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祝载圳走进书房,给吴管家通了个电话,又把抽屉柜子里的文件都点燃烧了。完毕后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吸完,走回卧室一看,林迁已然睡实了。
他坐在床边握住他一只手,默默看着他。未几柳妈走来,低声道:“少爷,小姐和吴管家来了。”他应了一声,对柳妈道:“书房柜子里还有点钱,你们几个都分了,一会儿就都回家去。”便俯身把林迁抱了起来,一径下楼走出门去。瑾菡和吴管家站在车前,见他过来,她哑声换了句:“哥。”便又哽咽住了。祝载圳把怀里的人放进后车座上躺好,转而望着她,轻声问道:“不生气了?——没打疼了吧?”
瑾菡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眼泪已是泠泠而下。祝载圳笑了笑道:“别哭了,这么大姑娘了。”说着从腰后解下那把勃朗宁,开梭看那子弹是满的,方才塞进她手里: “还记得以前教你怎么用枪吧?”她点点头,拿枪的手却微微发抖。祝载圳伸手抚了抚她脸颊,低声道:“以后自己小心点儿……别轻信人,也别太心软。”瑾菡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低低泣道:“哥!你别这样,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能不管我,我在北平等你……”
他摸着她头发,等她平静了会儿,才道:“瑾菡,我给你找了个人,他肯定会好好照顾你——他会对你好的。”瑾菡猛地抬头望着他,祝载圳又道:“他是个好人,你也得对他好点儿。你们相互照应着,我就放心了。”她怔了怔,流着泪拼命摇头,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祝载圳一狠心将她硬推进车里,扣上车门对吴管家道: “我没时间了,你万务将他们送上车去。”吴管家点头低声道:“少爷您放心,我肯定把小姐他们平安送去。”他不再说话,只隔着玻璃又深深望了躺着车里昏睡的人半晌,便一挥手道:“走吧。”
瑾菡手抚着车窗,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身后越抛越远,终于在一片泪光中彻底不见了。吴管家劝慰道:“小姐,以往老爷也是这样的。”瑾菡却情知这次是与以往都不同的,闻言心底刀绞也似,眼泪倒渐渐止了。不觉车子驶入街市,过往皆是行人,在此时心境看来,不免皆是离乱之态。她怔怔望着窗外匆促滑过的人脸,无意间逮见人群中一对青年男女,像是逃荒投亲的模样,夹在人流中沿了街角走,那男人却还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的腰——她显是怀了孕的,形容疲惫至极,神色倒不见得多凄惶。
她着了魔似的盯着他们,像是在一片迷海中了见了灯塔。他们也无非是逃难,甚至比她更不幸,乃是不知觉地从一个苦难奔往另一个更深的绝境里去。可是怕什么呢?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只要那陪伴在,任凭天崩地裂,都是不怕的。
在这个乱世,一应本来最可靠的东西,反而都成了最脆弱的:家。国。财富。权力。转眼之间就在硝烟离散中灰飞烟灭。能作为最终庇护的,无非只有身边一个踏踏实实的人——那个让自己托付生命也无悔的人。
她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男人。那是兄长为她安排的劫后人生,她相信他是好的,只可惜,不是她能托付的那个。
她开口道:“停车。”吴管家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小姐,再迟些来不及了。”她从手袋里拿出那把勃朗宁,推上枪膛抵着自己胸口,决然命令道:“马上停车。不然我就开枪。”吴管家见她脸色凝重,慌忙踩下刹车,转眼看她已打开车门跑了出去,急慌道:“小姐!——我可怎么跟少爷交代!”
她站在街口,回头含泪道:“告诉我哥,我去找胡宪贞了。”说完便转过身去,疾步没入了熙熙人潮。
“今晚晚七点半,浑河码头,我在那里等你。”
胡宪贞租住的公寓楼客厅里,张治平坐在桌对面,将一把车钥匙推到他跟前,又问道,“还有什么没解决的么?”
