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你也不可能用你一条蚊子命来换我一条人命,你说是不是?」尚慈接着道,他看得出小文已经动摇了,真是单纯得不可思议。
「所以,我真正欠你的并不是一条命。」
听见尚慈这样说,小文越发迷惑:「那应该是什么?」
「一滴血。」
「啊?」
「你是为了我的一滴血而死,却至死未能得到这滴血,这才是我真正欠你的东西。」
「呃,是这样么……」小文开始混乱,他觉得这话听起来没错,但又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却始终找不着是不对劲在哪儿。
「所以,你要我还你,我便还你这滴血。」尚慈从水果篮子中拿出一把小刀。
「啊啊?」小文已经目瞪口呆。
尚慈无意等他反应过来,便将刀刃在指尖轻划而过:「来,还你。」
「……」
挂着鲜红血滴的手指递到小文眼前,他什么话也没说,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上辈子为了一滴血而死的他,这辈子竟然见血就晕。
项恩与薛世进房时,便看见尚慈脸上带着若有所思之色,一手提着那个小裁缝的后领。看小裁缝那样子,无疑是失去了意识。
只是,在这儿?在庄主手里?
……庄主,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两人这样想,其实不能说对,但也不算全错。小文会变成这样,的确是由尚慈所造成,但是公正地说,尚慈也并不是故意的。
他的本意只是想看这小子会不会跟着他的话,真的傻傻地来吸他的血。哪想到,这小子竟直接晕了过去。
啧,又说上辈子是蚊子,还说要拿他开荤呢……
手一松,小文从他手中滑落到榻上,依旧昏昏睡着,再没有方才的有趣模样。
尚慈抬起视线,脸色淡漠下去,问道:「什么事?」
「刚刚收到消息。」项恩走上前来。固然好奇心有之,但当前还是正事要紧。
「公主及其侍卫队不出三日便将到达山庄。」
「嗯。」尚慈颔首,「就这件事?」
「还有一件事。」
「说。」
「公主此番到来,将要同庄主成亲。」
「……我已『死』了。」
「不错,公主也是知道的。」
尚慈皱眉:「你的意思是……」
「公主执意要嫁庄主。」项恩顿了顿,补上关键的一句,「不论生死。」
「荒唐。」尚慈不悦,「皇上皇后岂会由她胡来?」
「不由她又如何?」
项恩一笑,「她不日便到,而皇上皇后都远在皇城,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她若先斩后奏将事情办了,谁又能奈何?」
「……」
「啧啧,原以为公主只是骄纵任性,想不到却如此长情,对庄主真可谓一往情深,难能可贵呀!若非造化弄人,其实又何尝不是一段良缘呢?」
「是么?」尚慈露出微笑。
项恩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目测距离大概安全,这才长吁短叹起来:「唉,想来也是皇后对公主的婚事逼得过紧,才让公主如此孤注一掷。与其同一个见也没见过的陌生人联姻,不如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算活着时不能在一块,便是死也是那个人的鬼,总算也不枉此生——公主泰半是这样想的吧。」
「你呢,又是怎么想?」尚慈问。他了解项恩,此人不会平白无故说那么一堆风凉话。
「呵呵。」薛世笑得谦虚,「我想,以公主的性情,既然她有此决意,旁人要劝止只怕很难。」
而这件事,却又是非得阻止不可的。
兄妹成婚,荒唐之致,哪怕只是冥婚。皇后若得知,定会气得短寿二十年,何况尚慈也不愿负了妹妹的下半生。
「所以现今之计,唯有抢在公主之前,庄主先与他人成亲。公主身分尊贵,冥婚已是万不该,总不可能还做个妾室。」
闻言尚慈陷入沉默。
而沉默到现在的薛世却插话:「仓促之间,到哪儿找个新娘子来?」要愿意陪同做戏,要能守口如瓶,相貌也不能太差——公主肯定会要看,还有……
「找?」项恩笑了,「还用找么,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
「……」
跟随着项恩的视线,另外两人的视线落在同一处地方,同一人身上。此人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真难说这算是幸福或是不幸。
「他?」薛世迟疑。这小子倒是不难收买,长得也算清秀,只是,「他是男子……」
「所以呢?」项恩扬了扬眉梢,「你认为这是值得困扰的问题?」
「……」这倒也是。
话说断月山庄,以那低调的行事作风,却能在江湖中占得一方独立的特殊地位,其中自有渊源。
一方面便是因为断月功,这门危险系数与厉害程度对等的邪门功夫,使得诸位庄主也倍显神秘莫测。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则是,历代庄主皆为男子,而每一代的庄主夫人,也是男子。
因此,断月山庄很早前便得了一个别称——
断袖山庄。
小文是在晚饭之后才得知了消息。他昏睡一下午,脑袋晕乎乎的,听着项恩对他说明那一堆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他要成亲?同那个「死」蝴蝶成阴亲?
