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挤一个床榻、惹恨铁不成钢的师父恼火不说,现在颛孙乐天身旁还带着个他看不出是妖是魔,却总用复杂神色瞅看
他的女子,这让他更加不想带两人一块儿上路。
双倍的麻烦。
心念一转,下了决定的苍穹移动速度加快,乘着风在人潮中悠游,心里想的全是如何在最短期间内收伏千只妖,好尽早
回到颛孙乐天与辟邪身边。
忽地,点点白雪在他眼前飘下,停在肩上。
向来鲜少有表情的苍穹难得呆怔着,如一旁停下脚步的路人一般,再次伫足于街上,扬起头望着朗朗青天。
降雪了。
一片一片的皓雪飞落,就像绵细的吻,落在他脸上。
不是冰冷的。这是第一个窜入苍穹脑中的想法。
霜雪拂上他的脸,他竟觉得热辣辣的刺烫,就像有数以千计的细针扎上他的面,穿灼他的皮肤。
路上的行人,有的惊叫于六月这场吹雪,也有人开开心心的平摊开掌心捧住,想要留住这一刻,不可言喻的特殊奇景。
而他,只是狼狈的低下头,用几近狂奔的方式在大街上飞驰,蛮横地连撞到人都不自觉。
他只想逃。不知怎么,他一看见白皑皑的雪就心痛,被揪紧的吃痛,这样陌生的情绪来得太快、太浓郁,近乎将他淹没
;霎时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意识的主宰,要逃,离这片像是神只所淌,怜悯的清泪越远越好。
拐了个弯,他转入城中较为凄寒的街道,只见三三两两的乞丐,或坐或卧于两旁,对飞雪的兴趣还不如对他来得大,都
正用一种剥削的眼光打量着他。
吸了口气,苍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举动感到愕然,但很快又恢复过来,面色一凝,他又是颛孙乐天口中那个人人敬
而远之的冷硬冰块。
拍了拍衣衫,他对他们视若无睹,放慢了脚步在六月天的雪中漫步。
「啊、啊,我真的只剩下这衫了,没有东西可以给你玩呢——唔,不要扯我的发,会痛、会痛的——」街底传来阵阵轻
喊,苍穹原先打算一如往常的忽略,却因对方下一句话而再次愣住。
「饿了?别哭、别哭,那……那你吃我好了!」
掠了掠眉,在看见两旁乞丐一脸「又来了」的白眼后,苍穹更是满腹疑惑。
——有哪个人会对叫别人把自己给吃了好果腹充饥?
突地,他想起自家师弟,感觉上和说话之人是翻版——仅是实行程度上的不同,就兴起叫他俩义结金兰的想法。
想起老需要别人帮忙收拾烂摊子的颛孙乐天,苍穹面色缓了下来,连带记起软心肠的他次次露出叫自己伸出援手、行善
助人的巴望眼神,于是抿紧了唇,顺路往街底的声音来源而去。
随着距离越近,他将那人看得益发仔细,只见满头白发的人仅着内袍,弯曲着身坐在废弃旧屋前,身旁还攀附着两个正
不断拨弄他长发,或咬或啃着他臂膀的小孩。
眯起眼,苍穹暗自蓄力,浑身散发出凛冽的气息。
像是感觉到他来意不善,小孩很快回过头与他对望,在见着他那瞬都吓白了小脸,纷纷往坐在地上的人怀中钻去。
「欸?怎么了呢?乖,别又哭了呢。」只见满头白发的人用轻柔的嗓音低声安抚,两手不断拍哄着直发抖的孩子,话中
多了分疑惑。
「把他们交给我。」苍穹的声音冷漠刚硬,与白发人的温和嗓调比起来是天南地北。
「什么?」听见陌生客的声音,蓄着长白发的人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正巧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邃眼眸。
见到那张脸,苍穹面色更沉,眼中迸射寒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
你怎么会在这?