胡宪贞道:“没有了。”他接过那把钥匙看了半晌,苦笑着叹了一声,又道:“张先生,一直也没向你道谢。算起来,胡某欠你很大一份情。”
张治平道:“不必说这些。外敌当前,四海内皆同志兄弟。”胡宪贞道:“可是此番送我走了,想必你的身份会暴露。张先生也会很快撤离奉天吧?”“不,就算身份暴露了,我想也不会走。”张治平顿了顿,又道,“南京传过来的消息,关东军马上就要行动了。因此我大概会隐蔽下来,继续负责这里的一些特殊工作。”
胡宪贞便没再问下去。他本就是出身张治平口中“特殊工作”的,最是知道这里面的凶险。想着心里倒起了几许惺惺之意,便正色道:“希望张先生一切顺利。”张治平微笑道:“也祝愿胡将军此去一路顺风。”
“能再多一个人去么?”一个低柔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吃了惊,转眼往门口一看,却正是瑾菡站在虚掩的门外。
张治平一时说不出话来。胡宪贞只道:“你怎么……”瑾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道:“日本人今天就要打了,我哥是要送我走的,我不肯,就回来找你了。”她微微笑了笑,又道:“火车已经开了。现在我只有求你带我走了。”
他低声叫了句:“瑾菡!”便转眼看向张治平。后者望着她怔了一霎,方才一笑道:“能,当然能的……两个人一起走。”瑾菡转眼看着他,点头低声道:“谢谢张先生。”
张治平微笑着摇摇头。这一刻他竟是喜悦的。原来她并非是用掉了一生的相信和勇气,她只是不再相信和喜欢他了而已,但是仍会有别人代替他来带她走。这样就好,这样他便是只欠了她五年,而非一辈子。
他最后以目光拥抱了她,便起身道:“今晚七点半见。”他大步走了出去,手指触到里侧衣袋中那条纤细的绞金链子。就像过去那段感情,保留在他最私密的角落里,虽是断了,却依然坚固如初。
林迁漂浮在一湖梦境里。仿佛一个溺毙的人,灵魂已出窍,荡在半空,晃悠悠看着自己的遗蜕,直到看穿了前世今生。
——雪光下,灯影中,他微微凑近自己,低笑道,你我实是旧相识。
——笔笔朱砂在炽烈情根上辗转勾画,笔落处花如重锦。他道你可知情是何状?色胜春花,烈比酽酒,浓如鲜血,性似鹤顶。
——自己躺在怀里,凝目竭力想再看清他一眼。只听得自己低唤着,阿圳,若有来世……不管你是谁,我是谁,都要好好相待。
这一幕幕幻境自幽湖里浮起,又都缓缓散去,飘忽如水月泡影。渐渐一切影像都淡了,远了,唯剩一个声音依依不散,丝丝缕缕侵入肺腑骨髓。那正是自己在唤着——阿圳,阿圳。若有来世,好好相待。
他心底一刺,悚然惊醒。
吴管家打开车门,低声唤道:“林先生,到车站了。”
车站?他站起身子,恍惚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心头空了一晌,才想起那人临别时的话:我骗你的。我不走,我要留下给奉天人一个交代。
那么自己的交代呢?前世的债,今生的欠,自己可怎么向他交代?
甚或不曾叫过他一次——他不过是想听自己叫他一次。
吴管家又催促道:“林先生,该上车了,不然来不及了。”
他怔了怔,猛地推开了挡在前面的吴管家,返身就往回走。吴管家吃了一惊,慌忙紧跟其后,连声叫道:“林先生,林先生!”
