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
冷了张脸,苍穹对自己颊上的血口子置若罔闻,只是用一双应隼般的眼牢牢盯着他,双手则自怀中取出一面泛黄的铜镜
映着他。
「有蹊跷……喂!别想用那玩意儿收我!」黑衣男子在看清他的动作后又一阵乱叫,三两蹬便飞落在百尺之外。「今天
就当是打个照面,我会记得你俩的,这笔劫了我夜宵的帐改明儿个慢慢算!」他道,离去前唇边扬起意味不明的诡异笑
容,看得苍穹一张脸比千年寒冰还要冻人。
看那人的表情,肯定是认得他——为何他一点印象也无?似乎自天火降临那日开始,许多事情就都变棘手了,连风中,
都飘散着馀烬过后的焦味与悲伤。
「师兄!你没事吧?」仍坐在地的颛孙乐天上不断呼唤着尚在竹林之巅的他,这才让他回过神。
「恩。」乘风,自林颠跃下,苍穹抹去面上的血渍,拍了拍衣袖,一脸冷凝的睨着躺卧在地、昏迷不醒的女子,眉头轻
扬。「不许带她走。」
什么都捡、什么都救,他这师弟倒是乐此不疲啊,可惜他——没同等兴趣。
「呃、啊?」颛孙乐天才想开口叫他帮忙把昏迷的女子扛回客栈,孰料还没开口就先被冷声警告,骨碌碌大眼中的希望
火苗瞬间熄灭。
「你什么时候才会改掉热心肠?这不是专属于你的人间,你不用将重担全加诸于自己。」握住他手腕准备拉他起身的苍
穹在看见他因牵动脚踝而龇牙咧嘴后,一双眉扬得更高。「扭伤脚了?」
「恩……」虽然不愿承认,但苍穹的眼神太过冷峻,颛孙乐天只得点点头,「可是——师兄!我们修道之人,本来就该
有仁心啊!修道,就是为了守住这片红尘、护好这块净土。」
「……哦。」苍穹没多大反应,淡应了声。「那我先走了,想带她回去,你就自己想点办法。」
说完,他当真迈开步子往城镇方向走去,不再搭理身后之人。
「这……呃……师、师兄!别、别走……」颛孙乐天皱着张脸,在看见原就昏暗不明的月色再次蒙上阴影后,带着哭音
放声大叫。
「师兄!别丢下我啊!我怕黑啊——」
(六)
头很大。
凡天只手托腮,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不由得又气起自己来。
早知道就不这么多嘴去告诉他!什么传道授业解惑?根本是制造灾祸好嘛!
「寒玉、寒玉!」一道素白色身影喜孜孜的在漫天大雪中以手圈住口,如昭告般朝不断落下的片雪叫着,满心欢喜。
凡天觉得好不容易平息的恼人头疼又犯了起,望着身旁自知晓自己姓名后就一直雀跃不已、只差没在原地跳来跳去的人
,无言的掀了个白眼。
真的是……孩子气。
「凡天凡天,叫我一声。」一脸兴奋的人扯着他袖袍,神情愉快的央求着,雪白的发丝在风中飞扬,向来白得近乎透明
的脸上沾染喜色,多了抹鲜明的色彩。
「寒玉。」拍了拍他的头,凡天试图像待孩子般用肢体动作安抚他激昂的情绪,顺他意又喊了声。不过,喊得他好无力
!
寒玉闻言笑得更快乐,又拉了拉他的衣角,绕了个圈换到他另一边身侧,一脸期盼——
「再唤一声?」好新鲜,自己有名字哪!
