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座,卫生兵胡乱包扎,你还是去医院一趟吧,反正也费不了多少事情。”
许珩含着烟,沉默了会儿,点头。
远远地,一个方向的枪声忽然又变得激烈起来,刘光宇吐了口烟圈,估计,又在围歼什么负隅顽抗的敌人了。
许珩三两口吸完了烟,扔下烟头站起身,“走吧。”
在罗店这块焦土上初见到彼此,方振皓和许珩都还是有点吃惊的,但很快就都释然了。这没什么好惊奇的,因为这里是
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战场,大家在这里的目完全一样。
方振皓小心翼翼解开许珩大臂上那已经干掉的绷带,没有温水只能用冷水化掉血痂,许珩苍白着脸,皱起眉握紧拳头,
却是一声不吭。
“弹片还在里面,我要把它弄出来。”方振皓抬头,拿过麻醉针,“你躺下来,我给你打麻药。”
许珩看他,“麻醉?什么时候药效会退掉?”
方振皓觉得有点意外,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回答说:“二个小时之内。”
“不行!”许珩断然拒绝。
方振皓皱眉,“许副师长,你要做什么?弹片很深,不打麻药就想弄出来?那不行,绝对不行!”
许珩喘了口气,却说:“谁知道鬼子什么时候会上来!我打了麻药,药效一时退不掉,拖着一只等于半残的手,你叫我
怎么开枪!”
方振皓没想到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他摇摇头,口气变得强硬,“我要对你负责,许副师长,躺下来,我来给你打
麻醉针。”
许珩沉默了会,忽然说:“方医生,就这样帮我弄出来,我能忍的!”
“不行!”方振皓也火了,对了他瞪起眼,“胡闹!简直是胡闹!”
“我没有胡闹。”许珩倔强抬眼,“鬼子说不定马上又冲锋了,我要在前线督战!拖着不能开枪的手,我怎么去打仗!
”
“不打麻药能行吗?弹片嵌的那么深!打了麻药我都怀疑你药效退掉还要疼死疼活!”方振皓对了他大声吼。许珩扭过
头,语声带了点烦躁,“我不打,麻烦您快点把弹片弄出来,我还要回阵地上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许珩咬着王旭递上来的毛巾,扭头把胳膊伸过去。方振皓冷眼看了他半晌,举起了手中的
医用镊子。
很疼,果然很疼,许珩闭上眼,满头大汗。
感觉何时变得这么敏锐,一下一下都是镊子在血肉里的翻搅,方振皓同样是满头大汗,聚精会神的看着那道伤口,他听
到许珩闷哼了一声,手上同时小心的夹出碎片。沾着血迹的弹片扔进脚下的纸箱里,他赶忙拿过酒精涂抹上去消毒。
许珩疼的浑身发抖,却仍旧攥紧了拳头。
方振皓给他上过药然后包好了,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然后将解下的脏绷带也扔进纸箱里。
“嗨,方。”有些意外的,进来的却是史密斯。方振皓来不及和他寒暄,也来不及问怎么是他跑来了这里,伸手拿过药
品清单就匆匆忙忙出门。史密斯耸了耸肩,打量着坐在那里的军官,忽然如发现新大陆般的叫了起来,“噢!是你!”
许珩正接了副官递过来的水杯,一听到这声音,嘴角顿时抽了抽。
方振皓核对完送来的药品再度回来的时候,发现屋里只坐了史密斯一个人。面对他的问题,史密斯眨了眨眼睛,“那位
军官走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方振皓苦笑。
“我必须承认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史密斯挠挠头,有些懊悔的说:“方,我问他,‘你喜欢流血吗?’”
方振皓瞟了他一眼,走到桌前喝了一大口水,静待下文。
“他冷冷地看我,然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虽然是一句很粗俗的话,我学中文的的时候没有学过,但是我听懂了。”史
密斯有点自嘲的笑起来,“他说的是‘混账’,我的理解就是狗屎的意思。不过,当我问出刚才那问题的时候,连我自
己都觉得自己是狗屎。”
放下手中的杯子,方振皓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人会喜欢流血的,史密斯。但是,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受侵略,我们的人
民即将遭受奴役,这些士兵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为自由和尊严而战。”
史密斯无奈地耸了耸肩,蓝眼睛里透出迷惑,他真的读不懂这些中国人。
他记得自己才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总认为这个东方古国的百姓们淳朴、善良、懦弱。面对隔壁的那个岛国,他们似乎
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只懂得逆来顺受。
他虽然愿意用自己的知识帮助中国人,但是说实话,内心还是有些看不起中国人这种性格的。
但是现在,又有一些不同的东西。
中国人开始奋起反抗,前线在惨烈的厮杀,后方在募捐和救亡,男人、女人、孩子,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投入到了这场
战争之中。之前,那些日本人一定没有想到过,竟然遇到了如此激烈的抵抗。
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底,上面沾满了血水。
“你们该回去了吧。”方振皓转过身,表情很平静,淡淡说:“回去的路上,请帮我照顾好那些伤员,他们伤的都很重
。”
史密斯有点发愣,瞪大眼睛,他还没见过方是这个模样,与以前,很不一样。
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他跟着方振皓去运送伤员,重伤员们被抬上卡车,运送回市区去治疗。
“小原,起来了,小原?”方振皓推了推睡在角落里的一个伤员,他年纪很小才二十出头,身上却中了三枪,其中从胸
膛穿透的那一枪是最致命的。送他到医院的两名战士曾告诉他,敌人才开始进攻的时候他就已经受伤了,但他一直坚持
在阵地上,等敌人退了之后,他这才猛然昏死了过去,一直到了现在。
小原却没有声息,萎靡的卧在那里。
方振皓伸手过去按在胸口,而后重重叹气,起身对史密斯说,“来,帮我把他抬到停尸间去。”
史密斯瞠目结舌,看着那里,“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方!他还是孩子!孩子们的工作是读书,而不是在战场上流血。上
帝,这是怎么了?”
