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子被关在店里,我们怎么爬上去找铁链?”
“我刚才不是骂这事,”医生出来说明,“我是在骂替酒吧送花篮、刚从我这儿挤过去的那两个娘们。”
“你滚一边去,”服务员一步离开酒吧柜台,站在放着大量高级名酒的橱窗前,对医生说,“其中一位可是我们经理的
小姨子。”
医生问我:“是你们经理的小姨子?”
“是酒吧经理的小姨。”我没好气地说。
“那你犯什么急。”医生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在自己脑门上一摸,对服务员说。
“她也是酒吧经理的亲戚。”我指着服务员,告诉医生。
“哎哟,你们是一家人呀,都跟了他(指经理)了。”
我苦笑几声,说:“跟人是没有的事,在这儿靠他谋份差事倒是真的。”
“哟,我听了心里难过。”“好难过,又好踏实。”营业员和医生一前一后挤着,差一点把柜台上的饮料撞翻。
“现在找工作也难,”我想把气氛改变一下,“你们两人有了这层关系,到必要时刻,难道会不加以重视不加以利用?
骗鬼呢。我只知道这儿酒吧里的酒是香甜醉人的,花篮么,每天都换,也是香喷喷的。”
“你闲来没事就写小说?”
“所以说同当年在大学里烧锅炉、值夜班的福克纳差不多。”
“味道很淡,正配我胃口。”医生早已忘了刚才那档子花篮和经理亲戚的事儿,正在专心品尝饮料。
“早上起来,梳理完毕,我便跑到外面去买份简便的早点,当作早餐。”
“没电的话,你怎么开门出去买早点吃?”
“吃完早点,我就做一套健美操,蹦跳起来,整个值班室都会随着我的跳跃节奏轻微摇晃。”我在皮椅上做了个抱胸姿
势,又拉起对面服务员的双手,也想让她做抱胸动作。
“没电就不成了。”医生同服务员一起对我说。
“没电的日子很少。即使是没电,我们也能想办法出去。噢,刚才我弄颠倒了,不是吃完早点,而是在没出门之前,先
在店里做健美操,不是在吃过早餐以后做操。”
“我说呢,总觉得说得有错,有错呵,”
“颠倒了。他什么事都能倒着来。”
“福克纳先生。”医生嘻嘻一笑。
我也笑咪咪对医生说:
“饺子机。”
“角子机,还有老虎机。”
我不让他们两人在一起过分亲热,
“你们也喜欢这个。”
服务员推开医生,走近我,皱着脸皮,说:
“角子机谁不高兴去摸一摸?只要有空。”
“摸摸机子,可以吃到饺子,我现在一顿饺子也就只吃二十来只。”
“福克纳先生,您饶了我吧。”营业员拚命想从我捏紧的手中挣脱她那双娇嫩的小手。
“福克纳先生,快捏坏了。”在表面上她还能保持镇定。
一只气球朝柜台飞来,扔球的孩子自己却不知道气球飞到哪儿去了,他拉了几个小伙伴在商场里四处寻找气球,
“福克纳先生,你要写书,写写这儿的人和事倒是可以的,这儿有人有事,也有环境,”
我说:“好得不得了。”
“写出这些也不容易。”
“今天早上有段时间……”
“送花的又上来了。”
那两个女人提着花篮走上扶梯,这次她们是给别的柜台送来花篮。
“她奶奶的,”
“其中一位是酒吧经理的小姨子。”
“狗娘养的,一群养花人。”
“是鲜花盛开的一家子。”
这时服务员重又回到酒吧柜台前,大家立即闭嘴不说。
服务员摘了一朵花,往空酒瓶里插,鼻子凑上去闻,她的袖口遮住花下面的酒瓶,在袖管上面,在她的脸庞一侧就竖着
那朵粉红色的花朵。
“送这东西来这儿的人,都是好心人。”医生对服务员颇有赞许。
“好心人,”
“一点不错。”
“一大清早就让你……”
“让你们感到美滋滋的。”服务员接过我的话说。
“狗日的养花人家,美着他们了。”
医生听见营业员这么说,直摇头。
“他快倒下来了,福克纳先生快倒下来了,”
服务员用五根手指做着扫地状,手指四面叉开,并在柜台上滑动,“这还不是最有趣的扫法,”我回味着“福克纳要倒
下来了”这句话的含义,但不论怎样,像她那样扫法,并不是一种有效的扫雪方法,五指柔软,五根柔软的手指头来回
移动,凡被她扫过的雪地,都被真伯带领的扫雪大军踩踏而过,斑驳陆离的雪地模样难辨,花圈、花篮早已歪向酒吧一
侧,
“喂,这儿我都扫过了。”服务员朝街那边的人群高声喊叫。
“这不能算。”
“要符合了要求才能算。”
73
我对扫雪扫得满头大汗的真伯深深怀着敬畏之情。往店里走了几步,我想总不能空着手在店外面站上一个上午吧?总得
想法弄样像样的扫雪工具捏在手里,即使是光捏着一只铁畚箕,不去实际铲雪,也比在店里寻找电源毛病,一点都不走
出店门要体面得多,受人敬重得多。“服务员直到今天外面街上下起了这么大的暴风雪,仍只顾自己用一双肉手跟着大
伙儿一起扫雪。”我跟在真伯后面,在心里暗想:这世上的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儿。
“你得把雪地分割成几块地方,在烤火的地方附近用水浇,在车辙旁边要看冰雪的坚硬程度,来得及在早晨头班车经过
以前把大街当中一长条路铲出来就行,在汽车轮子打滑的地方可以先让几个人用铁镐重重捶击几下。”
“是摔打吧。”我走到队伍中间问一个人。这时,长长的扫雪队伍把大量汽车阻在风雪中已达半小时之久,我在队伍里
寻找真伯,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儿,我心里念叨的事会不停冒出来,真伯在大楼前站着,样子也像在找人,
“这条街上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汽车,我们要确保汽车畅通无阻。先从值班室门前扫起,然后分两队出去扫,一队到街对
面,一队留在这儿。”
“从值班室门前开始扫?”