他去得那么快,车站来往的人又多,吴管家大了两岁年纪,竟始终追他不上。林迁急惶惶地往回奔着,对面却有汹涌人流冲了过来,一个又一个人厚墙似的撞在他身上,耳边不停掠过女人的哭泣和孩子的叫喊,夹着一声声惊慌失措的支离碎语:“……柳条湖铁路给炸了!”“日本人要来了!”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他惶然回首,却见一张残碎可怖的脸,青灰色的眼珠子狼似的盯着他,忽然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抓汉奸!——这是汉奸!”
滔滔涌动的人潮似是瞬间僵止了。一切哭喊哀声都远去,只剩下白孟秋疯狂恶毒的嘶喊:“他就是汉奸,他给日本人唱戏——他给日本人占了奉天唱戏助兴!”
“他是祝载圳包的相公……祝载圳是卖国贼,他们不抵抗,把东北白送给日本人,偷偷送了家眷情人往关内跑!”
林迁惊惶又愤怒地张了张口唇,喉中只流过一股灼热的气流,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白孟秋的面孔剧烈扭曲着,色厉如煞,指定他厉声叫道:“打死他——打死汉奸!”
吴管家被层层人墙排挤在外,他拼命向里冲挤,大声叫喊分辩,却都似石沉江底,只在汹涌的空气里激起一层空泛细碎的波澜,便没了踪影。
人潮忽然剧烈涌动起来,像愤怒的海涛击打上礁岩。
吴管家绝望地嘶喊了一声,猛地掏出了枪,向着簇簇人群扣下扳机。
一个少年应声倒地,扑在地上微微抽搐。人潮蓦地散开,带着愤恨与惊恐地在他的枪口前僵住了。人影的缝隙间缓缓淌出一泊殷红的血,铺在一片死寂的灰暗中,惊心刺目。
只有一串歇斯底里地疯狂大笑,是最痛彻的哭喊,一声声扎进人心底,血滴子似的。
又是一枪击出,那笑声戛然而绝。
人潮终于褪尽。吴管家僵立当地,望着横在眼前三具死寂的身体,握枪的手剧烈颤抖着——少爷把一半的生命都托付给了他,他却一个也没平安送出去。
他反转枪口,指向了自己的咽喉。
时间是六点三刻。胡宪贞开着那辆黑色道济,转过和平道,直往罗士圈的方向去。天色已然全黑了,街巷中不见一个人影,瑾菡默默坐在他身边,靠着他的那只手被他握在掌里。
不远处忽然传来“嗒”的一声细响,似是罩了消音器的枪声。车子剧烈地颤了颤,便猛地停住了。胡宪贞脸色蓦然一沉,握着她的手收紧了。
街口的黑暗里闪出一线白炽的光,映着土黄色的军装,枪口下插着血红的方块旗。缓缓向他们逼近,却僵持在数米之外,是沙漠苍狼围住了猎物。
胡宪贞心知他们是要活捉——大概认为他身上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机密。
瑾菡低声问道:“走不了了,是么?”他转眼看着她,目光里言语扑朔,像是夜雨昏灯。瑾菡看了他一霎,便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别留下我一个人。”
当然不能留下她一个——落在日本人手里。
她暗中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塞到他手上,是那把勃朗宁。他握紧了它,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紧得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胸膛,那只握枪的手却准确抵住了她的心窝。
那是深爱的人的心脏。他怎会认不清楚。
沉重的枪声炸响在他手上,温热的血灼烧着掌心。他把她轻轻放回椅上靠好。她眼睛微闭,面容沉静,月色下姣美一如生时。
他又一次抚了抚她脸庞,便冷冷调转枪口,指向窗外。另一只手握紧了那颗美式手雷。
凛冽的枪声再次响起。土色潮水慢慢拥了上来,未几却爆出一声轰天巨响,火光中血肉横飞。
——这才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七点三十五分,浑河码头。
张治平独自站在岸边的一艘渔船前头。夜色沉寂,风凉如水,几盏渔灯的光影晃晃摇在河水上,前方却仍没有任何踪迹。
他不安地再一次看了看手表。船舱中出来个年轻汉子,走近前低问道:“站长,还要等么?”