抱着两个被吓坏、直发抖孩子的寒玉呆了半晌,咧开嘴笑。
「你也认得我吗?」好高兴,凡天说的没错,下山一趟,真撞着许多事、体验不同的人间呢,先前碰见了许多头上长角
、看见他就猛打抖擞的怪人不说,现下又多了一个会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的——应该也是识得他的人吧?
「……你会说话?」苍穹面色更冷,一双眼宛若两道冰箭,只差没用眼神杀死面前浑身谜团的人。
他不是把她与颛孙乐天一同托付给上个城镇的客栈掌柜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还有,她那头白发与藏不住的妖气又是
怎么一回事?
「我本来就会说话呀。」寒玉偏过头,银灰色的眼瞳骨碌碌转着,在瞅看那张已然霜冻的俊颜好一阵后,更是认真的只
手抚着下颔,笑弯了眼。「你看起来好眼熟,我是不是认识你?或者见过你呢?」
好奇怪,他给他一种感觉,很熟悉很怀念的感觉,就好像许多年前就相识,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但又觉得他很重要的
挂记在心。
不过,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因为自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待在飞雪漫天,除了凡天外杳无人迹的峻岭呀,怎么可
能会认识这么一个仪表堂堂——除了脸色有点淡漠,气质出众如谪仙——省略几处显眼补丁的道袍不看,如此状貌非凡
的人呢?
发现自己又不知道在胡想些什么,寒玉举起右食指轻弹自己额际,要自己回神。最近老是这样呢,看见谁都感觉似曾相
识,只差没一个个冲上前去滴血认亲。
「颛孙呢?」听见毫无章法的话,苍穹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没啥心眼的师弟的安危。或许他搞错了,他不该相信自己天
生敏锐的直觉、不该顺从风的旨意,即便从以前开始,他就天赋异禀,能聆听风音。
辟邪说他是万中选一的奇才。要是巫人的特殊才能是能与神祉沟通,那他生来就是得天独厚,能凭藉风音聆听神谕、不
需学习与天份即可自由御风飞行。
他可以不靠任何符咒媒介呼风进而操控风,在有危难时,风音也会变得拔尖刺耳来提醒他,这次就是因为没有风讯的事
先警告,所以他才会放心把他俩留下……
眼中是刺骨冰冷的寒意,一想到老把别人安危放第一的颛孙乐天,苍穹的脸色就更加严厉。
寒玉不明白他无表情的面容下,是怎样的复杂心情,只想着他的脸色好难看,空有一张出色的外表却不亲近人,难怪两
个孩子会怕他。
「我再说一次,颛孙呢?」见寒玉将两个孩子拥抱的更紧,苍穹掠高了眉。她那是什么表情?好像他是个残虐的施暴者
,随时会对她下毒手一样,天知道谁才是受害者?他现在唯一想问的只有那个大小娄子捅不完、怕黑爱哭又同情心泛滥
的师弟在哪!临行前,他答应过辟邪会好好照顾他、保护他,现在可好!要他回去怎么向自己师父交代?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从山脚到城镇的路上他碰到那么多人,哪晓得他问的是哪位?再者,他们身上也没有挂牌子
呀,他哪认得他们?感觉阴影笼罩着自己,怀中小小的身躯因突来的无形压迫感到极度恐惧而颤抖个不停,寒玉也不高
兴了,扳起脸,皱着眉回问他:「为什么要以大欺小?」
在山上,凡天塞给他一堆书,书中不啻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长幼有序等道德伦常的规范标准,怎么面前这个男人,
一点都没有年长者包容年幼的广大胸襟,还以为自己站得住脚,竟用一张冻死人不偿命的冷脸指责他?
套凡天说的,有理行遍天下,既然他无愧于心,又何必畏惧?
