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吗?”易向心走到床边,慈爱地说:“没关系,想哭就哭吧!”
当她的话音落下,那哭声便不再压抑,哭到最激烈时,连薄毯也开始瑟瑟发抖。易向心只恨自己没有实体,不能给他一
个拥抱。
就在这时,猫仔从毯子里露出两只眼睛。没有泪水,却惊恐万分。
“不是我。”
不是猫仔在哭!
就算已经变成了生灵,易向心还是被吓得打了个寒噤。之前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猫仔身上,才会忽略了房间里不同寻常
的地方。
那是一个与她一样,冰冰冷冷的气场,就停在她的身后。
易向心慢慢回过头,看到一条沾满鲜血的粉红小裙。
“是她对吗?”猫仔看不见灵体,只能听到声音。
易向心没有回答,她不想吓着眼前的这个不请自来的孩子,或者说,不请自来的鬼魂。她是猫仔同父异母的妹妹,昨天
下午死在通泰街上。
“你叫甜甜对不对?”
忽略孩子头上的大洞,下颚淌着的鲜血,还有已然畸形的脸孔,易向心努力表现出友好的一面。
可孩子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抽泣带来的颤动,让她的脑浆一直往下掉,黄黄白白的,混着鲜血,惨不忍睹。
这本该让人毛骨悚然,可看得久了,易向心只觉得揪心。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呜呜……呜……”
“乖,不哭。告诉阿姨好不好?”
“呜呜……呜呜……”
问不出所以然,易向心有些着急。萧慎言告诉过她,人死后灵魂会在阳间停留七夭,用来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
小女孩死得突然,也许是被吓坏了,不知该去哪里才跟了过来。要是她在这里浪费了时间,很可能会错过与自己家人道
别的机会。
“乖,不要害怕。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易向心站起来,想去牵她的手。
小女孩却突然受惊,猛退了几步。易向心不敢再贸然靠近,连忙安抚说:“不怕,不怕,阿姨不会伤害你!”
怔怔地望了易向心两秒,小女孩开始抽泣,小肩膀一颠一颠的,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易向心注意到她的眼睛,暴突出来
的白色部分慢慢变成了血红。
“甜甜……”
就在易向心觉得忧心的时候,猫仔提出了与她完全不同的看法,“她是来报仇的。”
“什么?”
“她是来找我报仇的!”
说话间,猫仔迅速爬下床,操起床头的台灯就扔了过去。
易向心反射性地低下头。只见台灯突然间变成了一团红色的火焰,飞过她的头顶,直袭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女孩。
易向心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火焰沾身的刹那,小女孩的魂魄被点燃,连一声尖叫都来不及留下,就四下飞散开来。
易向心闭紧双眼,不忍再看这一幕。
猫仔没料到自己扔出去的台灯会有这效果,不由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你没必要这么做的,她只是迷了路而已。”
易向心知道猫仔只是被吓坏了,并不是想赶尽杀绝。可魂魄散了就什么都没了,连转世的机会都化为泡影,她实在是为
小女孩感到惋惜。
“不,她不是。”猫仔摇头,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她是来报仇的。”
“你又没有伤她,她为什么要报仇? “
“我不知道。”看着地上台灯的残骸,猫仔缩回床上,神经质地咬起了自己的手指甲。
易向心觉得很不对劲,于是问:“怎么了?”
“你也知道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能力。那块玻璃碎了……它碎了……也许是因为我嫉妒她,玻璃才会碎的。是我杀了她,
我是凶手……可我没有,我没想伤她!我看着玻璃掉下来,我想阻止的!可好好的,那块玻璃为什么会碎?为什么偏偏
在那时候碎?我爸爸说对了……我才是……我是怪物!我是怪物……”
“猫仔!”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是我……”
“猫仔!”
易向心大吼了几声,总算是制止了猫仔的胡言乱语,“那只是一场意外!不关你的事,你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
误的地点,只有这样而已。”
“可是……”
“没有可是!那块玻璃、玻璃是因为天气太热,热胀冷缩才会裂的。这种事故经常发生。它只是一场事故!一场事故!
“易向心拒绝细想,她不能让猫仔背负上杀人的阴影。
不管事件的真相是什么,它都过去了。易向心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头栽进这个深渊,那样他会一辈子都爬不出来。
“真的吗?”
