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转蛾眉马前死,薄幸君王独自归。上阳宫长夜孤枕冷席,这才想起被自己抛舍了的妃子,于是便对了檀木像一句句痛诉肝肠。
这本是最苦情的一场戏,林迁的嗓子仿佛陈年的竹叶青,清透里兑了分绵沉,把这段痛悔苦衷吟弄得分外悲凉哀戚。孰知台下怨妇痴女正在鼻酸弹泪,二楼雅座里却凭空掉下来一声冷笑,直砸在台上明皇的耳中,抬眼一看,正是一身便装的祝载圳斜凭在围栏上,挑眉瞧着自己似笑非笑。
该来的,迟早躲不过。
林迁清亮的目光只朝他一划,便即收回落在女旦扮的木像上,继续字字泣血,诉着别家的情肠——
“我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只庆幸脸上带妆,唇角挂髯,严严挡住了那一霎神色波动,没叫人看出心底惶然。
然而等他对着镜台才卸尽了妆,祝载圳的脸便蓦地落到镜底,半俯着身子,那刀刻也似的下颚就贴在他肩头:“林老板今晚的戏真格外应景儿——‘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他轻轻笑了声,眉间挟着几分促狭望着镜里人:“如今明皇倒是‘将身抵挡’了,不知杨妃可无恙?”
林迁心底划过道刺痛,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定定瞧着他镜像:“多谢祝旅长出手相助,楚流云算捡了条命。”
祝载圳道:“看林老板这神色,想是嫌我救人太迟,到底是没完璧归赵。”他手忽然抚上林迁肩头,凑在耳边低声道:“所以我亡羊补牢,算给林老板赔罪:抢走楚流云的那两个兵已经军法枪毙了,吴营长有功劳,面子大,也关了三天禁闭……林老板,还满意吧?”
林迁猛的转头与他对视——他口唇离自己脸还不足半寸,说话间口中热气直扑上来,闻得见他唇齿间缭绕的烟草味儿;这姿势分明暧昧到了极处,可眼光间神色分明是冷的,连话里语气也是淡的。
不似调情。他只是这般淡漠地告诉林迁,自己为他杀了人。
真不知是市恩,还是威胁?
林迁凉然一笑,和他隔了这半寸空间,目光沉沉对持:“胁从偿命,恶首薄惩,这是哪家军法?”
“自古世道都是弱肉强食,更何况眼下乱世?”祝载圳居然也还了他一笑:“林老板唱了那么多戏,不是只懂得才子佳人?”说罢他站起身子,转身走后两步:“换了衣服,跟我出去吃饭。”
林迁冷然道:“承情。在下已吃过了。”
“林老板,可别过河拆桥。” 祝载圳轻嗤了一声,口气里满是笃定,丝毫不担心林迁真不顺从:“我在外头车里等着——我留在这边儿,想来林老板也不便更衣。”
最后一句说得轻飘又轻佻,好像根细羽悠悠然荡在耳边,却立时教林迁想起那晚衣衫扯尽的屈辱赤裸。他转眼望向镜子,镜底映的还是那道清隽眉目,转霎却幻化成了楚流云的凄楚泪眼。
他僵坐了半晌,末了便对着镜底人抛下漠然一个笑——
天道其实何其公平?戏里那明皇舍不下自身抵挡,就只能落得此恨难偿;眼下他林迁既不想唱《马嵬坡》,就免不了赴一趟《鸿门宴》。
反正,都无非做戏。
第9章
然而似乎是杞人忧天。这一路祝载圳甚是规矩,不但未碰他分毫,话也不多说,只随口问了他两句爱吃什么,忌不忌口;林迁冷淡淡回了句“请便”,他便也只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再不开口。
不过他很快便领教到教祝少“请便”的好处了——他左拐右转,居然转进了一家湘菜馆,点了满满一桌的酸辣香咸,且亲自动手殷勤布菜:“唱了一晚上苦情儿,到现在肯定也饿了——林老板可千万别跟我见外。”
热腾腾的酸辣椒油气直扑上脸,林迁气苦得直想笑:唱戏的爱惜嗓子如性命,谁敢碰这些个?真得亏他能如此作弄人!