方振皓苦笑了下,毫无疑问,史密斯是一个好人,但他无法明白战争有多么残酷。
停尸间里,方振皓轻手轻脚的把小原放下来,然后拿起白布遮住了他的身体。
史密斯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汽车发动的时候,史密斯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扒住车栏,对了方振皓高声吼:“方!跟我一块回去!方!这里太
危险了!”
方振皓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眉目沉静,唇角带笑,然后对了他挥手告别。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方。
史密斯有些无力的盯着那张脸,这样想到。
好吧,他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他再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双手交握。
万能的主啊,我虔诚的请求您,求您请保佑他平安归来。
“邵司令长官到!”
军官们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要敬礼。
邵瑞泽对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起来,而是坐下去休息。
整个阵地被炸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视野所及,到处都能够看到尸体。中国军人的,日本士兵的,层层叠叠的摞在了
一起。
卫生兵来回往返,有的士兵刚才还在喘气,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就渐渐停止了呼吸。
邵瑞泽实在是不愿意去看。
“谢谢。”
这是他对着这些忠诚的官兵,唯一能够说出的两个字。
他无法表达心里的想法,那些医疗队的女护士们,一边抢救着伤员,一边发出低声的哭泣。他全部能够听到。
再度暂时的稳住了阵地,又把罗店和它的周边牢牢攥在他的手中,成功的取得了想要的战果,但是这完全是一场拿人命
换来的胜利。以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这里没有人能够知道。
他又能知道什么,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唯有,三个月,三个月的期限。
但有一点他是明确的,
他将留在这里。
是的,发誓将留在这里,和士兵们一起战斗,绝不会丢下他们。
“司令!”许珩军容整肃,抬手对了他敬礼。
邵瑞泽有那么一瞬发愣了,自从他把许珩放去了一一二师,还再没好好的看过他一次。
面前的人神容坚毅,漆黑鬓角,英俊眉目看的清清楚楚。尽管战火硝烟熏黑了原本英俊的脸庞,尽管挂花的伤口血迹刚
刚干透,那张脸上仍然带着坚定和勇敢。
“司令。”许珩大声说:“我团昨晚组织敢死队,夜袭日军第3师团第6联队。事后清理战场,发现联队长长川保雄人的
尸体。日军遭此攻击,各部向后收缩,预计短时期内不会再发动攻击。此战,新任营长,一连连长、二连连长、连副全
部阵亡,下属各排阵亡排长七人。”
邵瑞泽点头,拍上他肩膀,臂上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处疼得许珩嘴角一咧,强忍住了没有吭声。
“许珩,目前工事掩体损耗严重,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完善工事,我再给你抽调两个营,协助你防御此处。但是,一定要
小心再小心,万一日军借助我们这个心理,发起反击的话,阵地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许珩愣住了,现在罗店和周边到处都需要军队,所有能打的部队几乎都拉上去了,力量都显得不足,各个阵地都需要防
御。
司令……
“是!”许珩靴跟一并,大声回道:“我一定死死守住这里,誓死完成任务,除非我的部队全部阵亡了,一旦被阵地失
守,我就是用牙齿咬,也一定把阵地给夺回来。”
“八嘎!”
第6联队在夜晚被一锅端掉的消息,被报告到了师团长藤田进,他正坐在桌前享受他的午餐,但随即他扔掉了手里的筷子
,暴怒的吼。
“无耻,无能,这是帝国的耻辱,是第三师团的耻辱!”
“长川保君这个废物!废物!他真是我们第三师团的耻辱!竟然会被支那人杀掉!如果他只身跑回来!我也要让他剖腹
自尽!”