许多年,他孤寂着。
许多年,他遗世独立着。
许多年,他眼巴巴张望着。
或许是上苍终于听见他想要有个「伴」的祈请,突然,有那么一天……
凡天出现了。
没有前兆、没有看见他攀爬上峭壁陡崖,有一天,凡天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笑容可掬。
从今天起,我是你的新邻居喽。
他记得当时凡天那朵笑靥,好灿烂,就像天上最耀眼的旭日,温暖了他的心房。
没有人,这样对他过。正确的说法是没有人登上过这座顶峰。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也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慢慢丧失了期待与某人相见的那份心情,他只是日复一日看着纷飞大雪,夜复一夜站在崖边,不抱期望的看着峭壁上
点点黄灰的僧侣道者身影,做着他早已成为习惯的事。
直到凡天出现。
或许因为他是第一人:第一个上这颠峰、第一个与他攀谈、第一个向他释出善意……第一个待他如此好的人,所以他格
外依赖凡天,充斥着一种莫名信任。
对,信任。他脑袋空空——这是凡天说的话,虽然他不大明白个中涵义,但总觉得这与他对什么事都毫无印象、过去是
一片空白脱离不了关系;他常常听见凡天叹息,左一句怎么会这样、右一句你好狠的心,长吁短叹,他不只一次问着,
但凡天每每在转身看见他后就只是选择噤口,轻柔地拍着他的头,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表情凝望他。
凡天不愿说,他就不过问——凡天说这是一种温柔,除了温柔之外,凡天教他读书识字、也教会他其它的情绪的表达…
…不过某些太过复杂的情绪他还是不懂,像现在,他就不明白凡天为什么额角暴青筋、眉心微微抽搐?
「……」掩面蹲在雪地里,凡天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强压下一把扼死身旁人的冲动,只差没恼的放声大吼。
天哪……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喊过他一千两百四十三次了,他喊得好累!可不可以饶了他呀?
不是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只是没想到失去的竟是如此之多,多到干净单纯如新生婴孩,什么都不复存在。
——如果回忆是痛苦的,消磨真是最好方法吗?
他不只一次,自问着。的确,抹煞了过往的人可以活得潇洒快意,可被留下的人呢?原原本本记得一切、深深镌刻在心
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他看过千秋万世,踏遍天南地北,只差没追进地狱去问问那些饮了孟婆汤的人:没有
回忆,真的比较幸福吗?所谓的过去,真的是一种束缚、一种包袱吗?
他想着,双手又捂上了脸,陷入沉思。
「凡天,别恼怒我……别生我气,好不好?」看他好半晌没吭声,寒玉以为他生气不理人,便乖乖跑回葺屋内,捧来了
本书在他身边坐下,细细读了半天,见他仍没搭理人的意思,不觉垮下张脸,可怜兮兮的拽着他衣角。
他不喜欢这样的凡天!不理人的凡天看起来离他好远,虽然人在,但魂识不知去了哪,仅留下一个躯壳;除此之外,他
也不喜欢冷着张脸的凡天,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人,另一个,他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
「啊?」感到一阵冷意袭来,原先捂面的双掌改为平贴在面颊两侧。搓了搓脸,凡天这才听见他的声,一回头,就看见
一张嘴扁的老高的委屈脸庞。「怎么了?」
烦死人!不管了,他决定不管当初那些个笨蛋做了什么样愚蠢的决定、更不管自己做的决定将来会不会惹火那两人,这
一次,他不会再有所顾忌,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只能说听天由命!要是真有缘,他们会重逢的,大家都是自私的,如果
这是自私的他们的骇人选择,那同样怀有私心的他也有权做出惊人之举!毕竟他不喜欢心痛的感觉,一次,就够刻骨铭
心。
为什么,好好的一份情谊要如此令人心疼哪……
「别生我气好吗?」寒玉一脸泫然欲泣的无辜表情,明知道他不会流出眼泪,凡天的胸口还是隐隐发疼。
「我没有生气。」揉揉他的发,扯出抹笑的凡天忽像发现了什么,嘴角再度微微敛起。「怎么又没束发?批乱着像什么
样!」说多少次要他把白如雪的长发束起,怎么都听不懂?吓着人怎么办?
