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双盈满惊讶和绝望的眼,他感觉自己的心紧缩了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用一条人命和蜿蜒的两行泪才明白这个道理,那个比他顽固、任性妄为的人又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
体会出?
寒玉思索着他的话,沉默许久才低语:
「要考虑清楚哪……一旦舍弃,就无法回头了。」
要是没有相当的觉悟,是绝对无法支持下去——他虽然因与神相恋、大开杀戒一事而沦为神界永远的阶下囚,但他不后
悔,毕竟谁也无法夺走他和苍穹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辟邪虽然是动了凡心才离开神界,但从来都不遗憾,因为只有那
个为他流干了泪、发下七世不见誓言的人能进驻他心底、左右他心绪,其他俗事及众生根本无法入他的眼……
「我明白,但我也确实到了极限。」别有深意的望了他与一脸防卫的苍穹一眼,巽风翻了翻掌,一面由无数碎玉拼凑而
成的玉佩就这样出现在他掌中。「对于神魔大战时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也许你们认为我虚假,但我仍想表达对当年的
歉意。」
那时要是他能阻止震雷放出风神苍穹战死的谣言,寒玉也不会跑这么一趟,更不会造成之后的大开杀戒、被神界囚禁千
年的下场,说起来,他该为这件事负点责。
「神人给的东西没有人稀罕。」不着痕迹再度将明显心软的寒玉护紧,冷哼了声,苍穹目光凌厉地瞪着他手中带有求和
意味、似曾相识的礼物,「都过去了,现在来懊悔,有用吗?
他记得那东西,那是由他亲手替寒玉系上、最后却被无情摔碎在窟穴里的玉佩;若寒玉执意舍弃,他绝不勉强,更不准
其他人为难寒玉。
在听寒玉诉说着所谓的「过往」时,他想通了许多事,寒玉的恋慕、寒玉的悲伤还有更多属于寒玉的寂寞起因都是他—
—因为他,妖变的不快乐;因为他,妖背负洗不去的恶名;因为他,妖陪上了自由。
一个人待在风雪漫天、寸草不生的山巅,很孤独吧?
尤其,他还是内心这么柔软的一只妖。
「苍穹,别这样!」瞥见巽风脸上闪过一抹受伤,寒玉忍不住拍了下苍穹的肩头制止他的咄咄逼人。
苍穹呆了呆,本也想赏他句冷言冷语,但一侧首看见那张写满不满的斯文脸庞后,却只是打消了念头的喃语:
「可以一直维持这个样子吗……有情绪、有生气……」
寒玉没听清他的话,睁着双银眸直盯着他看,巽风则低声笑了。
「你们,都很好……若都能再多一点想望与贪心……」他想错过了千年、还在摸索彼此的他俩不明白,但他这个外人却
清楚看见苍穹对寒玉所表现的霸道、独占与呵护。
事情是有转圜的吧?在雪妖寒玉哭着吞下爱人尸身后的千年,这段大家都以为该是悲剧完结的爱情,可以圆满吧?