这般想着,也懒怠再和他绕弯子,他一伸手挡住祝载圳伸过来的筷子:“谢了,我不沾辣。”祝载圳故作惊讶道:“哦?那也不喝酒了?”林迁只瞧着他不说话,祝载圳把眉头一挑,嗤笑道:“林老板不喝酒,不吸烟,不尝辣,还见不得血——还做什么男人呢?”
他微微凑近他,压低声色笑道:“不如改做女人吧,做我女人吧。”
林迁眼不错珠地盯视着他。对面是一双漆黑湛澈的眼睛,好像冻水里浸的乌金石;语中笑意满溢,这双眸子却没染上一丝情绪,还是恁般冰冷无情。
林迁看了一霎,也笑了:“林某唱了快二十年戏,什么都演,却从不扮女人。”顿了顿,又道:“祝少若真想和林某唱这一出,就只能委屈串一回旦了。”
祝载圳似笑非笑看着他,似乎才要说什么,忽然听得旁边一声古怪口音:“祝君,也在这里么?”
林迁不由循那声音看去,旁边桌正走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西装男子,微黑瘦削的脸庞,身材不高,看来却极是剽悍,连生坳的语音中也自带着一股刚毅气:“祝君,久违了。”
祝载圳一怔,便站起身,对来人微微点头道:“佐藤学长,别来无恙。”佐藤略一打量他,缓缓道:“我现在应该叫你,祝旅长了吧?”
祝载圳说了句:“不敢。”佐藤后面一个和服女人走上来,弯腰鞠了一躬,也是用生硬口音轻声道:“祝君……又见面了。”
林迁这时全明白了,眼前来的正是日本人,看模样还与祝载圳是旧相识。他正在思忖这祝大少爷是怎么搭上这一对东洋鬼子,转眼却见祝载圳脸色微动,注视着那女人道:“清子,你也来了?”
清子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佐藤却一笑道:“一年前我已经和清子结婚了。现在我在关东军作战指挥部任参谋,就带清子一起过来了。”他比祝载圳矮了不少,对面说话便只能半仰着头,看来颇为倨傲自得:“祝君,想不到再见面,会是在满洲的土地上。”
“中国这么大,能再遇见是很难得。”祝载圳不动声色回了一句,便转眼对清子道:“这里和大阪不同,生活很不习惯吧?”清子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还好的,军部很多人都带家人来了,平时不寂寞的。”
祝载圳心头蓦地一沉。佐藤斜了清子一眼,转而对祝载圳笑道:“所以才要到这里,尝尝中国的味道——要让她习惯这里。”祝载圳唇边撩着一丝冷笑,缓缓道:“那佐藤参谋应该去喝烧刀子酒,那才是东北正宗的味儿。”
“哦,是么?”佐藤嗤地一笑,看定了祝载圳,一字一句道:“但我觉得满洲的味道就像是你们的高粱米,又小,又软,吃进嘴里却很香。”
祝载圳下颚猛地绷紧了。四目沉沉相向,空气里像浇满了火油,就差最后一个引头。
“祝君,也很久没有尝过日本的食物了吧?还请祝君有时间光临寒舍。”一旁的清子忙开口打破危险的僵局,温柔声音中隐含着恳求:“一定要为祝君做大福和怀石菜,那是大阪的味道啊。”
祝载圳缓过神色,看着清子点了点头:“好,一定去。”佐藤也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手臂:“那就告辞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佐藤夫妇走后,祝载圳沉着脸默然坐了片刻,便对林迁道:“走罢。”
鸿门宴没吃成,倒白看了一出暗斗戏。林迁行走江湖快二十年,眉高眼低总还瞧得出;一转念想到祝大帅之死,跟着浮上心头的却是那日戏台上自己攥着他枪管子说的那句——有这个胆色,替父报仇是正经。
他不由向身旁人了了一眼。不知可是心有灵犀,正在开车的祝载圳恰也转眼望向他,堪堪被逮了个正着。