张治平深深吸了口气:“再等一刻钟。”说完便下了船,往街口走去。
阁楼的一幅窗户虚掩着,一支枪口伸了出来。
——经查张治平系中共奸细,局座令家法处决。
砰然一声炸响。张治平脚下一个踉跄,扑身撞到了墙边。他诧异地捂住胸口,那里像钻进了块烧红的铁,黏热的血不断往外淌,身子急速冷了下来。
他身扶着石墙缓缓倒在地上。痛觉渐渐模糊了,只有耳边还沙沙响着走针的声音。最后的念头便是——怎么办呢,他们还没有到。
十一点四十分,北大营。
第一轮的战斗已结束了。密集的枪声止息了,死者伤员被陆续抬下去。吴志南与620团团长王铁汉走进旅部作战室,对坐在桌前低头看着地形图的祝载圳道:“报告旅长,日军第一大队已被击退。至此我方阵亡九十四人,伤二十七人,对方伤亡不明。”顿了顿,又道,“日军已在预备第二次攻击了。”
祝载圳按在桌沿上的手僵了僵。他默了一霎,问道:“现在北大营一共多少人?”王铁汉道:“大约还有四千多。”祝载圳道:“把剩下的人都集中起来——自团级以下,所以愿意走的,以及家中独子,没结婚的,全部撤走。”
两人同声惊道:“祝旅长!”祝载圳道:“少帅没有任何明令抵抗的命令,我们现在是私自行为,是违反军令的。”他抬起眼注视着这两人,缓缓道:“所以留下的,全凭自愿。我亦不愿给东北军和弟兄个人造成更多损失。”
吴志南与王铁汉都沉默了。祝载圳又低沉道:“时局不利,或者此时保存实力是正确的。我选择留下,是为给奉天人一个交代。你们带着兄弟们平安撤退,留得青山在,总有打回来的一天。”
“我不走!”王铁汉停了一霎,便决然道:“能屈能伸的事儿让别人干去!我跟着少帅当了十几年兵,老家人把我爹当族长敬,我不能叫人戳我爹脊梁骨!”吴志南也紧跟着亢声道:“我也不走!奶奶的,老吴打了半辈子仗,净是跟自己人玩命了,这回非得痛痛快快打一回日本鬼子!”
祝载圳道:“不必,我一个人留下就够了。”吴志南道:“旅长,这回我不能听你的。再说就真走也该是你走——不说官大官小,你是祝大帅独子,也没结婚留后。老吴替你留下跟鬼子拼命,你得走!”
祝载圳只是摇了摇头。
他推门走了进去,踏进一片深沉的黑夜。夜色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下一轮战斗又将打响。也许明日太阳升起时,入侵者终会践踏上他们的尸骨,他也将战死在今夜。
但是无惧无悔。这是他们的故园,辽阔黑土下埋葬着他们的祖祖辈辈。浑河日夜流淌着东三省的血,长白山积年冰雪封着中国人的精魂。这根深深扎在此地,无论几经苦难沦陷,他们都会再夺回自己的故土家园——而他的魂灵也会守候在此,日夜等待同胞骨肉的归来。
还有他深爱的人,想必已到了平安的远方。他一并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后记
“两千年来,中国施之于日本者甚厚,有造于日本者至大,百年来日本报之于中国者极酷,为祸中国者独深。近代中国所遭受的创痛,虽然不能说全部来自于日本,但实际上以日本所给予的最多最巨。”
——历史学家郭廷以
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发动事变,九月十九日早八时,关东军占领沈阳(奉天)。至一九三二年二月,东三省全部沦陷。一九三二年三月,伪满洲国成立。东三省数百万同胞从此开始了暗无天日的亡国奴生涯。自此,屠杀,抢掠,强;奸,细菌试验,奴化教育……肆虐在这片黑土地上长达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