「我弄不好呀……」吸吸鼻子,寒玉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让凡天莞尔,叹了口气,就像早有准备似的,凡天不慌不
忙自怀中取出柄牙梳。
「看着,我再教你一次。」站起身,只见他动作俐落的用牙梳,一绺一绺的梳开寒玉披散凌乱的发,直至他的发如瀑如
绸泛着银亮的辉煌,这才又灵巧的以指挑起几繓,交错编结成辫,最后在发尾处绾上了个结。
「哇……凡天的手好巧!」寒玉惊叹着。好奇把玩过腰雪色长辫的动作很快变成粗鲁的甩动,长发在风中飞拂,竟奏出
一曲又一曲的凄切风音,就像是,沉痛哀绝的低泣。
「梳发这事儿本来不该轮到我身上的啊……别甩!别甩着玩!等等打着人……唉唷!」警告的话还没说完,凡天就被不
断在空中飞舞的结实发辫给正中腹部,当场痛得弯下腰。
呜……为什么他要来做这种事啊?偏偏那张脸、爱笑爱撒娇的脸他揍不下手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来做这种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捧着自己腹部,凡天蹲在地上,好哀怨的自问着。
惨了,自从搬来与寒玉比邻而居之后,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似乎越来越多,呜,该不会哪天也同寒玉一般,变得痴痴傻傻
又呆呆吧?他不要啊——
「对不住、对不住。」寒玉一脸愧歉,连忙起身探看他的伤势,原先捧在怀里的书也顺势掉了下来,落在雪中。
「没事,死不了。」揉着痛处,凡天朝他挥挥手示意,双眼却胶着在雪地里那本格外孤寂的线装书上。「又在看什么呢
……民俗节庆?」还以为他在用功,没想到是在看这玩意儿?不过,也是啦,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山岭深居多年,会萌生
窥伺红尘的心情并不在意料之外,毕竟他终年面对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除了这座山巅外再无其它自由……如此形同无形
禁锢的束缚可真难为他了。
想到这,凡天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深沉的化不开的怜悯。
「对呀。」寒玉听见他的话,又笑了开,忙捡起沾染霜雪的书,拍去书背上的片雪,挨近他身旁。「凡天看过烟花吗?
」
像怕他不懂自己所言为何,寒玉很好心的翻开其中一面指给他看,只见浓淡笔墨勾勒出的绝美花火在书页间展开,绽放
绚烂。
凡天睨了眼书册,点点头。「见过,只要喜气日子,都可以看到。」他见过无数次烟花,却没告诉寒玉,那些居住在神
界的神仙死时,也会画作凄艳烟花,用最后一丝、即将燃烧殆尽的生命之火妆点穹苍。
穹苍……抬头望了一眼不断飘雪的无边天际,握紧拳,他忽然笑得灿烂。
「想看看烟花吗?」
「嗯?」又低头开始细瞧起纸上栩栩如生的墨色烟花,寒玉一双银灰色的眼泛着光彩却也漾着不解。
「我说,你想看看烟花、体验一下人间吗?」爱怜地拂去寒玉鼻尖上的皑雪,凡天的笑意加深。
「想啊!」才刚要兴奋的点头,寒玉脸上的神采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可是看不到,在这,看不见的。」
「那怎么不离开这,下山去看看?」凡天笑靥依旧,话里多了分鼓励,「老守在这,或错失许多良辰美景的。山下好风
光,可以走一趟瞧瞧。」
「……想,」寒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立刻又猛摇起头。「不过不可以。」
不是没想过离开这去看看那繁华的红尘俗世、见见世面,但他不能,先前踏上下山小径时所受的刺骨之痛犹在,他不敢
再一次轻言尝试;反正现下也挺好的,有凡天与他作伴、陪他聊天、教他认字,他的日子很快活。
可是为什么,一听见凡天说可以去体验人间,他的心却又躁动不安?就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留在那,一直静静的
,静静的等着他到来?