雪妖很可怜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为风神奉献了,若真心喜欢,他想风神也该拿出点诚意来。
这么重的罪、这么深沉的思念不该全让寒玉揽下。
(七十二)
「我想我不需要它,」寒玉坚决肯定的向他摇首,「如苍穹所说,都过去了……」
他的心已经无法负荷了,与其逼迫苍穹,倒不如自己放弃,谁也不要成为谁的负担。
回头看了因他回首而慌忙撇开头、落寞垂下眼的寒玉一眼,苍穹发现自己放不下他,那样小心翼翼的态度让他心口又开
始撕裂般疼痛。
寒玉一直都是这样的吗?想要又不敢要,在漫长无止尽的悠悠岁月中等着他,哪怕只是句无心的话也可以被左右了心绪
……
他的眼神不自觉放柔了。
在与颛孙乐天一道游历四方前,他没有过去的回忆,更遑论经历过所谓的「爱情」,即便现在面对寒玉,他也是迷惑的
,一开始只是听信掌柜所说的要对寒玉负责,然后理所当然将寒玉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但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他也
渐渐发觉到寒玉的重要性,这点在颛孙乐天死后更加确立。某方面来说或许是他在依赖寒玉,依赖寒玉的温柔,依赖寒
玉兼容的心胸,依赖寒玉不曾减损过的情意。
「对,他不需要那些东西,」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苍穹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寒玉的事用不着你们插手,以后,有我在
他身边。」
见巽风唇边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再度朝自己及寒玉打揖拜别后,苍穹将剑入鞘,转过身,弯下腰撕去自己长袍的一
角替明显震愕的人包扎手上伤口,用低沉浑厚的嗓音低语:
「下次别作这种事。倘若没有人镇的住你,就由我来;我说过我不相信永远,但在有生之年,我会留在这牢牢看住你。
」
他不知道自己先前究竟亏欠了寒玉多少,但他还是想相信这只妖,就算众生都误会妖也无妨,他还是想守着寒玉。
守住那小小的,稚涩的,悄悄萌芽的不知名情愫。
原先还在挣扎着不让他替自己包扎的寒玉闻言瞠大了双银眸,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在接到他所投射过来、增添几分温润
的眼神后,无法置信地激动颤起身。
「你不是答应过颛孙要收妖,你不是……想知道你的过去?」他是自何时陷入梦境之中呢?只有在梦里苍穹才会露出他
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微笑吧?映着他倒影,清亮的彷佛在笑的深遂眼眸……
「我想过,也承诺过不会收了你,况且颛孙的本意不是要我收妖。」见他傻呼呼偏过头凝望自己,苍穹不自觉伸出手抚
上他玉琢般的脸庞,丝毫没想过自己的动作有多唐突。
因他主动给予的亲腻瑟缩了下,在感觉他掌心所传来、暖烘烘的热度时,寒玉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在梦寐之中,急急忙忙
就要推开他。
苍穹一定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代表些什么……苍穹一定什么也不懂……他不想再被苍穹的话左右了心绪……他不想只是又
一次会错意。
他比谁都明白苍穹早已失去了心,不晓得如何爱人、不清楚两人间纠缠紊乱的前情,他更不愿用这样的过去来束缚苍穹
——
这么苦的爱,他一个人承担就好。
「不要推开我。」抓住寒玉欲挣脱的臂膀,苍穹不悦地寒了张脸,怒气却是为了妖的刻意疏远。「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我找到我的回忆了。」
见寒玉一脸惊愕的停下挣扎,他满意地扬了扬唇,「从与你相遇开始,我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回忆——这些是你给我的。
」
他想颛孙乐天会原谅自己吧,虽然没有收服一千只妖、没有找回亡佚了千年的过去,相对的,也没有让和他很要好的寒
玉受到伤害。
或许他依然不明白如此深刻惦记在心的感情是什么,但他已渐渐厘清这是比友情还要深的牵绊,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一夜
莫名奇妙的糊涂帐。
曾几何时他如此重视只妖?是为了早不复记忆的过去还是所谓的责任?
苍穹脸上是不容怀疑的认真,这让寒玉心头涌现一股暖意,他只觉得自己眼眶内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要冲出,热辣辣泼刺
的难受。
盼了千年,他可以相信自己终于等到了吗?
