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回原形——巫索

素轩坐在小店破旧的桌子旁，看着身边的小孩子捧着一大碗酸梅汤喝得津津有味，忽然就觉得赶路赶了这么长时间歇一歇也没错。

喝饱了酸梅汤，墨啸摆弄着手里的茶碗，便用一双大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间茶摊，身边的素轩沉默不语地喝着茶水。

大概是觉得二人一大一小的相处模式比较奇怪，看店的妇人远远地打量猜测了半天最后终于被好奇心打败，笑着走了过来搭话朝素轩问道：“这位小公子是公子的……儿子？”

墨啸嘴里本是含着一口茶水，听了这话“噗”的一声将茶水喷了一桌。那边素轩挑眉看了他一眼，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地端起了茶水自己喝了起来。那妇人便随即笑道：“果真如此，我看着这小公子眉眼清俊的模样便是像了公子你。”

那妇人仿佛猜对了答案，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就差没拍手叫好了。素轩听后更是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了墨啸一眼，墨啸嘴角当即便抽搐了一下。然而这般景象落在那妇人眼里，却成了“父慈子孝”的美好景象。

“娘？”

一声清脆的童音打破了二人的对视，素轩看去只见一个男童从里屋怯怯地探出头来。

“小涵你怎么出来了，快回里屋玩儿去！”

那孩子刚探出身子便又犹豫着要回去，却听素轩出声道：“无妨，刚好犬子一路行来也无玩伴，如今正好让他二人一起解解闷。”

那母亲听了素轩的话，便朝儿子点点头，道：“快过来吧，和小公子一块儿去玩儿一会儿。”

得了许可那小孩便兴高采烈地朝墨啸跑了过来，径直拉了他的手将人往门口拽。墨啸被那孩子拽得一个踉跄往门口去了，却还无措地回头直看素轩。

却见素轩只是瞥了眼他和那小男孩相握的手，便点了点头嘱咐道：“别走远了。”

“对，你们就在这门口玩儿吧，可别再往悬崖那边去了。”

听到妇人话中有意，素轩也没立即追问，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动作间朝门口看去，正好看到门口两个小孩子的身子蹲在那里，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研究什么。

素轩几乎可以想到那小猫孩体内紫阳仙人的灵魂此刻无奈又无措的表情，于是唇边得逞的笑便再是止也止不住了。一旁妇人见了便了然，道：“啊呀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可爱的时候，父母可不都稀罕的紧，恨不得时刻放在手里捧着，离开自己一会儿都不放心。”

素轩放下茶碗，点头道了声：“正是。”随即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道：“我方才听你说悬崖，可就在这附近？”

那妇人便连忙道：“对了那个悬崖，就在往西不远处，公子可看好自己的孩子，别淘气往那边跑，很危险的。”

“是吗？”素轩接了一声，等待下文。那妇人便又接着说道：“那悬崖生的隐蔽，崖边又生了许多树丛，打眼看根本就想不到另一边会是个悬崖。也都怪我没看住孩子，前些日子小涵便不小心摔了下去，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素轩看着眼前妇人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斟酌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些日子吧，大概……不到半个月前。”

当日下午，素轩在凉亭歇了歇，便起身将墨啸叫上，便跟凉茶摊子的妇人道了别，二人上马，又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墨啸又忍不住在素轩怀里转身向身后探出头去。乡间人质朴淳厚，如今他们已经走远，却见那母子俩一大一小依旧在路口站着，仿佛看到自己回过头去，那跟自己玩儿了半个下午的小孩子便咧嘴笑了笑，朝自己用力的挥了挥手。

直到马匹走的远了，那母女二人的身影再也看不清了，墨啸才神色复杂的回过头来，心头说不出的沉重。

素轩也没说话，倒也不急着赶路，由着马匹信步走着，感到怀中小东西的异常安静，心中了然。果然，过了一会儿，怀中传来那人闷闷的声音，问道：“那妇人……也是么？”

