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解咒方法说来并不难,但要想成功却需要极强极强的运势。
以凡人的血肉之躯,经受如此寒气,莫说一天,便是一个时辰也难以支撑。而妖咒又比较顽强,能够在人体内与寒气对抗个好几天。往往,人都冻成冰尸了,妖咒还在他体内活蹦乱跳。
尚慈武功再好,偏偏不能以内力加护,必须放任寒气入体。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所以他不让小文跟着来,他怕万一自己会死在小文面前。
说来,倒还多亏了他所练的断月功,那本就是将人送到鬼门关前的险恶功夫。上次他挺了过来,这次便也当是到旧地重游一圈,而后,幸运地回过魂来。
但身体毕竟还是极其虚弱了,甚至已经无法运功调息御寒,所以若严格说来,他还并没有完全脱险。
诸此种种情况,小文并不了解,但他看得出对方的情形很不好,最好尽快带他离开,到暖和的地方去。
然而只是将他背出洞外,就差点累掉小文半条小命。于是在积雪之下挖找,找着些树枝树条,做成一只简陋的担架,将人放在上面,然后拖走。
尽管如此,小文还是走得非常吃力,先前他找过来已经相当疲惫。
天色正暗下来,寂静无声的雪地上,只有他拖着另一个人慢慢前进着。仰视前方,吉梓山明明就在不远,却好像怎么也走不近似的。
小文心里又急又怕,却是一刻也不敢停步。到后来实在饿得没力气,才停下来吃些先前准备的点心。想着尚慈大概也饿了,想喂给他吃,可他睡得那么沉,就算将东西放进他嘴里也不晓得咀嚼。
这可怎么办?不吃东西会很饿,会更冷,又冷又饿,会要人命的呀!
小文急得打转,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有两只鸟,其中一只似是受了伤,一动不动,而另外那只便用尖喙啄自己身体,啄出血来,然后将血喂进对方嘴里。
小文呆了呆,又回头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几经挣扎,下定决心。
他将软剑从人腰上抽下来,咬紧牙关,在自己手腕上一划。鲜血立时流出,他一阵头晕脑胀,硬是坚持着没晕过去。他分开对方的嘴唇,将手腕送上去,让血往下淌进人口中。
总算,这人还本能地知道吞咽,一汩汩血就这么吞了下去。
小文松了口气,从衣摆上撕下一块,随便包扎包扎就继续赶路。这之后,他一路走走停停,停下来都是为了给对方喂「食」。
大概是他手法不好,割错地方,那血怎么也止不住,他心想着浪费也是浪费了,不如喂给对方吃掉。
然而这样的结果就是,不断失血的小文连原本能够坚持的时间也坚持不到了,眼前发黑,双腿发软,终是再也走不动。他一屁股跌坐下去,还想着要再喂对方喝血,可是,好像连血都已经没有力气流了。
「明明是你欠我一滴血,我却给了你这么多血,我真亏呀……」
小文呢喃着,趴下去伏在对方身上,两具身体都是一样冰凉,可是这个行为却仍让他感到好温暖好温暖。
「蝴蝶,我走不动了,我好累,好困,我要睡了……在我睡着之前看我一眼吧,蝴蝶,蝴蝶……」越发虚弱下去的话语,终消了音。
雪地里只剩风声萧瑟,如歌似泣。
第十章
尚慈张开眼睛,眼前是昏暗的天,一时难分今夕何年。随后他发觉脸上唇上有些怪异,似有什么东西凝固了,而口里竟还有一股血腥气。诧异着,垂眼看向压在身上的那个沉重物体。
小呆子?
立刻伸出手去,不知何故,他的身子似乎奇异地恢复了些,不似先前那么虚弱,手也抬得起来。
他坐起身,将怀里的人翻转过来,定睛一看,脑袋里便是「嗡」的一声。
这样灰白的脸,这样青紫的唇,这看似竟舒适安详般的浅浅笑意……
不会的,不会的!
尚慈颤抖着手,探了鼻息,摸了脉搏。呆然良久,蓦地将人抱紧,这人的身体已有点僵硬,令他不敢用劲。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不可能的……你不是很怕痛么,怎么敢把手弄成这样……」
他抚摸着小文手上早已干涸的血迹,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在自己手上也割了一道口子,将流出的血往小文口中喂。
只是,小文根本已经不会吞咽了。
尚慈定定看着他,越看越不能够相信,这个人已不会再睁开眼睛,不会再开口「蝴蝶蝴蝶」地叫,不会……什么都不会了。
「你醒来,你说话,你睁开眼看我,醒来,醒来……」
尚慈反复亲吻着小文脸上、手上,任何地方,想找到哪怕一丝余温。可惜终究,什么也没能找到。
只是再一次、最后一次确认了,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不再属于这人世间,更不再属于他。
「啊啊——!」
撕心裂肺的呼号划破长空,尚慈仰望天际,天际一片虚无,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不甘心。这叫他怎么能甘心!
