着阿丑入睡,他似乎已习惯了这种姿势,阿丑忍不住笑问:「你这么怕我离开吗?」
「哪有?我只是觉得两人靠得近些会比较暖和。」身体好了许多,楚陶已不像前几日那么惶惶无助,很嘴硬地说。
「是吗?那我走了?」欺负小皇子与其说是阿丑的劣根性,倒不如说他习惯了这种逗弄,捏捏楚陶的脸腮,作势起身要走。
楚陶果然害怕了,连忙拉住他的手,阿丑就势靠过去,道:「说喜欢我,我就不走。」
最早立下的要把楚陶连人带心一起掳到手的宏愿到现在都没实现,见他咬着下唇一副不甘心说的表情,阿丑叹了口气:「想听你说句喜欢就这么难吗?」
留下来帮楚陶调养,还随时面临着杀手追击的危险,而他居然没有后悔的感觉,要是娘知道他为了一个男人做这种蠢事,说不定会一掌劈了他,而现在他无非是想听几句情话而已,那个笨蛋却死命不开口,他越是不开口,自己就越是想听,本来只是赌气下的誓言,现在似乎已变成了某种执念,想判定楚陶对自己感情的执念。
听阿丑说的可怜,楚陶犹豫了一会儿,「我、我……」
表白中途断掉了,被送上来的亲吻掩盖,阿丑觉得自己最近对楚陶愈来愈无奈,看到他那迷惘的模样,就舍不得硬下心迫他,算了,违心的话还不如不听,反正他知道楚陶有多在乎自己就行了。
缠绵细致的吻吮很快就让楚陶动了情,眼眸里水波潋滟,低微喘息中脸颊也泛出桃红,阿丑看得心动,唉,这么可口的美食,可惜只能看不能吃,难道这是老天爷对他屡次欺骗的惩罚吗?
见阿丑侧身看着自己,凤眸微眯,表情似笑非笑,邪佞中还有丝淡淡无奈,楚陶的心房突然不听使唤地怦怦跳起来。
阿丑体内毒气渐散,面颊消肿,恢复了原有清丽俊秀的模样,虽然有些疤痕,但并不突兀,反而让他本来过于俊秀的容貌多了份威严。
「阿逊,你这模样,一定迷死一大堆女孩子。」
「我不稀罕,我只要你!」阿丑吹熄了灯,黑暗中将楚陶拥进怀里。
天下美人多得是,可是能让他犯险的只有这个笨蛋小皇子,所以,他决定在今后的人生中,要将楚陶牢牢拴在身边,作为自己为他付出的回报。
两日后的傍晚,官兵将草屋包围了,霍缜亲自带兵,他走进草屋时,楚陶和阿丑正在吃饭,看到他,楚陶很平静,没作声,继续低头吃饭。
霍缜扫了一眼破旧不堪的小屋,很难想像享受惯了锦衣玉食的小皇子会窝在这种地方,再看那糠菜,似乎难以下咽,但楚陶脸上并没有忿恨不甘,相反的,有种极满足的神情。
这不是他熟悉的楚陶,他原以为以楚陶的性格,在看到自己时,会冲上来一番痛骂,要是给他柄刀子,他会毫不犹豫刺过来,可是恰恰相反,对于自己的出现,楚陶并没在意,甚至,漠视了他的存在。
相处了五年,这是头一次,楚陶对他表现出冷淡,不是故意做作的淡漠,是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的疏离。
霍缜心一紧,看着坐在楚陶身旁的阿丑,他突然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也有种预感,楚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黏他,他,放弃了自己。
霍缜沉着脸,使了个眼色,随行侍卫立刻上前揪起阿丑,拖他下去,楚陶终于沉不住气了,挡在阿丑身前,冲霍缜道:「你要抓要杀,我随你,别为难我的随从,让他走!」
这有点儿像从前的小皇子了,可他维护阿丑的举动让霍缜更生气,不回话,摇手让侍卫将人带下去,楚陶却上前拦住,死也不放,并放声呵斥:「霍缜,你已经抓到我了,还想怎样?!」
霍缜皱了皱眉,正色道:「王爷,我是来接你回宫的,不是抓你。」
「原来在你心中,我还是王爷。」楚陶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我命令你放了我的人!」
『我的人』三个字咬得太清晰,杀机瞬间弥漫了霍缜的双眼,阿丑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位兵部侍郎,他的耐性已到顶峰,自己该说两句了。
「大人,我家王爷身上有伤,气不得,您就别为难他了,再说,这一路进京,他身边总得有个使唤惯的人。」
说着话,在楚陶后腰轻轻掐了一下,楚陶会意,应景的咳嗽起来,霍缜脸色一变,忙上前搭住楚陶的脉搏,虚弱的脉象让他大吃一惊,急问:「你怎么会受伤?」
「也许这要问大人您呢。」阿丑在旁边淡淡道。
他早猜到了,对他一路追杀一定是出自这位侍郎大人的安排,所以杀手们才没为难楚陶,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除掉隐患,也许……只是因为嫉妒。
这一点楚陶当然不知道,不过他觉得既然楚玄一直派人追杀自己,身为重臣的霍缜自然也知道,现在他又亲自带兵来捉自己,更是将以往的情意断的一干二净,虽然是早料到的结果,想想还是伤心,内息乱了,又忍不住连声咳嗽,这次却是真的。
阿丑忙扶住他,替他轻揉后心,这动作在霍缜看来简直十恶不赦,不过见楚陶重伤在身,不敢气着他,想了想,暂时忍住气,吩咐侍卫带两人离开,只在心中盘算日后一定要找藉口除掉这个眼中钉。
官兵晚上驻扎在当地官衙内,安顿好后,随行而来的太医帮楚陶仔细问脉看诊,那老太医是霍缜请求楚玄派来的,本来他是怕楚陶一路颠簸,会水土不服引发疾病,没想到他会受内伤。
诊完病,楚陶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那边药也煎好了,下人将药端来,楚陶看着药碗,犹豫着要不要喝。
「这药不会是有毒吧?楚玄巴不得我死,怎么会让太医来为我诊病?」
人家要杀你,一刀就够了,哪用下毒这么麻烦?
不过,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阿丑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道:「别怕,我帮你试药,如果我没事,你再喝。」
「快放下!」
楚陶被吓到了,急忙夺过阿丑手里的碗,心里半是感动半是惊慌,盯着他看了半天,见没事,这才松了口气,埋怨:「以后别再做傻事,大不了我不喝药。」
「药一定要喝,可以好得快些。」虽然他弄不清霍缜的用心,不过已经肯定他暂时不会伤害楚陶,至少在他们进京前是安全的。这就够了,这一路,他有足够的时间令内力恢复。
看看楚陶,因为感动,那对漂亮的瞳孔里开始亮晶晶,让他心一动,从来不知道,原来连小欺骗也这么有成就感,看来今后这招还要继续发扬光大。
楚陶还沉浸在那份感动里,抱住阿丑,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对不起,阿逊。」
「为什么道歉?」
「我怕被抛弃,就不顾你的安危,硬将你留下来,和你相比,我觉得自己好自私。」
「别傻了,我留下来是因为我想为你留下。」难得的真心话,拍着楚陶的后背,阿丑微笑道:「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