这当中种种原因,项恩都大概向他解释清楚。项恩还反复声明,这门婚事只是做做样子,并不会对他本人构成影响。待这一关过了,便也没他什么事。
听起来好像是没什么大不了,小文心想,反正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又不痛不痒……然而当项恩征询他的想法时,他还是脱口便回:「我不干。」
「喔?」项恩并不意外,耐心问道,「为何不愿?」
「因为……」小文想了想,「我讨厌蝴蝶。」
「你是说庄主?」项恩忍俊不禁,「那你不妨说说看,你讨厌庄主什么?」
「唔……」小文语塞。
突然之间这么问他,他倒茫然了。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在今天下午之后,现在他再想起那个人,心情比从前平静了许多。
方才说到的时候,他甚至不知不觉只用了「蝴蝶」两个字,而不再是「蝴蝶男」、「死蝴蝶」。
其实现在真要他说讨不讨厌那个人,为何讨厌,有多讨厌,他似乎也有些说不准。只是,潜意识中他还是觉得,应该是讨厌的吧?是「应该要」讨厌的吧?已经讨厌了十几年,没理由突然就不讨厌了嘛。
「反正……」小文挠挠头,词穷地道,「讨厌就是讨厌。」
「喔。」项恩深意地笑笑,「那,你讨厌银子么?」
「当然不。」喜欢都还来不及呢。
「呵呵,只要你配合我们,同庄主将这冥婚之事办好了,往后你每在这儿多待一天,我便每天给你一锭银子作为酬劳,你看如何?」
「啊?」小文差点合不拢嘴巴,「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
「绝不骗人?」
「童叟无欺。」
「那——成交!」
于是,断月山庄史上第一门阴亲,此外也是第一位用银子收买来的庄主夫人,就这样敲下定案。
虽然说,这场看起来很诡异、实际上更诡异的婚事之中,有着这样那样的猫腻,山庄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但不论如何,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
墙上的「喜」字,屋檐下的灯笼,等等等等,应有尽有,准备万全。
转眼便到大婚当天。
这个日子并非随便挑挑,而是算准了的,甚至连时辰都是掐着来。当连苏公主一行风风火火闯入大堂的时候,小文怀中抱着他的庄主夫君——的牌位,刚刚拜堂完毕。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连苏厉叱着,那张与尚慈有三分神似的娇俏面庞上满是怒色。
「参见公主,公主来得真巧,正赶上礼毕。」好像不把她气到吐血不甘心似的,项恩如此说道。
连苏死劲咬了咬牙,稍稍忍耐下来,然而当看着那个身披嫁衣的人,怀里抱着那人的牌位,她的眼眶仍是瞬间红透。
「怎么可以有这种事……你们竟敢……我不许,我不许!」连苏几步上前,抓起蒙在新娘子头上的盖布一把掀开,乍然愣住。
这个人,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但是清清秀秀,看着很是舒服。衬着那双无邪的眼瞳,不可不说是里外讨喜得紧。
不过,这些都只是外话。关键是——
「你们!在胡闹什么?」连苏瞪向项恩。
项恩从容道:「公主多虞,我们怎敢拿这种事来胡闹?小文——」意有所指地望了小文一眼,「是庄主的心上人,已跟着庄主一年多了。如今庄主身故,最伤心的也是小文啊。他不舍与庄主就此天人永隔,决意与庄主成婚,我们又怎能忍心辜负了他这满腔情意?」
「你……」
连苏流露出嫉妒之色,抬手恨恨指着小文的脸,「不管这些是的非的,这人分明是男子!男子怎么可以同男子成亲?」
「小文的确是男子,只是——」项恩轻笑一声,「断袖山庄这个说法,难道公主不曾听过么?」
「这……」连苏哑然。
她视尚慈为心上人,而心上人身为断月山庄的庄主,对于这个山庄的事,她自然也想办法查了查。
所以她知道,历代庄主都会练一门极其危险的功夫。今次庄主身上发生的不幸,正是因练功而起。另外她也知道,男子同男子成亲,在这个被戏称为「断袖山庄」的地方,是完全正常的事。
只是她没想到,抑或是她不愿相信,那样无与伦比的男子竟然是……竟然也是……
果然,是她太傻了么?是她错了么?