素轩闻言摇了摇头，“不是。”

墨啸仿佛松了口气，回想着刚刚那孩子冰凉的手指，和手腕上暗红色的斑点，心头又沉了几分，“那孩子……”

素轩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出声打断了他：“我知道。”

随即朝怀中低下头去，看着怀中人的头顶，想要说什么，却听怀中人闷闷的说道：“我们来的时候看了，这方圆几里内再无人家了。没有人心供其食用，那孩子，依我看，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再过不久，那孩子便会彻底尸变，成为走尸，靠食人心为生。血亲想残，这般人间惨剧是墨啸不愿见的。

墨啸皱眉道：“我们还是快些回去，最好赶在今晚，已经不能再拖了。”

可墨啸心中也有疑虑，按照之前那些走尸的情况，死后不出几日便已经尸变发狂，为何唯独这孩子撑了如此之久。

他们白日里将马匹拴在了几里外一处山林里，二人于夜里又折返回去。

当时已是入夜时分，凉茶摊子后不远处，一间小民屋孤零零的在山林无尽的黑暗中，在这个时刻，显得异常的鬼魅起来。

山林的夜异常的安静，素轩墨啸二人伏于屋顶，屋内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屋内那妇人在收拾床铺，一阵忙活后，出声唤道：“小涵，床铺好了，过来睡了。”

半晌，没有回应。

屋顶上，素轩和墨啸对视一眼，看出对方心中所想，彼此都打起了精神，仔细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只听片刻后，屋内想起了拖沓的脚步声。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轻快的脚步声，反倒像是一个重物，慢慢拖曳着前行。那脚跟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中，出奇的刺耳。

“……小涵。”

墨啸听到了屋内妇人凄厉的声音，身子一紧，便要一跃而下。然而刚要站起的身子却是一轻，接下来便被身旁的人轻轻松松的禁锢在了怀里。墨啸一怔，抬头却看到那人在黑夜中，一双晶亮的眼，正专注的透过屋顶瓦片的缝隙看着屋内。

墨啸连忙也低头看去，便见那孩子已经尸变，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屋内，正与那妇人对峙着。那妇人只是一届凡人，此刻并无利器在手，却不知为何那走尸却突然止了前行的步子。面色痛苦，不知在挣扎着什么。

墨啸一怔，却听耳边素轩用法术传来的声音问道：“你说，那孩子今晚会不会取了那妇人的心？”

墨啸闻言沉默了片刻，断然回道：“会的，那尸蛊厉害的很，就算仙体受了那蛊毒亦会不受控制，失了心性。何况那孩童一介凡人。”

墨啸思考的认真，却在此刻听得身旁人不以为然的冷哼了一声，抬头看去，黑暗中，素轩还是往日里那般淡淡的样子，然而黑暗中注视着屋内的那一双眼，却仿若带着某种压抑着亟待喧嚣的情绪，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

“不会的，那妇人也许会死，但绝不会死于那孩童之手。”然后便见素轩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几乎笃定地对自己说：“凡人，有时候远比你们想象中的要强大。”

山林无尽的黑夜里，墨啸只觉素轩那一双眼烂如明星，一时间心头巨震，只觉这一刻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就要喷涌而出。却在此时听到屋内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哀鸣。

二人急急朝屋内看去，是那走尸被自身蛊毒所蚀，发出的痛苦悲鸣，仿佛疼的狠了，那走尸忽然发出了一声接近于孩童的声音，朝那妇人喊了声：“娘！”

那妇人终于在这声音中崩溃，跪倒在地，失声痛哭。那走尸面上已是模糊不堪，却依旧能看出他在极力的与某种力量做着斗争。

墨啸看着屋内的场景，只觉什么东西已经失了控制，原先自己坚信的一些事情似乎已经渐渐的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然而只在片刻后，那妇人便冷静了下来。低头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来时，已是白天时分那温婉慈爱的样子。她朝那孩童招了招手，口中唤道：“小涵，来，到娘这儿来。”