林迁急忙避转回头。祝载圳却是很看了他一霎,便停了车,下车走向路旁的还亮着灯的小店。
这是一家俄国人开的面包店,进门就迎面扑来一股带着暖咸的面粉焦香。祝载圳一边掏钱买货一边想,这大概就是俄国的味儿了。几十年乱世混战,这东三省的味道果真已不是纯粹的烧刀子,俄国的,日本的,德国的……这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挟持起原有的火辣烈酒,好似一个贞女烈妇终于沦落成下等堂子里的娼妓,恁般不伦不类,却还倔强维持着最后的尊严血性。
呵,其实就连他自己……
他没有再想下去。拿着面包才走出门,胳膊上就被人轻轻扯了一把,转脸一看,却是一张苍白干枯的异国脸庞,正对着自己谄媚地笑。
这是个俄国女人,看来也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蔽旧的毛皮大衣还能依稀看出旧有风采——这大概是她留有的最后一点对曾经好日子的纪念了。俄国一连闹了两次革命,多少王公贵女一夜之间被赶下殿堂,纷纷逃亡他乡。时运好的继续在异乡享受富贵,醉生梦死,追忆当年荣光权势;命歹的便彻底沦落,成了在异国人手下讨生活的孤魂野鬼。
比如眼前这个中年女人。或许也曾是贵妇女爵,如今却只能寄生在国人的店铺里讨一点残羹,再伺机寻找她的顾客:不管他是俄国人、中国人、日本人,是肮脏丑陋的贩夫走卒,还是像眼前这个体面英俊的年轻人,只要还能看上她已衰败的肉体,支付她一顿饱饭,她都会这般用尽全力地兜搭——廉耻已是踩在脚下的泥了。
林迁坐在车里默默看着。那店铺前挂的风灯一摇摇的,把祝载圳的影子也打得动荡不定。那女人还在依依攀扯着他手臂,他则低头盯视着那个女人,肩膀受了侵袭般绷得笔直。林迁看不见他神色,一时间有点为这个流莺担心;然而转霎却见他自怀里掏出钱夹,拈出一叠钞票丢到那女人手上。
灯影一晃,把他的侧脸自暗夜里剥落出来;他站在原地,冷眼睃着那女人惊喜又慌乱地接了钱,边走边还回头向他笑;他神情间似是厌恶,又似是怜悯,像是看着自己身上长出的恶疮。
他忽的转过身,两步走回车里。撕开纸袋扯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余下的便递到林迁跟前。林迁却只定定望着他,对面人的脸庞轮廓在光影斑驳中深如刀刻——竟和方才那个俄国女人如出一辙。
“看出来了?”他迎着林迁的目光竟是凉然一笑,“没错,我就是那样的女人生的。”
第10章
在祝家,从没人敢提祝载圳的身世。当年祝大帅正房太太在时,或者还会暗地里骂这个被抱回来的儿子几句“杂种”,等到祝载圳几个兄弟相继夭折,大太太也含恨咽了气,这“杂种”便成了东宫太子,正经的祝家大少爷了。
祝载圳虽是“杂种”,生下他的那个白俄女人却是纯粹的贵族血统,也是国内政变父兄被沙皇做了替罪羊,才和母亲一路沦落到奉天,到底是在“大世界”歌舞厅里做了舞小姐。祝大帅看见她时,她正裹着一袭红洋纱裙子,竭力掩着暴露在一群男人眼前的洁白胸脯,惊惶又绝望的眼神极像一头正对着猎人枪口的鹿。
他其实不太喜欢外种女人,那种过于浓艳丰腴的美就像他们的牛油,粗俗腻味。但是这个十七岁的白俄女孩还是惹起了他的兴趣,甚至是怜悯,他在外租了个公寓,养起了她和她的母亲,教她只须应酬他这唯一的客人。
只是她对他始终冷淡敷衍。她显是把他当做了所有剥夺和凌辱自己的恶人的代表,怀着憎恨又惧怕的情绪,僵在床上坦开向他丰美的肉体,无奈,无助,又无动于衷。祝载圳的出生便算是她除此之外对他的全部报答——她连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也厌恶,祝载圳被抱回祝家抚养时,她甚或不愿再看一眼婴儿的脸。