站在旁边手持报告书的参谋长远藤新一没有做声,而是往下拉了拉军帽,等待中将冷静。等中将咆哮完,稍稍平静下来
,远藤新一再度开口。
“中将阁下,请您不要动怒。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胜败都是很正常的事,这并不能责怪长川保联队长。我此前就已经说
过了,在罗店,我们面对的是蒋介石的嫡系和抽调来的东北军,嫡系的战斗力很强,而东北军的复仇心很强,况且……
”
“远藤君,况且什么!”
“况且,东北军的司令本人就在罗店督战,有他在,所处在罗店的东北系几乎不需要鼓动,和蒋介石的嫡系也能联合起
来配合作战。”
“关东军那群蠢货!不是说要把他拉到我们这边吗!白痴!”
“中将阁下,我认为现在说那个并没有什么意义。”
藤田进愤怒的瞪了他一眼,口述道:“命令,我部各联队就地待命……”
“不!”
远藤新一大声反驳。
“中将阁下,我认为,现在正是进攻的大好机会!
这么一惊一乍的,藤田进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参谋长,示意他继续,远藤新一顿了顿,语声很坚决。
“一开始,我们利用炮火优势将他们逼进了镇子里,我们以为他们没有能力抵抗了。但是!在晚上!支那人利用我们以
为他们不会反击的心理,给予了我们挫折,不但夜袭,还用大部队展开攻势。现在,我们也一样可以利用他们认为我们
短时期内不会进攻的心态,来夺取阵地!”
藤田进沉默,抚着下巴,忽然问参谋长,“谁去比较适合?”
远藤新一毫不犹豫的回答,“当然是第十八联队的联队长,今出川辉大佐!”
“今出川大佐的十八联队已经鏖战了多日。”
“所以,他的复仇心更强!而且,他本人出身于关东军,和那位东北军司令渊源颇深。”
“命令,今出川辉,立即组织力量进攻!”
“是!”
接到了命令和给予他的炮火支援,今出川辉捏紧了手中电报,细长的眼睛一眯,开始低声的笑。
他要,要把那个让自己爱之入骨也恨之入骨的男人,狠狠地踩到自己的脚下。
第二日清晨,日军第三师团集中两个联队,以第十八联队打头阵,在战车大队和大炮的掩护下,对罗店主阵地再次发起
猛攻。
成群的日本飞机蜂拥而来,带着划破长空的呼啸声,盘旋,投弹,扫射,成吨成吨的的炸弹如同冰雹样的砸落下来。守
军的阵地上,滚雷似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整条战线如升温的水一样沸腾起来。爆炸声连续不断,火光冲天而起,四溅飞
舞的破片带着纷飞的碎泥块到处横飞。
四下里浓烟滚滚,木制的建筑物剧烈的燃烧着,整片整片的房屋在猛烈的炮火下化作一堆堆废墟,残垣断壁之间布满着
大大小小的弹坑。
在进行了猛烈的炮火袭击之后,今出川联队以一个步兵中队二百六十名士兵,在两辆坦克地掩护下开始进攻。履带吱吱
嘎嘎作响,沉重履带碾压着战死者的尸骸,翻卷着混合了被鲜血、烂肉浸润的污泥,掩护着步兵发起攻击,战车不时的
停下,转动着炮塔,向着猛烈抵抗的工事后面喷射着火舌。
日军遭到了同样激烈的抵抗,中国阵地上轻重武器一齐开火,子弹暴雨似的泼向步步压进的日军,端着刺刀反扑的中国
将士一次次的发起逆袭。
激战半小时有余,阵地上的连长连续组织突击队、爆破队,在防御之同时伺机反击,接连摧毁日军两辆坦克,杀死杀伤
敌方一百余人。
四名连长阵亡,九名排长阵亡。
在稍做调整之后,今出川辉亲自督战,再次组织起两百余人地力量对该阵地发起了凶猛攻击。
成群结队的轰炸机,一次次的俯冲投弹,机枪扫射,爆炸声此起彼伏,烈火伴随着硝烟腾起,几乎将整条战线点燃。战
壕、掩体、工事几乎被摧毁殆尽,150毫米口径的重型榴弹又逼了上来,猛烈的炮轰之下,坚固修筑的掩体炸成一个大坑
,伤亡惨重。
炮火渐渐的向着纵深延伸过去,爆炸的硝烟还未散尽,几次进攻受挫的日军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再次不顾伤亡的发起轮
番进攻。
对面阵地上一片沉寂,仿佛在漫天的炮火中,所有的生命都化为乌有。鲜血浸润了苍茫大地,看上去是那样触目惊心。
500米,阵地上是一片死样的寂静。
300米,依然没有任何反击。
100米……
50米……
中队长骄傲的挥挥手,示意部队加快冲进速度。
轰——轰——轰——
炸弹雨点样的砸落下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烟火冲天而起。进攻队伍顿时的乱成一团,日军士兵措手不及,在纷飞
的炮弹碎片中被炸的粉碎。
“弟兄们,跟着我上,后退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