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别看他长得这么高高大大的,其实小毛病挺多。」
知道自己的胡诌起作用了,小文趁热打铁,「不单是怕冷,他还怕……怕打雷闪电。对,他最怕这个。每次晚上打雷闪电的时候,他都要用被子蒙着头睡,但是这样睡觉不好,所以我都是用手捂住他的耳朵,他才能睡着……」
「……」
满室寂然。
良久,连苏长叹一声,听见她这声叹息的项恩便松了手。而后连苏将剑还给侍卫,迈步上前,在牌位前上了香,默默离去,竟是黯然得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连苏一走,其他人也都离去。项恩离开之前还不忘投给小文一记赞许的眼神。
小文却是只顾着擦冷汗,无暇他顾。实在不容易,那么紧张的危机,居然也让他急中生智,挺了过来。不过若是再来一次,他可就未必挺得住了。
「你倒是会演戏。」话语从身后传来。
小文回头看去,对上一双黑眸,眸色深深,依稀显出几分感叹和戏谑。
某个死人又复活了。
「是么?」小文眨眨眼,也许是危机已安然度过的缘故,他的身心放松下来,先前的郁闷和忿忿然全都抛到了脑后。
「其实我快吓死啦。」拍拍胸口,仍然心有余悸,「我从没看过一个姑娘那么凶,还以为她会拔刀劈我呢。」
「……」
不是「以为」,是真的会吧?若不是他靠自己化解了这场灾难。虽然说,即便他什么都不做,项恩也不会让连苏出手,但那又是另外一番情况了。总算这小子还有点机智,不是彻头彻尾的呆。
只不过,他这次似乎也机智得太不寻常——
「你方才说我的那些事,其实是说你自己?」
「咦?」小文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你还可以再单纯一点么?尚慈以指尖顺过眉翼,「你很怕冷?」
「是啊。」小文点头,「从小就这样……不,从前几辈子开始就这样了。」
「每次睡得冷了便会作噩梦?」
「嗯,总是梦见很多黑乎乎的东西,看也看不清,就听见它们鬼哭狼嚎,可怕极啦。」小文缩缩脖子。
尚慈唇角微撩:「最怕的是打雷闪电?」
「是啊。」说到这个,小文的脸色白了白,「在我小时候,有天晚上雷电交加,闹得特别凶。我在房子里,看到街上闪过一道白光,不知是怎么回事。到了第二天我才听说,有户人全家十几口都被雷给劈死,太惨了。」
「你不是说你不怕死么?」
「我是不怕死啊。但是那种死法也太不明不白了。而且以后别人说起,都会说,那人是被天打雷劈死的……听起来多那个呀。」
「……」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太多。
思绪一转,不知怎的忽然有点在意:「每次打雷时,都会有人帮你捂住耳朵?」
「那倒没有。」小文遗憾地摇头,「是我希望有。」
「喔?」尚慈不再多问,已是满意了。
七天,转眼匆匆而过。连苏公主终于决定离去。走前再度来到那人的房间,做最后的道别。
「尚大哥,连苏走了。」连苏低低道,「我想我不会再来这里,但是,不管我在何地,每年我都定会为你上三炷香。所以,你若愿意,请到我梦中来,见我一次,一次便好……」
……女儿痴情意,放错了地方,只能说是无可奈何。
小文在旁望着,对这方面的事不太了解,倒也无甚感想。
待公主一行离开了,他便放松,正打算去倒水喝,却见公主去而复返,丢来一句:「你随我出来。」便又转身出了房门。
不知为何,总觉得公主的神情有点诡异……小文心有犹豫,却又知道不跟上去是不行的。
来到房外,院子里,连苏负手而立,一股皇家傲气浑然天成。小文忽然发现,这位公主的气质感觉,似乎和蝴蝶有点相像?有关尚慈的真实身分,这等机密,小文并没有被告知。所以现在他也只是觉得,这样一看,蝴蝶和公主其实挺般配,为什么蝴蝶却非要把人家拒于千里之外呢?
胡思乱想间,小文来到连苏面前,站定。
起先,谁也没有说话,小文看着连苏,连苏望着天边,而连苏身旁的侍卫却盯着小文。
不知过了多久,连苏终于开口:「你为他守灵七夜,辛苦了。至此,你的任务也算完成吧……」
小文不知该怎样接话。他也并不需要接话,随后连苏便又道:「这之后,你也该去陪他了吧?你不是那么关心他么?那你就更不该放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是不是?」
「……」
小文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得公主一声厉喝:「来人,赐死!」
话音刚落,那名早已蓄势待发的侍卫便箭步上前,小文甚至未能看见他拔剑,胸口便袭来剧痛,痛得不像是真实的,让他一时间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那柄穿透了身体的长剑猛地抽回去,鲜血在他眼前飞溅,红得艳丽,艳得剌目。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听见项恩的声音:「小文!」
项恩跑过来抱起小文倒在地上的身体。只是这时,小文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
看到他身上的血,再一看他被刺伤的地方,项恩的脸色也不禁白了。
「公主你!」他抬头瞪视而去,有些恼怒,更多的还是懊悔。
没想到连苏会这样做,果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他们这么多人都未能防备……
然而此时的连苏,脸上却并无狠毒之色,反而布满凄凉,又有些妒忌,还有些满足般地感叹:「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这样一来,他在那边也不会是孤身一人,不会再冷,不会再怕了吧……」
第四章
小文受的剑伤,不偏不倚,正中心脉。项恩想尽办法为他疗伤,总算保住他一条命,只是始终陷于昏迷之中,低烧也迟迟不退。
后来,不知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明明还昏迷着,却时不时说些糊话。
有时他说:「蝴蝶,我好痛,你不许欺负我,死蝴蝶……」
有时又说:「救我,清明,我要痛死了,快来救救我……」
清明——尚慈记得这个名字,当时他以为那是小文幻想当中的人物,但若只是幻想,又怎会在这种危难之时还念念不忘?