那走尸迟疑着，挪了下步子，却又停滞不前。

那妇人见了，眼中的泪又滴了下来，凄声道：“小涵，是娘不好，那日没有看住你，让你坠下了崖去。如果……如果那日你便死了，娘便也不会在这世间独活，可你如今这般样子……”

那妇人哽咽了下，又道：“小涵，你杀了娘吧。你要喝娘的血，喝了便是。你若是要吃了娘的心，吃了便是。只是娘担心，娘去了之后，你这样子，又怎么在这世上……”

那走尸仿佛也是痛苦异常，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呢喃。体内尸蛊已经发作，随着这声呢喃，一股恶臭也随之飘散出来。

那乡间妇人此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面容坚定，忽然有了力气一般，自地上爬了起来。脚步坚定地走到了那面容恐怖的走尸面前，朝那走尸柔声道：“小涵，动手吧。无论如何，活下去，总会有办法的。娘先行一步了，小涵要照顾好自己。”

说这话时，一双眼睛温柔的看着眼前的走尸，那走尸腐烂的面容却依稀仿佛成了自己孩儿的可爱面容，那妇人露出了一抹笑容，张开双臂便要将那走尸拥入怀中。

墨啸一惊，口中立即念了咒语。却见身旁的素轩仿佛无动于衷，心头怔仲，却见屋内一阵凄厉的悲鸣声。低头望去，却见那走尸已经退开那妇人数步远，闭了眼睛。此刻，仿佛失去了某种压抑的力量一般，那尸体内的蛊毒忽然活跃了起来，那走尸的身体迅速的腐烂开来。

墨啸整个人都震住，此刻才知晓，那孩子正在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毁灭着自己。而那妇人显然已经受惊过度，昏倒在地。

墨啸再不耽搁，口中迅速念了咒语，朝那走尸击去。

黑暗中，一阵刺眼的光芒闪过。之后，万籁俱静，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墨啸和素轩静静的站在屋内，那走尸已经被毁，惨烈到连尸水都不剩。墨啸怔怔的看着那走尸消失的地方，脑海中不住的回想着白日里，和自己一同玩耍的孩童。

待他回过神来，素轩已经将那妇人抱起放在床上，口中正对着那妇人念着什么咒语。墨啸一怔，那边光芒一闪，墨啸见那妇人面容安详，便没有去追问。却是素轩自己开了口，道：“我用术法抹去了她对于孩子的记忆。”

墨啸听后点头，只觉方才那场景过于惨烈，如果那妇人醒来，怕也不会独活于世。

墨啸看着妇人在睡眠中安详的面庞，回想着方才的场景以及素轩之前的那句话，隐隐觉得心中某些东西，在这一晚，彻底的改变了。

素轩这时已经朝门外走去，墨啸看着那人倾长的背影，那个自己贪恋了一千年的身影，一时间只觉千万般情绪哽在喉咙里，令他无法言语。

半晌，他终于鼓起了勇气朝那道熟悉的背影开了口，谁料，一出声竟是一声“喵”。原是方才动用了法力，自己在不觉间已经回复了原身，墨啸只觉懊恼不已。

那边素轩听到这声“喵”也是惊讶的回头，看到地上那耷拉着耳朵的小东西，才想到原是那墨啸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毛茸茸的一团，心头不禁一软，走过去将那东西拎在了怀里，低声道：“好了，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

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18.死城

素轩清晨醒来，睁开眼，静静的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狐王就是狐王，若是旁人在清晨醒来看到怀里躺了一个全身赤条条的少年，定不会有他这般淡定从容。当然，若不是狐王素轩看到了这人头顶那一对儿毛茸茸的耳朵，怕是早已念了防御的咒语了。

