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这篇文的由来,是一晚闲看《桃花扇》,读着那悲壮铿锵文字,忽然眼前就走出一个人,青色长衫,凄冷眉目,对着座前森森刀枪,一字一句唱着那段“走江边”。
临了是一声痛啸暗咽,一腔碧血洒尽。
尽管开了一个巨坑没填完,还是忍不住赶紧把这个故事记下来,算作《清平调》之姊妹篇。
时空年代迥异,人物性情相同。一般的家国大义,英雄气壮,儿女情长。
窗外时已深冬。这一年就要离我们而去。而下一载,公元二零一一年,正是“九一八事变”八十年祭。
谨以此文,告三千里关东故土情,八十载儿女英雄血。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载圳,林迁 ┃ 配角:瑾菡,胡宪贞,张治平 ┃ 其它:东三省,抗日,九一八
第1章
自盘古开天,这人世从来是男尊女卑,乾上坤下;唯有在那三尺戏台上,油彩锦绣间,惯能颠倒阴阳,混沌乾坤,几多教那蛾眉脂粉,把风头压过了须眉丈夫。更勿论一出《牡丹亭》,道是“情不知有何而起”,满座看的都是杜丽娘生生死死,弄尽缠绵,而那柳生不过是春光故园里的一道粉墙,寞落落衬在身后,为的是分外映出良辰美景,桃李娇娆,佳人红粉。
因此说,台上小生,轿下喜娘;百般心思功夫使尽,多不过为人作嫁,永成不了正角儿。
谁知梨园行的戏演到今儿,终有个小生抢得了旦角儿的彩儿;这一年的奉天城,城西庆云社的《牡丹亭》就唱红了个小生——林迁,林逸仙。
并不怪这林逸仙太会抢戏,实是个红颜殊色也压不住的讨俏人才——待油粉妆上,行头披挂,台上素扇挥洒,云袖展舒。那身段太风流,那扮相太俊雅,那眼神太温存,更何况那一把清亮如水,又绵醇似酒的好嗓子,合了云板胡琴,缠绵绵荡悠悠抛下一腔痴迷柔肠:
“……恨孤单飘零岁月,但寻常稔色谁沾借?……似你千金笑等闲抛泄!”
在台上,生教身畔佳人无颜色;台底下,又夺了多少旷妇痴情,赚了几许闺女情泪。
于是又多了个风流雅名儿——“林仙郎”。
“师哥,今儿这戏演得,不是丽娘还魂寻郎,倒似霸王帐下别姬。”
后台下,柳生与丽娘背对了卸妆。这头把花钿珠翠卸下,黛眉朱唇抹尽,镜底浮出一张少年俊脸。桃花人面,修眉秀目,倒真好风情。只是和对面镜里的一比,登时便黯了一色,不由得人不泄气。一时又勾起方才台上的微恼薄恨,便忍不得幽幽嗔怨。
卸了妆的柳生对着镜底只一笑。眼色如茶,温默又醇厚。
真个乾坤颠倒。台上是绿肥红瘦,小生盖倒了正旦的戏;台下是五胡乱华,日本人进了张大帅的地。
物反为妖,这乱世出尽妖孽。
这正是民国二十年开春。公元一九三一年一月。
然而下一出《牡丹亭》,却不是和这自幼相熟的师弟楚流云演的。
昨儿晚上那豪门管家就到社里送了帖子,烫金大红笺上,写明了只请柳生林仙郎。
“杜丽娘,请的是集云班的白孟秋。”
这白孟秋白老板,是北京过来的头一份名旦角儿,来奉天比林迁两个早。扮相艳,身段俏,活儿灵,又惯会在达官贵人里斡旋,确比楚流云能叫座儿。
可是梨园行不成文的规矩,最不愿拆班子和生人搭戏。台上起转承合,眼高眉低,最要紧的就是心头那点灵犀;硬凑的一对生搭档,好比洞房里乍撞脸的两个扭捏人,怎么去演你情我浓,色与魂授?
何况,这也太打楚流云的脸。
然而这帖子却辞不得。这边厢林迁还皱着眉,那边厢班主赵玉才便低头哈腰满口子应下来:“吴总管您放心,放心……明儿咱林老板指定打叠好全架子精神给大帅贺寿去!这也是咱奉天人一大喜不是?”