于是祝载圳关于生母的所有印象,便只有她临终时的模样:暗沉的房间里充斥着死亡的腐朽味道,枕上躺着根枯柴似的人形,苍白的皮肉虚脱了挂在骨头上,像是条干瘪的面口袋。许是听见有人走进来,昏散的眼睛便虚晃晃地转过来,落到他身上便蓦地一跳,跟着便决然闭上,再也没睁开。
相对于生母,他对祝家大太太倒是没齿难忘。祝太太原姓方,也是奉天的老门第,一生最遵从的便是旧式道德,对丈夫在外行径自然不满,只隐然着不敢公然发泄,等到自己生养的几个儿女都夭折,多年积攒的腌臜气便一起都发泄到外来的“野种”身上——却不独是祝载圳自己,还有便是姨太太生的女儿祝瑾菡。
说起瑾菡的母亲,倒比那个白俄女人还叫祝太太鄙夷又痛恨:那是个会唱评弹的苏州女人,身段和声音一样软糯如酥,哄得祝大帅不但将她娶进了家,还另置下金屋藏娇,东西二宫并立,很是挑衅了大太太的地位尊严。只是女儿生下来依然照规矩抱回祝家大宅教养,这姨太太便三天两头跑过来,指着大太太的鼻子讨要骨肉。那一口吴语叫骂起来也甚是泼辣黏绵,又仗了大帅宠爱,竟教大太太每每招架不得,只能一背身上楼,打丫头骂下人出气,心里只盼着等这女人失了宠再算秋后帐。孰知还没等到那日,姨太太便因为偷了小裁缝,被祝大帅绑进麻袋丢下浑河,大太太的满腔忿恨没了苦主,只得转头发泄到余孽瑾菡身上。
因此,某日祝载圳自学堂归来,打眼看到的便是这付景象:腊月天里,才十岁的女孩儿只穿了衬衣,赤着双膝跪在象牙衣架上,大太太手里攥着犀角梳子,正一下下劈向她脸颊,抽一下便是一句咬牙切齿的“杂种!”
祝载圳只站在原地看了一霎,便转身冲进祝大帅的书房,从抽屉里拿出那柄勃朗宁,几步冲到犹在施虐的大太太跟前,枪口直抵上她额角——
大太太一时愣了,手里的犀角梳扑然落地。祝载圳咬牙看了她一霎,手指便狠狠扣下扳机。
一声空洞闷响。瑾菡惊叫一声抱着了他的腿,大太太轰然瘫倒在地——枪膛是空的。
那时,祝载圳刚满十四岁。祝大帅也是在那一日认清了这硕果仅存的儿子——他的血统模样是掺了杂的,心性血气可是一点不差地继承了自己:当年自己差点家破人亡才逼出的狠戾,他这么早便露出来了。
他把那柄勃朗宁压上子弹,又塞进祝载圳手里,揪着领子把他拽到窗前:窗外雪地里跪着个才逮着的马匪头子,他攥紧儿子的手,隔空瞄准了那人低垂的脑袋:“你记着,打枪是这么着……”
那人应声而倒,猩红炽热的血浇化了半片雪地。祝载圳的呼吸骤然变急。
祝正璁蓦地抽出手枪,枪背重重戳着儿子的头,低声吼道:“你也给我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枪口都不能指着女人孩子,更不能指着自己人!”
未过多久,惊吓过度的大太太便在昏病中咽了气,祝载圳也被遣送东洋,算做他威胁嫡母的惩罚。
那时张大帅和日本人的关系尚好,祝载圳到了大阪后,便被托给了张作霖的故交,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战术学教师原田泽光,两年后便也进入了士官学校预科。直到北伐战争张大帅失利,又与日本军部交恶,祝正璁才及时将儿子召回,结果是极令他满意的:东洋人果真善于锻刀,七载功夫,他送走的那个血性少年已被淬炼成了个真正的军人——这才叫子承父业,后继有人。
“明白了?我就是这么着,从‘杂种’成了你嘴里的‘祝少’,又成了他们嘴里的‘祝旅长’。”到最后,祝载圳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