“不错。”有人说。
“哎,你这个人,我讲过一遍了,从那儿扫起,怎么还要问?”真伯有些光火。
我跟在前面人的后面走,
心想,这事儿被弄得复杂了。
“因为在这一边扫雪,地形比较复杂,人手也杂,”
但街对面的情况显然要比这儿更为复杂,
服务员好像想收工不干了,她的五根手指已冻得发紫,她跑到我身边,跑进对面大楼里,之后起码有三个小时没朝这儿
露脸。
“大家不要畏缩不前,暴风雪没理由使我们感到害怕。”真伯走在前面,给大家鼓气,而我早已冻得手脚冰冷,躲进了
值班室,我把火炉吹旺,往火里加了几块柴,脱下被浸湿了的靴子,放在火旁烤,房内墙上挂满了值班人员的皮帽子、
皮外套,墙沿底下摆靠着一排猎枪,在稍高处,悬着几条子弹夹,熊熊燃烧的火焰正近距离烘烤着这些弹夹,在值班室
进进出出的人中,有几个人是经常同我保持来往的,
服务员对值班室里的人和事都很关心,对这几天自己能在值班室里观看外面下雪感到高兴,她能领会这些事情在某段时
间里的特殊意义。猎枪挂在墙上,弹夹依次披挂而下,我坐在皮转椅里根本不想隐瞒什么事情,弹夹往腰间一围,今天
放宽一段,明天放宽一段,围着弹夹出门拍打街上一个个扫雪的人,服务员用手指扫雪,为此她一直在地上跪着,一件
旧衣服垫在膝盖下,手指一个接一个,软化的雪粒从指缝间经过,坚硬的雪块被她搬到一边,扫雪队伍把雪块碾碎,到
时会有人出来招呼说雪已经变软了,你回去吧,于是软软的雪粒再次从服务员手里滑走,
“酒吧没顾客时,你可以走出柜台,到我这儿来玩。”营业员像个老邻居似的对服务员说。
“去我那儿也可以。”我说。
“先看看牌子吧。”一位顾客在我身边说着,伸手接住服务员给他的酒瓶。“像这种牌子的酒,嘿,不知他喜不喜欢?
”
“你买给谁?”我替服务员问那人。
“嘿,像这种牌子的酒,会不会有假货?”
“这位先生,你买不买呀?”