等殷勤送管家上了车,回转屋便对着两位角儿哀叹:“能怨我?惹了大帅,咱在这奉天还唱不唱了?”
偌大一个东三省,白山黑水间盘恒着二十万东北军;而能被称大帅的,在张作霖张大帅身故后,就还一位人物,祝正璁祝大帅。
与张大帅祖上逃荒闯关不同,祝正璁却是土生土长的奉天人。数辈先祖都在这块宝地贩货行贾,到了父亲这一代,已挣了连横成街的店铺家业。祝正璁是独子,父母满心指望着他读书求仕,光宗耀祖。谁知树大招风,财粗惹祸,一批皮货茸参入关时,被官衙截下,硬问了个夹私窝藏的罪。一场不尴不尬的官司折腾下来,不但折了三分家业,祝父气急成病,两月亡故。灵堂棺椁前,祝正璁折笔摔砚,立誓断了富贵功名心,投做个草莽强梁人。
那是光绪二十六年,辽西出了个仗义兵头儿张作霖,带着手下三四十号驻在赵家庙,也不扰民,反遏胡匪,在缙绅里名声不坏。一场烈酒直着嗓子灌下来,两个热血汉子的头就一同磕响在黑土上。
——结为兄弟,唯信唯义,同心同德,生死不弃。
二十余年风雨刀枪都闯过。金銮殿塌,江山易主。金陵城抢了北京皇气,三民主义大旗下诸侯纷争。张胡子从东到西,入关驰骋中原,在刀光剑影下拉起人马,一度也从曾喝令群雄;最终又在诸强争霸中黯然收场,回了山海关,想闭紧门户依然做他的东北王。这期间跟随的兄弟几易几死,祝正璁始终在身边,无论祸福浮沉,从没二心,没二话。
只一回缺席。张大帅的专列从北京返奉天经皇姑屯,凌晨时分火光爆起血肉冲天。那时祝正璁已先回了奉天,给他打前站。
这一次灵堂棺椁前,祝正璁却是领着一班老将,恸哭鸣枪,歃血立誓——表态效忠的,是张大帅爱子张学良;立誓不共戴天的,却是驻在大连旅顺,虎视眈眈这片肥沃土地的日本人。
因着这份威望与情义,奉天人循着张大帅的例,尊奉他一声“祝大帅”;而张少帅到了跟前,也要唤他一声“世叔”。
于是祝大帅五十寿辰这日,不但各界官绅名流齐来府上拜寿,就连正在通辽劳军的张少帅也一早送来贺礼,里头有尊羊脂玉雕的踏云马:都知道祝正璁年轻时候骑术精,当年常和张大帅驰骋场上比打靶——这还是感念故人情分。
此时,那双染尽硝烟鲜血的手伸出来,瘦长有力,落在冰凉莹润的玉材上,试枪般地握了握,问道:“教谁来的?你把人安排好了?”
一个低沉声音在身后答道:“父亲,是李副官送来的,人落了席了。”顿了顿,又道:“同来的,还有南京来的那个张治平。”
祝正璁暗里皱了皱眉:这不速之客实在教人窝心。他一生极少看错人,唯这个张治平,当年真看走了眼。谁料到一个大学里的无用教书匠,没几年一晃身成了蒋介石爱用的秘书?偏偏当年把他赶出奉天的,就是自家。
想着便转过脸,又问:“载圳,你妹妹呢?”
祝载圳道:“瑾菡在楼下,应付女客。”
“教她上来。女客教四姨太应酬去。”一转念想及这新娶的姨太太年轻面窄,怕周转不过场面,又摇头叹道:“算了,该见的早晚躲不过……你也该早娶亲,家里没个能应付的女人,有事情总不方便。”
祝载圳抬眼看了看父亲,应道:“是——父亲,客大约也到齐了,您可要下去?”