「不管你是什么,不管你要什么,帮帮我,把这个人还我!把他还我!还给我——!」
一声声呼喊回荡在幽谷之间,没有谁来回应,直到那些回声都消失了,一切重归寂静。
仿佛是万物初开之前,那空然绝灭的沉寂。
「他死了。」突然,有声音说了这样一句。
尚慈应声看去,站在那里的是——骊妖。那名为少覃的美艳骊妖。
尚慈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不愿再看,也不愿问任何。不管这骊妖是怎么找到他,是为何来找他,他都不愿再理会了。
「他已经死了。」骊妖一步步走近,「没有人可以把他还给你。」
「你走。」尚慈回道,他不想听。
「他已不在这个世间了,你还不明白么?」
「滚!」
「我走了,你又怎么办呢?你只剩一个人了,不是么?我又怎么能离开你?」
骊妖来到尚慈面前,蹲下身,深深地凝视而去,「你看看我……看我,看看我吧……你,不会后悔的。」
不胜其烦,尚慈抬眼冷冷看去,却见骊妖将五指插进胸内,取出一颗半透明的圆珠。
「这是我的内丹,我的全部修为都在这里。」
骊妖说,「你来做个选择吧。你可以把这拿去,捏碎,以此打开通往冥界的入口,然后去找他……要么就放下他,跟我走,我们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令你这么伤心难过。」
「……」尚慈唇边划开一抹嘲弄,「你该明白,我并不算什么善人。我心中更从未有过你。让我选择,你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是么……」骊妖歪着头看他,忽然笑了,「呵呵,你真的不一般,难怪让我这么喜欢……你甚至能够驱除我的咒法,而且还活着,从没有人做到过,呵呵呵……」
猛然手心一紧,揉碎了内丹,片片粉末在半空旋转着,顷刻间化作一道黑色的门。
「我知道,我得不到你的心。」骊妖笑着,伸手抚上尚慈的面颊,「但至少,我可以让你永远不会忘记我……」
随着话语,白色的身影化作一片一片,仿佛与纷飞的雪花交融到一起,随风飘散。
尚慈没有再说一个字。那道黑色的门也沉默着,静静立在前方。
尚慈挖开地上的积雪,将小文放进雪坑里。
「等我。」留下这句,便起身走到那道门前,迈步而入。
门里一片漆黑。饶是眼力如尚慈,也毫无方向可寻。
忽然,他感觉到手背上有些异动,抬起来一看,虎口处那半只蝴蝶竟扇了扇翅膀,飞身而起的瞬间化作一只完整蝴蝶,身上散发着淡淡萤光,向前飞去。
尚慈跟随其后,一路走着走着,突然,就好象是眨眼之间,他就站在了一个院子里。
院子中央立着一名黑衣男子,那蝴蝶此刻便停在男子肩上。灵异的蝴蝶,与这阴气森森的男子,竟是意外地合衬。
「你果然找来了。」男子说话时似乎在笑,却又似乎并没有,看不真切。
「你是来找他的,对不对?」男子这么问。
虽不知此人是谁,他也没明说那个「他」是谁,但尚慈就是有种感觉,这个人全都知道。所以他默认了,无需多说。
「你该知道,这是冥界。你是活人,来到冥界,会有什么下场,你清楚么?」男子又问。
尚慈依旧沉默。这种事他不清楚,就算清楚他也不会在乎,所以,说任何话都是多余。
「呵……」那人便依稀笑了,「去吧。」
随着这句,他肩上的蝴蝶再度振翅飞起。
尚慈最后看了对方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跟着蝴蝶而去,下一瞬又踏入黑暗之中。
除了那只引路蝶,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接下来会去达何处,只一心追随着冥冥中的指引,越走越远。
忽然,一座城池凭空出现在尚慈面前,城门旁矗立着石碑,上书二字——梦都。
当尚慈从石碑上收回视线时,那引路蝶已不见踪影。
难道这便是最终目的地?