「师父说妖不会哭,所以我也希望你别哭。」抬手抹上他似乎随时会滴淌下泪的眼眶,苍穹略显别扭的再度将他揽入怀
中。
「我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样的错事,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馀下的日子,我会陪你在这里赎不该属于你的罪。」
眨去几乎要溃堤而出的悲伤情感,寒玉在他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犹豫很久后才轻轻探出手回抱住渴望了千年的宽厚胸膛
。
对于神界魔界的流言蜚语他可以开始不在乎,因为他相信不管将来前方是怎样的大风大浪,木讷寡言却慢慢开始懂得表
达情感的人会一直守在他身旁。
或许这份情感不会持续到永远,但只要想起时,他想,他一定能感受到永远。
因为这是真实存在过的。
(七十三)千年之后……(上)
不知从哪一天起,修道者间起了一个传言。
终年风雪纷飞的神陵顶峰住了两位高人,一位喜着素白,拥有一头耀眼银丝与俊雅相貌,为人温润如玉;另一位则偏好
藏青,仪表堂堂却冷漠如冰,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教人即使不自觉倒退三尺,仍可以感受到万年寒冰的冷峻。
不过常着青衣的高人并非表面上所见那般难以亲近,他有个最大罩门——
「嗯,罩门。」将花生米抛上天,任由其准确无误落入口中,坐在崖边在看友人对弈的凡天,别有深意地望了因他们叨
扰而脸色不善的某人一眼。
苍穹只是冷哼,一双眼胶着在长年一身黑的人身上。
「那家伙没欺侮你吧?要是他待你不好,尽管跟我说,哪怕杠上了神界我也会带你走。」全身包裹在一袭黑披风中的人
伸出白皙得不像样的手挪了步棋,态度倨傲的自掌中翻出只茶杯,「哪,倒茶。一点规矩都不懂。」
见对方指高气昂地将茶杯递到自己面前,苍穹眯起了眼,面色更加冷凝。
「来者非客,不需要以礼相待。」不请自来的人何必招呼?
「你这不神不人倒挺得意?」身披黑袍的人觉察到他的漠然与不悦,本就不加修饰的言词也刻薄了起来,紧扣住棋盘边
缘的手硬生生将它掐出五个深陷的窟窿,不满不言而喻。
眼见干戈又起,正思索着下一路棋的寒玉忙打圆场,将摆在一旁盘里的冰梨推向明显因苍穹态度而气恼的友人。
「来,尝尝,这是苍穹所栽植的,爽口甘甜。」除了水果外,辟邪先前来看他们时,也带了些从前在神界所得到的花卉
种子,所以现在他们的居所四周有着不符合飞雪霜白的盎然绿意。
浑身散发凛冽气息的人先是哼了声,接着不甚情愿伸出手,「玉,我这是给你面子……」
「不需要。」正当通体冰凉的梨子将落入那只苍白的手中时,苍穹却冷不防朝冰梨弹了下指,就见原先剔透如玉雕般的
梨瞬间因一刹的无形风刃而被分解成数块,啪啦啪啦掉在雪地上。
寒玉怔着,他没见过发这么大脾气的苍穹,而且向来对人事冷淡的苍穹也不曾这般无理取闹过,怎么今天就好像……好
像孩子一样的使着性子?
掀了掀眼,凡天只觉得头很痛。
不过就是来找寒玉叙叙旧嘛,有必要把气氛弄得如此剑拔弩张?
「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一身黑的人倏地站起身,周身弥漫起一股黑气,阴沉低冽地教苍穹不自觉微皱了皱眉
。
这么大一股鬼气……寒玉到底交了什么样一个朋友?这样一个人,又在什么时候会作出伤害到寒玉的事?