祝正璁微一点头,便从窗边紫檀圈椅上立起,拎起手杖,又望一眼桌案上玉马,举步便走。祝载圳跟在父亲身后也一道下楼。两父子行在一处,就瞧出了差别——祝正璁生了副正宗东三省人的模样,阔额方颌,直眉狮鼻,右边颧骨上还留了道红突伤疤,还未近身,一股子剽悍威风便沉沉压过来。后头的儿子却长了张醒人眼珠的脸,眉眼深刻,陡峭鼻梁下撩着道单薄嘴唇,脸色白得仿佛多年不见太阳。
头几年才回国时,祝正璁带他出来见人应酬,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祝老爷子忽然改了嗜好,玩腻了女人就吃上了男色。存这心思的人当然该死,可即便是某西国政要的女儿同见到张少帅和祝少爷时,也一味倾慕少帅英姿,反对祝载圳开起了轻薄玩笑:“您这样英俊,不该生在战乱的中国,而该去美利坚的好莱坞拍电影!”
彼时祝载圳只是懒懒斜靠在沙发椅背上,修长手指间夹了根袅袅燃着的雪茄,勾起那道单薄唇角,对那西国女人和张少帅似笑非笑。背了祝正璁也尽有人议论:东北虎倒生出波斯猫,祝老爷子英雄一世,到头来就剩这么个中看不中使的儿子;真不及张大帅身后有将子,还能承继父业!
这话说多了,未免有风声传到祝正璁耳朵里;后者听得冷肃一笑:知子莫如父。祝载圳何等样人,自己心里最有谱。
第2章
祝宅是半西式,出了书房,一条宽展的洋式楼梯上铺着殷红地毯,血淋淋直通到一楼大厅。祝载圳就踏在这道刺目的血红上,随父亲一步步走下楼梯,俯视着脚下大厅里的男男女女。从这角度看去,下面是乌压压一片头颅,随着父亲的脚步都止了各色应酬嬉笑,静默地抬起头仰望着他。
一瞬间便有种错觉:脚下红毯成了血染疆场,楼下众人好似百战余兵;而父亲站在高处,还是那个纵横挥斥的铁血将帅。
就离了疆场,这一身的乱世枭雄气,任他暮年病体,歌舞升平,也仍自销磨不尽。
祝正璁对着大厅中人略点点头,接过女佣捧来的酒杯,低沉道:“祝某人侥幸,又多熬过一冬;多谢诸位给我这份薄面,也趁着今日,给大家拜年。”
一时厅中笑语纷盈,举杯齐贺:祝大帅老当益壮,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其间一个着中山装的高个男子举杯饮尽,低声自语道:“虎老余威在。祝老爷子名不虚传。”站在旁边的西装男人闻言笑笑,转脸问:“怎么,老兄是初次见祝帅?请问贵姓?”
“免贵姓胡,胡宪贞。”
“久仰,原来是冯将军手下勇将。”那人伸出一只手,笑道,“在下张治平。”
胡宪贞略一怔,还是伸手握了握,却道:“原来是张少校,失敬,失敬。”顿了顿,半真半假道:“您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就跟您走?反正我今儿一没带人,二没带枪。”
张治平听得一笑:“胡将军说笑。冯将军与蒋主席政见不同,兵戎相见,也是无奈。胡将军既是冯将军麾下,一切作为都是服从命令,蒋主席其实也感叹胡将军忠勇。而且,”他微微举起手中酒杯,又道:“听说胡将军是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算起来也是蒋主席的学生,该称一声‘校长’。对于自家学生,蒋主席向来偏爱看重。”
胡宪贞道:“黄埔经历宛如一梦,胡某人如今只记得国父训词:‘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夙夜匪懈,主义是从’。”说完挑眉瞧着张治平,停了少顷,凉笑道:“既然今天张少校没打算押我回南京,或者就地处决,那胡某人就先告辞了。”
张治平也微笑道:“胡将军保重。江湖路长,后会有期。”
两人这般站着说了半天话,竟没察觉那头大厅人都已就席。祝载圳坐在父亲身旁,朝胡张二人出了了一眼,侧脸低声道:“父亲,张治平和胡宪贞搭上了。”祝正璁只凝目看着临时搭就的戏台,淡淡道:“不用管,也别看。张治平要是敢在这里把人带走,他来奉天游说安抚的功夫就白费了。”停了片刻,又道:“难得英雄落魄,还有这样的胆色气度。这个胡宪贞有勇有智,是大才。”
说罢便全神看戏,再不说话。祝载圳皱皱眉,也只能把眼睛转向台上那对生旦。多年戎马磨光了祝老爷子早年风雅,勉强只剩了看戏这一好,尤其是昆曲。当年荒唐时也包过俊俏戏子,对那口野食倒比正经纳的妾房还仁义;就连去年新娶的四姨太,也是个地道戏迷。祝载圳想是在外头呆久了,一向看不出那三尺台上有什么妙处,就如眼前,这出戏正演到热闹——那旦全身素白流泻,偏眉梢一片妖娆桃李,柔丝万缕地了着对面人;而那生天水碧的长衫飘洒,眼底温存如脉脉春水,望着那旦缠绵吟道:
“……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
祝载圳其实全听不懂他唱词。只觉迷蒙蒙好像镜底看花,云深雾罩,教人痒痒地不甘心,只恨不能一把扯碎中间隔的那层纱;转念又觉得还是听不明白的好,放任着似懂非懂,猜透不透,眼见那情思温存缠绵台上,由着那把清朗嗓子绕在耳畔,似远还近,若即若离,柔恻恻织起张温存罗网,绵软迷惑地,要把人心也缚进去。
旁边侍立的吴总管见少爷难得如此安坐看回戏,便凑过耳边,低声道:“这出是《牡丹亭》的‘幽媾’。”
祝载圳听得暧昧一笑:难怪这么柔靡悱恻,原来演的是这种戏!忍不住问:“扮生的是谁?”