“真的!我敢肯定,不是你的错。”
易向心斩钉截铁的回答终于让猫仔镇静下来。
他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神由慌乱变为空洞。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易向心不禁觉得,也许他被封印反而更好。
“你是好人。”重新钻进毯子里,猫仔这么说。
易向心假装轻松, “当然,这是毫无疑问的。”
“谢谢你。”
“不客气。”
“我会报答你的。”
“呵……这个以后再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睡一觉,”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能是这番安慰起了作用,也可能只是太累了,猫仔终于闭上了眼睛。
易向心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小女孩到底是不是被猫仔所杀,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魂飞魄散之后就一定不会有痛苦.痛苦最多的,永
远是活着的人。
离开猫仔,易向心回到书房。
书房里,易向行已经因为太过劳累,趴在桌上睡着了。难怪没有听到隔壁的动静。
易向心试着把头靠在哥哥的肩上,却害他在睡梦中打了寒噤,情绪不由更加低落。
又过了两天,因为记挂儿子,萧谨不愿继续留在医院,就火急火燎地办了出院手续。萧慎言虽然很不赞成,但也拿她没
有办法。
上次因为太过担心儿子,萧谨没有时间注意阔别七年的自己的家。这次回来,站在门外她还觉得亲切,可进去之后,却
觉得不太对劲。
看了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地方也脏乱了不少。
萧懊言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姐俎,因为自己落魄了很久,所以不得不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了。至于脏乱,则纯粹是由
懒惰造成的。
听到这些,萧谨除了沉默,也不知该说什么。
为了讨姐姐欢心,萧慎言立刻拿起抹布和扫把,开始了万年难得一回的大扫除。他本想找易向行帮忙,可见他一头扎在
书堆里,恐怕连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搞不清楚,就只好放弃了。
“你哥哥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萧慎言一边拖地一边对外甥唠叨。
猫仔不愿与母亲单独相处,就跟在舅舅的屁股后面。萧慎言趁机利用他与易向心聊聊天。
“我也这么想。可我哥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根本就劝不动。”
“为什么不问下我妈妈?她对百科全书应该很熟悉吧?”猫仔突然插进两个大人的对话。
还不能适应他自主说话的状态,萧慎言差点把拖把放进了马桶里。
“我早问过了,你妈妈说她也不知道。”
“你确定你问清楚了吗?”
见舅舅脸色一变,猫仔立刻澄清说:“对你没信心的是易向心。”
还好易向心是灵体,免去了面对面的尴尬场面。萧慎言不服气地说:“不放心你就再去问呀!”
易向心暗笑,并没打算真的去问。可不知何时站到门口的易向行,却将这话听了去,便立刻冲向萧谨的房间。
萧谨虽然躺在床上休息,但是受脑震荡影响,仍然无法安睡。见到易向行冲进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抱歉,我不记得书里有这个方面的记载。”
“书里不一定有答案的。与其这样大海捞针,你还不如让你妹妹多试几次,说不定哪次就成功了。”
“知道了,谢谢。”
易向行知道萧谨对自己并无好感,所以并不是很相信她的说法。靠别人永远不如靠自己。
就在易向行准备离开的时候,猫仔说话了。
“你说谎。”
光秃秃的三个宇,也不知道是指谁,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向心是舅舅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帮她?”
猫仔此话一出,其它人都看向萧谨。
萧谨面上一阵潮红,连忙说:“不是我不想帮,而是我真的帮不了。”
“不可能。”
猫仔尽量隐藏语气中责怪的成分,但眼神却仍然流露出这样的想法。萧谨不想继续失去儿子对她的信任,只好说:“生
灵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它自己不想回去。”
“你的意思是,向心自己不想回去?”萧慎言傻眼了。
“没有,我想回去啊!”还在房间的易向心忍不住大声反驳,可是除了猫仔,没入听得见她说话。
“生灵与身体的联系是由它的潜意识决定的。易向心很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她百分百之确定,就一
定不会失败。”
萧谨的权威性,让人很难对她产生质疑。
听到这样的结论,萧慎言忍不住说:“陈实死了以后,向心的确有过轻生的念头。可是她已经答应易向行,会为了他好
好活下去……”
“嘴上是答应了,可心里还没有说服自己吧?”
萧谨的疑问,听上去就像是反问。易向行的脸色相当难看,萧慎言则是不胜唏嘘。
只有猫仔听到易向心在反驳。
“我没有!”