想到这,寒玉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没错,扬高了脸,无惧地对上苍穹的幽遂黑眸。
以大欺小?听见这话的苍穹一双幽潭般的瞳更加深暗。
她打算装疯卖傻到何时?他从来都不是好开玩笑的人,更何况也没这个心情与她玩!「你跟着我多久了?」一把攫住他
的腕,苍穹硬扯过他,动作粗鲁的一把将他整个人拖起身。
「谁跟着你!」被他蛮横对待、向来老挂着傻气笑容的寒玉难得生气,在看见原先被自己护在怀中的孩子们吓得大哭后
更是不平,用另一手使劲拨着他紧扣在自己腕间的掌。「放开我,你凶什么?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
吼我们?你知不知道你的态度会吓坏孩子们?他们还小,需要人疼、需要人教,不是用来给你当受气包的!」
不一样、不一样,他的个性和凡天完全不一样!凡天虽然偶尔会被他惹到毛火,但也只是轻微冷战、不理他,可对他绝
对依然爱护有加,会教导他、替他解惑;面前的人不同,简直是脾气又冷又硬的臭石头,莫名奇妙摆张冷脸恐吓人不说
,还霸道无理的扯着他——他不知道他会痛的吗?他是个人耶,不是让他拿来发泄怒气的!
「朱嫘,你接近我们,目的到底为何?」见她急欲挣脱自己,苍穹大手扣得更紧,这才发现自掌心传来的不是水嫩嫩的
肤质触感,而是如玉温润的冰凉,然后,这也才注意到,「她」的声音虽然清扬,却不似女儿家娇嫩……
「我不知道你把我认成谁,不过我是寒玉,凡天说我的名字叫寒玉!」听见他的话,寒玉更加理直气壮,硬是把他的手
拉开后,又蹲下身紧搂住一直牢牢抓着他衣角,几乎与他相依相伴的两个孩子。
自被凡天粗鲁的推下山后,他就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一个城镇又一个城镇漫游着;他逛过热闹的市集,踏过何田田莲
叶的水乡泽国,见过畦畦田地,然后辗转来到这,包围着京畿的外城。
那一天,他也是在城中闲逛着,却不知打哪冒出一群浑身肮脏的人,一见到他就冲上前团团包围着他不说,有几个人更
是直接动手扯起他的青玉腰带与雪纺外袍,让向来以为人人都该彬彬有礼的他登时吓坏了,本想反抗,但在看到他们个
个衣衫褴褛后,又不忍拒绝,索性将自己的外袍及玉带褪下,大方捐给他们。
在他们开心的拿着质地上好的雪纺外衣和玉带到角落分起赃后,四周视野忽然又广阔了起来的他这才有机会看清周遭,
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凄清的街道上,除了那群衣着破烂、活像小霸王的人之外,再无他人。
眼睛滴溜溜转着,他万分好奇的张望了起来,在没落了、沦为乞丐窝的大街正中央,四处看着破瓦残垣和……一对从头
到尾都缩在颓房角落瞅着他的小兄弟。
不知道目光是怎么对上的,等他会意过来时,明显怕生的孩子已经又藏回倾梁后,只露出两颗小脑袋,三不五时偷偷伸
出来瞧着他,脸上是惊讶与害怕交错的复杂神情。
他招手,他们摇头,他又招手,他们又摇头,一连几次下来,见他们丝毫不肯退让,他也不坚持,步伐一跨,马上就来
到两人面前,错愕之馀来不及跑的两人只得被他牢牢握着冰凉的小手,用一双薄冰似的银灰色瞳眸直望着,而后,绽放
笑容。
或许缘份就是如此微妙,一个眼神,一记笑靥就可以掠夺一个人的心魂;也或许是他的笑颜太过灿烂温暖,让人不由自
主想要更加亲近,所以在看见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后,他俩也不再那么怕他,这才放下了警戒的心。
不过,寒玉却不知道自那天起,留连在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废街上的他,多了个新称呼。
疯子。一个老对着空气说说笑笑的疯子。
(十)
「寒玉?」苍穹望着他,在不经意瞄到他因自己拉扯过程太过粗蛮而滑开襟口,胸前所露出的大片平坦肌肤后,更是呆
愕,一双眼竟逾矩地忘了离开视线,就这么直盯着。
由他半裸着的胸口看来,面前秀气的人无疑是一个男人——自己真认错了人?不过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神似、几乎一个
模子所雕出的人?