尚慈迈进城内,出乎意料地看见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追逐打闹。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很开心的模样,着实一派欢快景象。
不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尚慈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着,路过一间房子门前,忽然从里面传出一声大叫:「蝴蝶!」
便是恍然一怔,扭头看去,只见那个人……那小呆子喜笑颜开地奔跑过来,却是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就像……穿过一道无形无体的幽灵。
尚慈愕然不已,转身一看,小文竟是抱住了他身后的另外一个人。
看到此人,尚慈再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一身白衣,乌丝瀑悬,眉眼微挑地笑着——竟是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这般心急?」甚至连说话的声音、口气,都与尚慈是如此相像,简直就是在同一具模子里复刻而出的人。
「你还好意思说?」小文瘪嘴,「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呢。」
「瞎说。」那个「尚慈」捏捏小文的面颊,「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
小文缩缩脖子:「你不要这么肉麻。」
「……」尚慈本人很无辜,其实他也觉得很肉麻,可是这么肉麻的话语,却是出自另外一个他口中,实在诡异之极。
那个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不论是什么,总之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东西买了么?」小文问那个「他」。
对方便从手中拿出一卷布匹,那颜色与花纹,居然正是当日他在福兴买下的那个。怎会……
「真好看。」小文爱不释手地摸着。
「从你手中做出的衣裳,一定更好看。」「尚慈」道。
「啊?」小文扮个鬼脸,「该怎样就是怎样,就算拍我的马屁也没用的……」
「……」
眼看着那两人打情骂俏,尚慈心中又困惑又窝火,却是无计可施。他已试过很多次,始终碰不着人,而那些人也完全看不见他。
何况此情此景,就算他们看见他,他似乎也无从插入。那两人看上去那么亲密,那么开心,亲昵无间……
无言以对地微垂了视线,烛光下,他的影子被拉伸成长长一条,摇曳不定。猝然间明白了什么。
在这里,他只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其他那些人全都没有影子。
对,就是这样了。因为这是冥界,于是和人间的情况反了过来,变成是鬼看不见人。
但那个冒牌货又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还活着,又怎会在冥界出现一个他?而那个「他」,甚至还如此这般……
入睡时分,尚慈甚至得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上床!那个冒牌货,竟敢将小文揉弄成这样那样的姿势,让小文露出这样那样的表情,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有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试过……
没办法,那时他有妖咒在身,很多事不能做,而这个可恶的冒牌货却……
尚慈简直气急败坏,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朝床上砸了过去。可是下一瞬,茶杯仍好好地摆在桌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终于无可奈何,再看也只会把自己气结,尚慈转身离开房子,茫然往前走着,来到桥上。
看着桥下深不见底的河水,不期然地想到,若就此跳下去,变成一只水鬼,会不会便能让小文看见他?
「你想的没错。」蓦然冒出一个声音,像是在回答他。
尚慈别过头看着那个说话的人,眼里寒光乍现,却终究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只冷冷回道:「你是谁?」
「我就是你……是他所构想出的你。」
那人说,「还记得城门外的石碑么?这个城的名字……这里是没有伤感的城,每个人在这里都可以圆梦。而他的梦想,他想要的,就是我。」
听得这话,尚慈怒极反笑:「在作梦的人是你才对。他想要你?要你这幻象?哼,你忘了自己是谁不成?」
「随你怎么说。」对方无谓道,「如今在他身边的人是我,你除了眼巴巴看着,又能如何?不如,就听我的,从这儿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随着话语而浮现在对方眼里那令人发指的险恶,或许有不少人从尚慈眼中看到过,但他自己还是头一次从自己眼中看到、一时间反而有些啼笑皆非。
果真是报应不爽么?
或许对方说的有道理,然而尚慈始终还是犹豫,不能相信那个家伙。以他对自己的了解,那个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家伙啊……
此后几日,尚慈依然是默默跟随在小文身旁,看见小文很快做好了衣裳,开心地在家中手舞足蹈。
可是这天那个冒牌货却迟迟未归,后来小文迫不及待,便带着衣裳出门去找。走到半路上,天空忽然电闪雷鸣,小文吓得脸色煞白,躲到树下缩成一团。万幸鬼不怕雷电,不然他大概早不知死过几回了。
「蝴蝶,蝴蝶……」
小文闭着眼睛反复念叨,仿佛这个名字可以给他勇气,「蝴蝶,你快来,你要快点来找我啊……」
尚慈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也曾试着去抱他,终是无用。
听着他不知停歇地唤着那个名字,一次又是一次,尚慈目光渐沉。
这人需要他,非常非常需要。如果在这人需要他的时候,他只是这样看着,什么也不能做,那么此刻他存在于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薄唇一抿,手便举了起来,一掌拍打在天灵盖。那瞬间仿佛真的感觉到自己灵魂出窍,可是回头却又看不见肉身。
尚慈不愿多想,试着唤道:「小文。」
被听见了。
小文抬起头来看见他,不敢相信他竟真的赶来,目瞪口呆片刻,才跳起来扑过去。
「蝴蝶!蝴蝶,你来了,总算来了……」
「嗯,我来了。」
尚慈搂住怀里的人,双臂收紧,闭上了双眼,「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回去住处时,尚慈还在疑虑会不会见到那冒牌货,然而一进门,看到的却是那次的黑衣男子。
「清明?」小文惊讶,「你怎么来了?来看我的?」顿了顿,不解地挠头,「不对,你不是应该在冥界么……」
「我的确在冥界。」清明说。
「咦?」小文一愕,「但是你……」蓦地意识到什么,左右看了看,缓缓吸气。
「终于醒过来了?」清明看穿他的脸色,似笑非笑地牵了嘴角,「梦作完了么?」
「……嗯。」小文点头。
他的确清醒了,也什么都想起来了。
死亡是什么感觉,他最明白。他……又一次死了,死在蝴蝶身旁。
虽然遗憾,但并不后悔。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蝴蝶会在这里?难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