现在天色尚早，怀中的人还在沉睡中，长长的尾巴搭在身边，一双毛茸茸的耳朵偶尔无辜地动一动，睡得十分香甜。少年恬适的睡相仿佛十分有感染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仿佛忽然宁静了下来，外面鸟鸣的声音此刻也显得十分遥远。

素轩甚至不觉的放慢了呼吸，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时的紫阳仙人看来是极美的，不同于成年后的英朗帅气，也有别于孩童时期的精致可爱，那种美带了些年少的青涩，同时又蕴藏了厚积薄发的英气。这人就是有着与生俱来的优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让人无法忽视了去。

素轩看着少年在睡眠中轻轻嘟起的嘴唇，然后视线悠悠地向下移去。不同于成年后的高大精壮，少年的身体修长而柔韧，蜷缩在那里，身体每一道肌肉的纹理都恰到好处地切合着，隐藏在紧致的皮肤下，在晨光中微微地泛着光亮。

美丽，而诱人。

素轩忽然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然后就在这时那少年的耳朵上下忽闪了下，然后，悠悠的睁开了眼睛，目光茫然的与自己对视着。

在少年无辜又茫然的注视下，素轩一时间只觉脸颊发烫，表情僵了僵。然后马上坐起身来，从包裹里拿了件衣服扔在了少年的身上，喝了声：“穿上。”便逃一般的，出了马车。

紫阳仙人墨啸刚刚醒转，还没弄清状况便被人说了一通，表情一时间有些委屈。嘟嘟囔囔的坐起身来刚要穿衣服，却惊了。

自己……自己怎么没穿衣服！

墨啸看着自己这副样子，哭笑不得。自己这法力怎么时大时小的，这不知何时法力又多了起来，自己竟在睡眠中变回了少年的模样。只是令他不解的是，墨啸扯过身后碍事的尾巴，实在弄不清楚自己已经变回了人身，为什么自己的一双耳朵和这条尾巴却怎么也弄不下去。

墨啸自马车里出来的时候，素轩已经洗簌好，正坐在火堆旁弄着食物。看到墨啸走了出来，抬眼看去，便再也移不开目光去。

自己的袍子穿在少年的身体上，明显的有些大了，袖子被高高的挽起，露出一截纤细修长的手臂来。腰间的腰带刻意勒的紧了紧，少年纤细的腰身一览无遗。

墨啸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脑袋向这边走着。行走间，身后的尾巴一摇一摆。身后的袍子破了个洞，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才得以伸出来。

墨啸走到他身旁，有些抱歉，“那个……不好意思，把你的袍子弄坏了。”

“没关系。”

素轩转过头来，声音依然冷冷的，却再也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

二人简单吃了些干粮，便又上路了，骑马行了不久，便进入了凉州辖区内的一个小镇内。

原是不小的镇子，此刻却空无一人。素轩又推开了一道门，没有上锁的木门吱呀的响着，迎面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素轩皱了眉朝屋内望去，屋内灰尘四起，老旧的墙上大片斑驳的血迹仿佛在无声的述说着不久前，这里的血腥惨状。

素轩皱着眉，他已将这个小镇的房屋都检查了一遍，每座屋子的状况都大同小异，屋内大片的血迹，小镇里的杂乱不堪，这一切都说明着不久前，这座小镇曾经发生过一场血腥的杀戮，以致于整个小镇，无人幸免。

可是人死了，尸体在哪里。

素轩表情不由凝重起来，由这镇子的规模来看，至少也有上百人。如果这上百人都中了尸蛊成了走尸，后果不堪设想。当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那些尸体的去向……

这样想着，素轩转过身去，看到屋外不远处的少年也是一脸的凝重。素轩刚要朝那少年走去，却敏感的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凌厉的目光朝屋内一处看去，然后，手中提着剑，慢慢的朝那处走了去。

就在翻倒的衣柜间，一团黑色的东西吸引了素轩的注意。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素轩走到近旁，拿了手中的剑将那团黑色的东西拨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