“庆云班的林迁,去年才从北京过来的,都说他演的生好,扮相少见的俊,文武昆乱不挡,人家都叫他‘林仙郎’呢。”
林仙郎?祝载圳玩味地打量台上那张涂满彩墨的脸,忽然想知,抹去这层乔妆掩盖,私底下的林仙郎到底是何模样?
台下这冒犯心思,台上柳生全然不知。戏里情热已如火,眼底眉间蜜意交缠,口中只剩一片化不开剪不散的鹣鲽情浓:
“……风月无加。把他艳软香娇做意儿耍……便亏他则半霎……”
正在分神时候,妹妹祝瑾菡陪着两个女人走近来,打头的那个三十来岁,高挑身材,祝载圳认得她是张少帅的原配于夫人:“世叔,汉卿不在,临走还专门嘱咐,教我和怀曦给您老上一杯寿酒,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正璁拄着手杖站起来,微笑接过杯子:“好,好——汉卿和你都费心了。”转脸对跟在于夫人身后的少女朗声笑道:“不过几个月不见,怀曦就出脱成大姑娘——比去年更好看了。”
怀曦轻唤了声“世叔”,一壁抬眼飞快地瞥了瞬祝载圳,低浅一笑,便红了脸垂下头去。她是张大帅第五个女儿,今年才十七岁,幼年订给了国务总理的大公子,大帅身故后便退了婚。祝载圳少时就经常带着妹妹和她一处玩耍,也算得青梅竹马;待他回国以后,祝老爷子不时透露出些许意思,长兄张少帅自然也是肯的,两下话还没挑明,等的就是三年父孝期满,再登门说媒行聘。祝载圳面上只装作不知,女孩子自是心重,每回见了他倒格外矜重,然而眼底那点温柔牵绊,却似八月桂子香氛,总若有若无散在空气里,再无计收拢得住。
祝正璁一手微微按下,含笑道:“都是一家人,别分席坐了,都到这里来。”张怀曦脸红得更甚,跟在长嫂和祝瑾菡身后,躲开祝载圳远远的坐了。四姨太江明云忙站起来,招呼下人过来摆碗布碟,一时又引着个手捧大银盘的少年伙计回来,凑近祝正璁,低声笑道:“老爷,汇贤楼刘师傅孝敬您的那客参汁鹿肉得了,就布上来?”祝正璁侧了脸,还未说什么,蓦地只听对面一声炸响,自己左胸上迸出一记沉痛,半边身子便木了。
席间登时乱如惊马入市。祝载圳反应得快,一把将身旁女眷推到桌下,扑身过去挡在父亲身前。那扮作伙计的刺客一击得中,进逼两步就要再射祝家父子,孰知一旁猛地扑过个高壮男子,扼着喉咙将自己死死扣在地上;席间尽有军中将官,这时候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帮着胡宪贞将身下刺客制住。然而扯起来一看,那人已头颅低垂,了无气息——想是和胡宪贞厮打挣扎的功夫,已暗里咬毒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