「恩?」顺着他两道深沉目光往下看,不意瞥见自己坦露的胸口后,寒玉面上一臊,赶忙拉好衣襟,倒是打小就常被颛
孙乐天在练功后强拉去一块儿冲凉洗身的苍穹没多大感觉,只是微微扬眉。
一个男人,还怕被人贪看些什么吗?
双手环抱在胸前,又上下打量了绯红未褪的寒玉好一阵,在看见他身侧两颗躲躲藏藏的小头颅后,苍穹一双眼又如鹰隼
般锐利。
「你认得朱嫘吗?」
微侧过头,寒玉一脸疑惑的将问题丢还给他。「我应该认识吗?」为什么老追着他问什么朱嫘的事情呀?他不认识那人
啊,还是说他应该认识,只是……忘了?
对,话说他老是迷迷糊糊,忘东忘西,凡天曾不只一次对他叮嘱他这的那的,也不只一次被老不长记性的他气得要厥过
去,进而恼怒的扬手揍向他头顶,赏他满天闪烁的星星。
他也不愿意这样啊,怎知道天生资质……那个词儿怎么来的?驽钝?反正就是脑袋空空嘛,空的藏不进一点东西,空的
,就连心眼也没有。
凡天总说这是好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惦记在心就不会受到伤害,也不会记得那些不快的回忆,人生,本该快活。
「……」苍穹睐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一派无邪,一时看不出真伪,索性转个方向问,「你打哪来的?」
话甫出口,他就懊悔了,面前睁着澄亮大眼与他对望的人分明就是只妖力惊人的妖,既然是妖当然打妖界来——那他还
问什么?
不过,苍穹又发现自己竟看不出与朱嫘有相同容貌的妖是何种?这令除魔多年、孤傲的他不禁些许挫败。
「打哪来?」银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忽地迸射耀眼光芒,寒玉笑得天真。「我打山上来的,你呢?」会问来自何方,这
表示,他愿意同自己交个朋友吗?想起凡天所说,交友首重「诚」字的寒玉笑弯了双眼,脸上堆满期待。
「山上?」因他绽放过于灿烂笑靥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的苍穹挑起眉,本想略过他的话,置之不理,但却被那张有所
希冀的笑脸看得不甚自在,又扫了他一眼后,冷冷应道:
「管好自己,我们并无交情,我的事与你无关。」
他大可不理会他的。苍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在看见那张与颛孙乐天有几分相似坦率的烂漫笑颜后,他发现自
己居然硬不下心肠忽略他的问话,甚至还难得送了身为死对头的他一句「建言」,这举动连苍穹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向来无情——这也是他令颛孙乐天日夜长吁短叹的最大缺点,他俩总为了妇人之仁与仁民爱物的区别发生口角:他以
为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间并非专属于他,他没有必要对全天下的人负责;颛孙乐天则以为大家都在同一片天底下
生活就该不分彼此,有人需要帮助,就当伸出援手,竭尽所能。
颛孙乐天说,好人有福报,神只会多眷顾的,他只是嗤之以鼻,不知道打哪来的自信,坚定地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他不信奉神明。
他发自内心排拒那些高高坐卧在云端俯瞰红尘的神,有一种感觉告诉他,神,不似人们心中所想的那般万能,更不若他
们所想的那样宽容……
倏地,他胸口又揪紧的痛,疼得他咬牙。原先因他淡漠回应而垮下笑容的寒玉本来落寞的垂着头,在发现苍穹一脸苦痛
的直冒冷汗后,吓了一跳,马上就忘了那盆由他泼来的冷水,不顾紧攒着自己衣袍的孩子们担忧的表情,忙上前撑扶住
颠簸了脚步的他。
「你没事吧?」吓人呀?脸色说有多差就有多差,还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难不成老冷着脸的他有宿疾?
「放开我。」不喜欢人碰的苍穹,目光凌厉地瞪了他一眼,举手挥开他,「我不需要一只妖对我示好。」身为修道者,
斩妖除魔是己任,没顺手铲了他就不错,哪还需要他虚情假意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