那声音太无力,要让其它人相信实在有点难度,猫仔都不想为她转述。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房间里都能听到拖把在厕所滴水的声音。
最后,是萧谨打破了僵局:“翻书只是浪费时间。易小姐真想复原的话,就再去试试吧!”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易向行深吸一口气,将手抬到空中,说:“向心,我们走!”
等了一会儿,感觉手中一凉,易向行立刻往门外走。
做为朋友,萧慎言义不容辞,立刻跟了上去,猫仔也想跟上去,却听到自己的母亲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猫仔不答。
萧谨又说:“真相有时候比谎言更伤人,我会骗易向行,只是不想影响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妈妈不是坏人,你一定要
相信我。”
猫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半个小时后,一行人到达疗养院。
易向心的身体自从上次死里逃生,状态基本是起起落落,医生普遍不太乐观。
易向行一路上基本没说什么话,面色可与黑脸包公媲美。不过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
可他越是不肯表露,就越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令熟悉他的人更加担心。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易向心真的不想活了,最受打击的就是易向行。
萧慎言一想到他曾经连人都敢杀,就担心他要是受不住刺激疯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辜来。易向心与他不同,她只是怕
哥哥伤心难过。
易向行为她牺牲太多,她实在没脸再欠下去。
“她说她现在就试。”病房里,猫仔传达了易向心的意思。
气氛有些紧张,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病房上。易向心的身体躺在那里,萧慎言多希望她只是等待王子的睡美人,即使
百年不醒,至少还是活着的。
大约过了几分钟,易向心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病床跟着振动不停,金属床架摩擦着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那些医疗仪器就更别提了,数位乱闪,狂叫不停,几近疯狂。
三十秒后,医生想冲进来急救,却被易向行拦在了门外。
“易先生,你这是干什么?!快把门打开!不然我们撞门啦!”
久久得不到回应,医生把门撞得乒乓作响。易向行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抵住门板,萧慎言在一旁帮他。
抽搐一直在持续,易向心的身体拱起又落下,彷佛是在做瑜珈。猫仔几次想冲上去,却被萧慎言牢牢抓住。
当医生威胁要报警的时候,可怕的抽搐终于停止了。
易向行看着妹妹,满脸期待。谁知,猫仔下一秒便将这期待敲得粉碎。
“她说她办不到。”
易向行感觉自己被判了死刑,却得不到上诉的机会。他完全不能接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急怒攻心之下,竟突然将门
拉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
正在撞门的医生差点栽饲地上,口里嚷嚷着要报警。萧慎言只得放弃去追易向行的念头,端出员警身分来安抚医生们。
看着易向行消失的方向,猫仔嗬喃地说:“如果不知道实情,他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萧慎言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握住了外甥的小手。
病房的一角,仍是生灵的易向心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却流不出半滴眼泪。身上的白色婚纱就像云朵一样展开,将
她包裹在中央,如同缟素。
趁大人们忙碌不停,猫仔靠近她的身边,说:“真的办不到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我真的不想让我哥难过……”
“如果只是为你哥活着,你怎么会开心?”
易向心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猫仔又问:“如果你不开心,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突然间,生存成了一个悖论。活与不活都是错,易向心不由干嚎得更加大声。易向行出了疗养院,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只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十年前父母双双罹难之后,妹妹的精神彻底崩溃,尚未成年的他为了能够照顾妹妹,
欣然接受了杀手集团的邀请,成为一名全职杀手。
从那一刻起,他便完全放弃了自己,用全部的精力来照料妹妹。看她康复,看她走进大学校园,然后毕业、恋爱、结婚
……
因为是双胞胎的关系,易向行觉得妹妹就是另外一个自己。
她就是他光明的一面,是他拥有的唯一美好的东西。
她的幸福快乐,让他感同身受。她的悲哀苦楚,对他来说有如切肤之痛。
易向行从没想过,妹妹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陪他一起留在这世上。
他感觉愤恨、挫败,还有无边无尽的孤独。就像灵魂被撕成了两半,他能看见它的位置,却再也无法将它拼成一个整体
。
该放弃吗?易向行没有答案。
从白天走到黑夜,他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一间热闹的酒吧。放纵买醉似乎成了眼前最佳的选择,于是他掏出自己所有的钱
,把它们统统换成了以前被他鄙视为“马尿”的东西,然后一杯接一杯将它们倒进自己的肚子里。
借酒浇愁愁更愁。“直喝到两眼发花,易向行还是对妹妹的事无法释怀。
就在他打算回去把事情说个清楚的时候,两块硬邦邦的东西一左一右地顶在了他的腰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