难道说,清明确有其人?清明,究竟是谁?
尚慈闭了闭眼,知道思索不出这个答案,便不再想。他伸出手,将小文脸上被汗水粘住的发丝一缕一缕拨开。
「你会醒的,是不是?」
尚慈缓缓道,「你应该还记得,你说要等我一封休书。若你一日不醒,我便一日不写休书给你,便让你到死都是『死』蝴蝶的夫人……」
对于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尚慈哑然一笑,摇了摇头,指尖在小文鼻头用力一点。
「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知道么?我的蚊子夫人。」
大约一个半月之后,小文完全脱离险境。又半个月,他才醒转,睁开眼睛发呆,然后有人推门进来。
见他终于醒来,项恩着实松了口气,走到床沿询问了他的状况,安心地拍拍他的肩:「好,没事了。之后你就在庄里多休养几天,等到能下地走动,我再送你回家。你也想家了吧?这次真是对不住,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小文刚刚清醒,还头晕脑胀,听项恩说了这么多,好容易才大概明白了情况,最后想到:「蝴蝶呢?」
「庄主?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小文呆了呆,「他死了?」
「……」你不是还这么想咒他死吧?
项恩叹气,「没有,庄主是出门办事去了。」
「喔。」小文静了一下,又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去的?」
「一个月前。」
「是么……」就是说,在他还昏迷着生死未卜的时候,蝴蝶就出去逍遥了?
或许连小文自己都未察觉,但项恩并未忽略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抑郁,嘴角轻勾道:「其实庄主他……」
「死蝴蝶爱干嘛去干嘛去,我不想知道。」小文拉高被子将脑袋一蒙。
项恩呵呵一笑,起身离去。
六天后。按照小文的意愿,项恩将他送了回家。
刚进门,杨氏二老便关切地迎上来,拉着小文说长问短。他们并不知晓小文曾经身受重伤,而对于小文这么多天的失踪,他们却也并不十分担心。
根据杨父所说,在大概一个月前,有位相貌出众的公子来过,留下一笔银子,还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孩儿目前有些事要做,再过一阵子便会回来。
而现在,正如那位公子所言,小文安然归来。而随他一道回来的,还有此前项恩作为酬劳付给他的大笔银子。
杨氏夫妇不由得连连感叹,小文这一定是遇上贵人。
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贵人,小文对此保留意见。不过,他的确收获了很多财富,这倒是不错的。
在家中度过几天之后,杨父将小文拉到房里,语重心长地道:「小文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开自己的裁缝铺子么?现在,开铺子的钱已经有了,你在这里能学到的东西也都学完了,该是时候出去闯闯啦……
这地方实在太小,能够见识到的东西太少。趁着年轻,你要出去多看看,多历练历练,才能做出更好的东西呀。对了,你不是一直想去乐秋么?那里的制衣当是最出名的。你想做最好的裁缝,又怎能不去那里学习呢?」
经此劝导,加上心里早有此意,小文便将所有银子分成两份,一份留在铺子里,一份带在身上,就此,打包出门。
乐秋位于北方。离开家后,小文便径直往北而去。
十来天后,他来到一座名为福兴的城镇。福兴这名字很喜气,城镇本身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繁华地。
进城时已是下午。接连赶路这么多天,小文想要好好休息一晚,便到客栈去要了房。
现在睡觉还嫌早,小文便出了客栈,随意在街上走走看看。
这城镇比他所在的那个要繁华得多,一堆新鲜物事看得他眼花缭乱,有趣归有趣,却也有些累人。
小文想着还是早早回去上床睡吧,便要返程,却不期然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只看到背影,但小文相信自己不会认错,毕竟,连背影都能这么岸然出众的人,这世上恐怕不多。而他总共也只见过那么两个。
其中一个,他从来只在冥界见到,实在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另外的那一个……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虽说在此之前,小文并未觉得有多想见这人,不过,现在既然见也见到了,就去问两句话也不为过吧?是很正常的吧?