一想到温润的人或许会因此受到危害,苍穹几乎是下意识一把将才准备起身阻止两人起冲突的雪白身影拉至身后,用至
冰至寒的眼神瞅瞪同样蓄势待发的人。
「不许伤了寒玉。」
同样也忙着安抚黑衣人的凡天闻言先是愣了愣,接着难以置信低叫道:
「终于开窍了吗?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疼爱寒玉了?」
被人挡在身后护着的寒玉听了有几分难为情,攒住苍穹的衣角轻拉扯,「别这么说,他是我的挚友。」
说归说,他仍觉得喜悦。虽然当年苍穹允诺要以馀下的日子陪伴他,但他不敢妄想,毕竟失了心的苍穹对于七情六欲淡
泊至极;直到今日看见苍穹如此维护自己,他才稍微感到安心。
对于苍穹所选择的「留下」,他一直都害怕着,他怕一切只是苍穹起因于愧歉所作的弥补——可他不需要哪!爱情的深
度本来就无法比较,更遑论他俩间谁欠谁的感情债早已紊乱不清,他现在,只是不想再一次误了苍穹。
不想,再一次看见因自我矛盾而将自己逼上绝境的苍穹。
「……可我不信他。」一手护着寒玉,另一手紧握随身的墨色长剑,苍穹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鄙弃。
除了肯定其来自鬼界外,其实他一点也摸不清对方的底,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每每见到那人便会大动肝火,但他就是不
喜欢那种彷佛随时随地都想将寒玉带走的说法……
感觉糟透了。
「你这人一点规矩也不懂……就让我来教教你吧!」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凡天,身披黑袍的人手一扬就自被大雪覆
盖的地底招出四名同样披着连帽斗篷的人。
「告诉他,什么叫作规矩。」哼哼,别说他欺负人,他已经够给寒玉和凡天面子,没亲自下去修理那该死的风神了!一
天到晚板个死人脸,吓着寒玉怎么办?等等他又多愁善感的胡思乱想了。
「正合我意。」赶在对方攻向自己前,苍穹先发制人的提剑冲了上去,有意无意地将四人引离开寒玉所在之处。
就见刀光剑影,黑与青两种颜色不停在空中交会,雪地上杂踏着苍穹的足印。
「苍……」不甚认同地望了显然玩心远大于年龄的自家好友一眼,寒玉才想前去帮忙,就被凡天给拦了下来。
「让他们去吧,你没看苍穹恼的。」要是不把满肚子怨气的人赶离开,这茶绝对会变得难喝。
「他们闹,你也跟着起哄?」虽在观看了好半晌激烈战况后,苍穹一直都处于上风状态,寒玉仍无法放心。
虽说他对面前两位相交超过千年的友人绝对信任,但一扯上苍穹,他依旧冷静不下来。
「他们有分寸的,」一身黑的人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再说若真不小心打伤风神,我回去替你好好修理他们
便是。」不过会给更丰厚的奖赏。
「他待我真的很好,是你们多虑了。」明白友人想法的寒玉轻声叹息。
该说是他们保护过当,还是自己与苍穹当真如此令人放心不下?有挚友三天两头来看自己,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
对苍穹来说,哪次见着他们不是绷着个脸?他也想排解呀,只可惜似乎徒劳无功……
「你又替他说话……提起他我就生气,不说了。」黑袍哼了哼,话锋一转又问起近况。「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之后没
来捣乱吧?」听说最近神界忙得很啊,小龙们叛乱哪,呵呵呵……
想起那些自视甚高的神只们在死对头那碰了一鼻子灰、硬是被自家人反咬一大口后,他心情就愉快得不得了,即便向来
和螭吻水火不容,他也想大大夸赞一番。
——做得好啊!
(七十四)千年之后……(下)
寒玉听了,一脸愧歉地望了凡天一眼,低垂下头。
「初时,的确有不少神人藉故要来替我上刑具,可全都被苍穹轰下山……」真是对不住凡天,因为他俩的缘故,似乎给
凡天惹上不少麻烦。
「别。」比了个手势要寒玉收起过度泛滥的同情心,凡天笑得很灿烂。「那些人不值得你挂怀,说起来我倒感谢苍穹,
替我出了这么口气。」他近日也被那些惹人厌的天兵天将搞得头很大,自制力濒临崩溃边缘,要不是看他们一个个负伤
又狼狈,兴许他也会来个秋后清算。
他想,那应该远比苍穹给的教训要更刻骨铭心吧。
寒玉闻言选择微微颔首,又替两人倒了茶,以茶代酒的敬祝,热络地寒喧,直到苍穹面色肃然地将四人扔至一身黑的人
面前。
「不过尔尔。」冷冷扫视地上四人,苍穹一边冷淡说着,一边不忘将寒玉再度藏回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