服务员对他不耐烦,来回搓着手心,她见一位行人走过来,便立即缩回扫雪的手儿,等这位行人从大楼门前的台阶上走
过去了,再沿着雪上旧痕迹,避开新落下的脚印,往台阶一边聚拢污雪,营业员对医生说,这批木工不像前一批,做事
花架子很大,但不实际,绕这么大一圈做彩条,花了不少功夫,匠人在彩条上做工,就像无数条小虫爬在植物藤上吃叶
子,说到这儿,营业员忽然用死眼朝木匠群望起来,一直到闻见扑鼻的酒香,她才缓过神来,“服务员么,就是服务,
小姐,”医生放下捏酒杯的手,说,“雪下了这些天,外面一直冷不下来,雪结不成厚冰。”我不想去了解冰的厚薄,
我只愿意向着在院子尽头水泥斜坡上熊熊燃烧的大火点头称是,在大火之中好像有一张类似蟒蛇皮的薄片东西,我向大
火点头,火朝四面放射光芒,火中的薄片物慢慢蹲向地面,一百四十个人组成十队人马,沿大楼朝街头进发,在街那一
面的人比这儿要多出十几个,他们也正沿街向其它目标进发,在扫雪大军中,跟在真伯后面的人大多数操着铁镐、铁铲
,部份人用的是扫帚,(他们浑身是劲),医生(坐在皮椅上)曾向我分析过,这支扫雪大军给医生带来的震撼有多巨
大,医生说,这是在这座城市里流行的一股酸潮在他身上有了一种平静的反应,
“像在院里火上烤鸡肫一样,有一股酸味。”
“不过,此事我早已忘记了。”
服务员为我们每人又添了一杯黑咖啡,完事后,她躲在一边开票据,手一拧一拧地写着字。
“我开票据……都是我自己不好。”
“开票据是不大道德,”
“没电了,我还站在外面干什么。”
“就是说么,叫你进来的,好像是我在骗你,”
“对你?你叫我时,这门已开不动了。”
“在你刚来楼前那会儿,我就叫你了。”
“没电了,叫我有什么用?”服务员不再看医生,直接盯着我看。
“狗日的,叫喊什么。”医生朝嬉闹的孩子们狠狠骂道。
“反正门没开。我来这儿总不会讨你欢心的。”
我脑子里嗡嗡直响,
“付钱。”服务员丢出单子,把报销的发票藏在单子下面。
“您付。”我对医生说。
“您坐这位子,说明您是想请我们的。”
“快付钱。”
“是他付。”我指指医生,对服务员说。
医生撅起嘴,心中似乎不愿承认他要替我们付几杯饮料钱这个即将来到的事实,他瘫痪的脚动不了,而他的两只手却拚
命想在柜台上抓住晃动的烛光,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早知今天早上没电……”服务员见医生没情绪,又提起了
门上缺电的事,“没有人知道我在外面风雪中站了有多久。”
“你要一次一次鼓足勇气,”医生往衣兜里掏着钱夹子,抬起头不针对在场任何一个人说,“就像我现在替人付帐一样
。”我真怕医生的脑子会脱离良好的思维状态,满世界乱想乱说,离了现实情况想事,怎么说也是胡思乱想不成体统。
电动车的几只轮子(前面四只,后面四只)在地面雪窟窿中打滑,在风雪中为等门打开,我一个人默默站在台阶上,全
然不顾服务员对我多么嗔怒多么怨恨,现在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过分,你看我身上背了用尼龙袋裹着的软布包,包里一
本怀特的《风暴眼》,还说自己在店内24小时值班像当年美国的福克纳呢,福克纳今日正在用城市老百姓的眼光来阅读
怀特,电动车腾起白色汽雾,在雪窟窿中艰难滑行,瘸子在前面一辆车上牵引,医生在后面的车上操纵方向盘,跟着往
前跑,他俩凭着新学来的一套技术,一会儿朝这个方向,一会儿朝那个方向,使电动车倾斜着从冰窟窿左面开过去,不
一会儿,医生的车子反而超过了瘸子的牵引车,两人急忙下车,重新拉好牵引钢索,医生在前,瘸子在后,一车拉着一
车朝前行驶,这时车辆的行进路线已经变得很歪很歪,根本直不了了。钢条卷帘门一格格阻碍着路人的视线,不让他们
向楼里店内深处看,我朝门外望望,茫茫飘雪中服务员独自一人伫立在台阶下,说真的,像今天这种暴风雪,也只有她
会来上班,而且还来得这么早。医生的车子是新车,在前面拖着瘸子跑,一块块沾上雪的小石头被前后两辆车的轮子撞
得东倒西歪,在冰雪的窟窿底部早被人铺上了一层枯树皮,这次他们将方向盘把握得较为准确,行车线路也比较直,车
子周围雪雾浓浓淡淡迷人眼睛,医生一按喇叭,皇甫甫根据前面车轮轨迹,及时改变自己的行车方向,“这儿是很黑的
。”我伸手摸摸,看不见一点光亮,“很黑很黑。到现在还没来电,房间里无法呆人,”
“你不会出去打听一下吗?”我摸到了黑暗中的服务员,对她说,
“为电的事儿?”
“为医生,这种天气他来一趟实在不容易。”
“闭上你的嘴。”服务员抓起一把散雪,并将它捏成团,然后头发向后一甩,举手将雪团砸在树干上,
“他现在在哪儿呢?我真为他担心。”
“你像猫一样缩在里面干吗?医生瘫痪在床上,怎会跑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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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医生有任何一点看法,仿佛都要经过服务员险证似的,走到......即使走到外面雪中,同她站在一起,陪她一起受
寒也不例外。
“再过一会儿,电若还不来,真要没辙了。”
“没你什么事,你在外面紧缩身体也能适量保暖的。”
“他们一起上的路,”
“你知道有人和医生一起来了?”
“昨天医生来电话说,他与另一个人一起开车前来。”
“你知道谁会与医生同来?”
“……”
“这雪没个把礼拜不会停。”我走进楼内电梯间,揿了几个键钮,但都没亮,我同意这种想法,虽然人去楼空,但只要
楼里有盏灯,有点电,能给留守人员一点热能,一点光亮,楼内的寂寞凄凉恐怕也就能够抵挡一阵子了,白天没电会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