这么告诉自己,小文迈步追了过去。那人在前方走,腿长步子大,小文得小跑才不至于跟丢。这样子未免太累,便打算大声叫人,那人却骤然停步。
他刚一停,旁边楼中便走出两名女子,身形窈窕,衣着雅丽,迎着他施了个礼,而后同他一道进了楼里。
小文气喘吁吁地追过去,从门口往里看,已不见那人的身影。便想进去找找看,却被一位绿裙女子拦下。
「小公子请留步。」她客客气气道,「今晚品馨楼已有贵客包下,无法接待外客,实在对不住,公子请回。」
咦?不让进?可方才不是让那人进了么?……小文琢磨着,莫非那人就是话中所说的贵客?
视线再度往门内去,触目所及,无一不是妙龄女子,身上有种同寻常姑娘家不大一样的气质……
心中涌上异样的感觉,小文试探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绿裙女子愣了一下,不禁失笑:「这是天下男子的温柔乡,公子,你不曾见过青楼么?」
青……青楼?小文倒退一步。青楼这地方,他的确不曾见过,但好歹也是听人谈起过的。
青楼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其实他并不清楚,他所了解的只有:青楼有很多姑娘,姑娘们都为男子服务,不少男子便被服务得玩物丧志,甚至妻离子散……总之,一定是个不好的地方。
那,那人怎么跑进这么不好的地方去了呢?小文想不透,却越想越是在意,而越在意,心里那不舒服的感觉便越来越浓。
受不了这种感觉,小文转身就走,随便那人爱去哪就去哪,反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客栈门前,看着门里,脑子里却不期然地浮现出先前在那扇门外看见的画面。眼皮跳了跳,不自觉又转过身,沿着原路返了回去。
那人到底在干什么?当他还重伤昏迷的期间,那人跑出来都干了些什么……他一定要看看,嗯,只是看看而已。
他这一来一去,再回到品馨楼前,天色已暗了。而品馨楼的大门业已关紧,竟是直接闭门拒客。
小文顿时苦恼,这可要怎么办好?只能试试运气,绕到楼后,果真被他发现一道后门,开得又低又窄,不知平日里是做什么用的。
小文上去推了推,运气真好,门没上锁,于是缩着身子挤进门去。
楼中比他想像得要安静许多,只在模模糊糊间听见有阵阵琴声。他循着琴声找过去,一路上竟也没遇上任何人。毕竟他是偷溜进来,若被抓包,八成是要给撵出去的。
琴声越来越近,最后,小文进了一扇门。这是侧门,进门后,小文的位置就是在大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而在大厅中央,小文看见十来个人,清一色都是男子,坐在桌前,享受着桌上的美酒佳肴,眼睛则望着同一个方向。
那是在大厅东面,几级阶梯的平台之上,两位姑娘正随着琴声起舞,曼妙的舞姿足以吸引人挪不开视线。
但小文还是将视线挪开了,转而投向她们身后。长长的鹅黄色纱幔从天花板垂落及地,一条又一条,遮挡了那个坐在纱幔之后的人影,却又是将遮未遮。
小文使劲看,看出那人是坐在地榻上,此时的琴声正是出自其手。
那人身着白衣,颈边围着绒绒毛裘,头上未挽发鬓,只在耳际两边挑起一缕别到脑后,整个人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华贵与冷艳。
虽说那人脸孔微垂,且以面纱覆住口鼻,并不能看清全貌,不过小文还是敢说,这位一定是个大美人。早听说青楼美人多,看来是有道理的。而且这美人姐姐还弹得一首好琴,就算他啥也听不懂,反正,好听就是好听。
视线下滑,来到美人抚琴的手,却吓了一跳。
美、美人手上怎么有疤……咦?不对,那好像不是疤,而是什么印子……印子?
小文瞪圆了眼睛,使出最大的劲看啊看啊,总算看出来,那印子是半只蝴蝶。
蝴蝶……那人是蝴蝶!?
小文的脑袋陷入半瘫痪状态。先是装死人,现在又装女人,这蝴蝶到底是啥品种啊……
在小文走神时,那群男子中有一人起身离席,脸上醉意微醺,走到平台之上,看也不看那两位舞娘,迳自掀开层层纱幔,来到那个抚琴人跟前。
他弯下腰,视线从对方额头上方掠下,嘴角咧开像是很满意的笑容。
「听闻燕回姑娘色艺双绝,初入品馨楼,第一次登台便是为本少爷祝寿,实在荣幸,我们实在是有缘呐……」说着,手便伸了出去,轻薄地揭下那层覆面薄纱。
而被他称做「燕回姑娘」的人,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了他,微微一笑。
看到这一笑的男人,第一眼便是惊艳。再一眼,却是惊诧。
这笑容再美再绝艳,却分明是出自一副男子的脸!而这个惊诧的念头,也正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念头了。
指尖一拨,美人断了琴弦,甩过男子的脖颈,再是一勒。
还带着惊诧表情的头颅脱离了身躯,鲜血从断颈处喷出,染红了美人的白衣,面庞上也沾染些许,一抹嘲弄的冷笑便在唇边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