胀红的面色一点点灰白下去,她深吸了几口气,道:「我要去看看他。」
「公主请随我来。」项恩摊手为她指路。
小文还像木头人一样呆站在原地,接到项恩投来的眼神,才吐了吐舌头,抱着他那新婚夫君的牌位跟了上去。
正如先前所料,连苏此番带了御医随行,且一带就是两名。其实也不能说她如此心机,怀疑到有人诈死。也或许她只是心怀期望,期望能有奇迹发生……
只可惜,经过御医的检查,让连苏再一次确切地明白,她的心上人是真的去了,再不会睁眼看她,再不会对她露出微笑,当然,也再不会面若冰霜地喝令她离他远一点。
「他……他的模样倒是丝毫未变。」连苏凝望着床上那抹人影,那么沉静安详,仿佛只是沉睡在梦中罢了。
项恩循着连苏的视线看了一眼,某人躺在那里,身上穿着昨日刚做好的寿衣,不愧是度身定做,做工式样无可挑剔,让项恩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庄主真是惹人爱怜的睡美人……至少目前是的。
「是啊,全赖太糜庇佑。」项恩这话是说给连苏听的。
太糜,是一种传说中的灵珠,据闻可以保护尸身不朽。连苏以为此刻尚慈口中含着太糜,便不会对他死去多日还能如此俊美生动的容貌起疑。
以连苏的性情,他们知道,即便告诉她说人已入土,或是用其他方式下了葬,她也定会掘土开棺,用尽一切办法,不亲眼见到尸身绝不甘休。
所以此刻尚慈才会躺在这里,让连苏清楚明白地瞻仰到他的「遗容」,就此死心。
只是,想要一个人彻底死心,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是会不甘,还是会遗憾。
「没想到上回一别,竟是永诀……」戚戚说着,连苏走到床沿,弯下腰伸手而去,想触摸那人的面容。
「公主。」项恩立刻阻止,沉静道,「公主,请勿亵渎亡者。」
「……」连苏一僵,终是退步。再任性再不甘,毕竟无法对亡人放肆。
她转身来到桌前,作为供台的桌子上,几只盘子里放着食物,是祭品。而在近墙处竖立着的牌位,正是先前小文抱在怀里的那尊。
连苏在牌位前上了香,低声道:「我想与他单独待一阵子,让我……」
「公主,这样不妥。」项恩断然道。虽然说,连苏此时的模样是有些可怜,但怜香惜玉这种事,也是要看情况。
「今日庄主与小文……夫人新婚,往后七日,夫人也将在此为庄主守夜。这种时候,旁人并不宜在场,也没有资格在场。」
「你……」被说得这么绝,连苏又羞又愤,狠狠向那位「庄主夫人」瞪去。
小文此刻跪在床前,低眉顺目,一副老实肃穆状。当然,这都是项恩的授意。既然做戏便要做到底,再不喜欢他也只得忍了。
不过,让他真正难忍的是,他能感觉到从公主处射来的目光,那个尖厉,那个毒辣……他真担心公主会一时冲动,从侍卫腰上拔出佩剑就给他来那么一刀。这一刀把他砍死了倒也没啥,可万一要是砍不死呢?
好在,连苏理智尚存,还不至于让那个人所心爱的人在新婚第一夜便血溅枕边。
强忍怒气,目光放回那人脸上,柔声道:「好好睡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第三章
留下那句话之后,连苏离开了房间。包括项恩在内,其他人也相继离去。
小文这才长吁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肩头,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膝盖已经跪麻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往床上那人胳膊上戳了戳:「喂……」
没反应。
听说这人会用一种练功大法装死人,小文寻思着,难道这人是练着练着就睡着了?
「喂,蝴蝶。」小文继续戳,「喂喂,你真的睡着了么?」
还是没反应,连睫毛也不颤。奇怪,睡着了也不该睡得这么死吧……呃,死?
小文突发奇想,小声嘀咕:「我说蝴蝶,你还活着不?难道你就这样死了不成?」
探鼻息,没有。摸脉搏,不跳。呵痒痒,不笑。
死了?真死了?要是这样的话……瞄了瞄蝴蝶身上那件由自己亲手做的诅咒之衣……哇不是吧!他的诅咒这么厉害?
唔,是不是应该得意,应该满意?可是可是,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点点小愧疚……
「蝴蝶啊,蝴蝶啊,你该不会真的死了吧?你到底死没死呢,说句话好不好?」
「……」要是死了还能说话么?
尚慈睁开眼,似笑非笑的眼神投了去,「我若真的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嗯?」
第二次目睹此人诈尸,小文已经淡定了。认真地想了想那个问题,摇头:「不开心。」
「喔?」尚慈有些意外,「是么?」
「嗯,你还不能死。」
「怎讲?」
「你还没给我写休书。」
「休书?」尚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对啊。」
小文一本正经地解释,「你看,之前我在那么多人的面前跟你成了亲,连堂堂公主都晓得这件事。闹这么大,如果你不给我写休书,那以后在别人看来,我就总是那个『死』蝴蝶的夫人,这怎么行?所以你如果死的话,也要先给我写了休书再死,知道不?」
「……」尚慈终于有点了解「哭笑不得」是什么感觉。这小子,脑袋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
「你未免……」突然一顿,想起什么,「慢着,你说谁是死蝴蝶?」
小文以「这还用问嘛」的眼神瞟着他:「除了你还有谁?」
「……」虽然说,他是有一点明知故问的嫌疑,但这其中也确有事情是他所不知的。
「我是蝴蝶——」自动跳过某个字,「这理论你是从哪儿得出来的?」
「你问我?」小文相当惊奇地反问。
在地上坐够了,他边捶腿边站起身,指着尚慈手背上虎口处的印记:「喏,就这个,你自己纹的蝴蝶,自己还不晓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