胸口闷闷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有法子把你弄下山。」拍了拍胸脯,在看见银灰色眼底一闪而逝的晃亮后,凡天又追加了句:「有可以避开会令你
痛苦不堪的山径,成功下山的方法。」
还好当初他们有远见,以寒玉单纯无知为由,拼了老命说服那些个神差省下神力、将结界满布唯一下山的小径而已,不
过话又说回来,他不是化解不了那些,只是还不想做的太过明目张胆。
天火降临哪……不由得,他想起前些日子那场缤纷的火雨——那些蠢动已久的人也会逮着这机会临凡吧?
总觉得,人间要开始热闹了。
「真的吗?」寒玉闻言,银灰色的瞳眸熠熠生辉,灿亮如星子。
但——凡天怎么知道他是因为害怕疼痛才不敢下山?
「当然——你信我吗?」见他使劲点头,凡天轻哂,伸出一手拍了拍他的头,另一手则指着不远处崖下的万丈深渊。「
告诉我,你有看见吗?」
「看见什么?」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寒玉睁大眼,只有看见纷飞大雪与长年的烟岚云岫,再无其它。
——凡天究竟是想让他看什么呢?
「来,再细看些。」牵着他,凡天将他带至崖边,食指直指云雾缭绕的深处。「有看见吗?」
身子前屈,寒玉将手平放在眉间,比出眺望的姿势。
「没有呀?」除了朵朵浮云外,他真的没看见什么呀?
「再看看,看仔细点。」又不着痕迹将他往崖边推了推,凡天脸上仍堆满款款笑意。
「嗯--咦!等、等等——凡天——」当张望许久、脖子有些发酸,整个身子已近乎泰半探出崖外的寒玉回头,准备再
次告诉凡天探看多时的自己仍一无所获时,一只大掌却冷不防伸出,发了狠地将他推下深不见底的山崖。
风雪瞬间增强,镲蔌蔌,就像替一脸惊惶的寒玉发出最后的哀鸣一般,拔尖哀绝,但随即又趋于平静,终至无影踪,
彷佛不曾降过霜雪、起过飓风。
千百年从未间断过的飞雪停了。
拂去肩头最后一片落雪,凡天微扬起唇。
「老友呀,这一次,可别再教自己后悔了。」
(七)
降雪了。
不大敢相信的平摊开掌心,将半个身子探出屋外的颛孙乐天怔怔望着自天际不断落入手中的雪霰,瞠目结舌。
暑气逼人的六月天,怎会无端下起雪来?
而且,据典籍所记载,已经整整千年没有下过雪了啊,怎么忽然在盛夏溽暑之际落下片雪?
不知怎地,他有一种心惊的感觉。或许是因这场雪来得令人错愕、难以置信,也或许是那样的霜白相较于热闹的春夏而
言太过单调唐突,总让他觉得是某种徵兆。
一只白嫩嫩的手攀上他袖角,不自觉攒了紧,微微颤动。顿了顿,他很快便拾起错愣的面容,一扫胸口说不出的窒闷,
回头就冲着同样惊骇于雪景的人绽开一抹笑。
他不该让她担心受怕的,自孤行己意,坚持要将她带回那时起,他就该对她负起全部责任。
因为她是陌生人。他无情的师兄不会对她有所眷顾的。
想到苍穹,颛孙乐天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十馀天了,自那天起,他已经十馀天没有再见过苍穹,明知道他是去替人
抓鬼收妖,但他老觉得心里不踏实,说不出是对自己还是对那冷淡地气人的师兄失望。
那一夜,他和苍穹闹得很不愉快。虽说苍穹离去后仍不放心,再度折回探看他的伤势,但他对落难女子一贯漠视、甚至
语气不善的防备态度却令颛孙乐天无法接受,当场对他大吼大叫了番。
他记得当时被以救人为优先,急疯了的自己咆哮、逼着离开视线范围的苍穹的神情,平静,无澜,却用一双深不见底的
幽遂黑眸直直凝望着他,以「无声」来作最严厉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