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了。
他偏头过去,低声说:“我好好的,看饱了没有?”
方振皓一瞬不瞬盯了他看,笑了起来,吸吸鼻子,仔细把他的手合在掌中。
邵瑞泽慢慢伸手,方振皓一抬眉毛,目光看到他撇着嘴,从自己嘴角那里沾起了一点食物残渣。他一笑,露出雪白的一
粒虎牙,戏谑神情仿佛是在哄个孩子,“你啊。”
方振皓咧开嘴笑,胡乱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又拿了一根牛肉干塞进嘴里。
之前不在一处,看不见,倒不觉得艰难。如今见了,一下子粘乎乎起来,倚着靠着,尽情享受着偷来的一份空闲和温柔
。
既然偷来了,就不想再还回去。
斜月渐沉,隐隐的,有晨曦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了一点点的亮色。
方振皓咬着牛肉干咀嚼,盯了西天上的月亮,好像在想着很重要的一件事。
邵瑞泽伸手捡拨掉一片落在他头上的落叶,一下一下不停地抚摸他的额角与头发,像是安慰。
这样的时光实在是难得了,炮火硝烟里的安宁,也就是在夜里在月下,只要明天太阳升起来了,就又是一场拼人命的恶
仗。
乱世里求平安,能得否?他抚摸着他的头发,重重叹了口气。
方振皓眼神飘过来,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这样挺好,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坐一块儿。”他
顿了顿,窃笑起来,“花前月下。”
邵瑞泽垂目看他,用手指扣扣他的额角,又一指天上,“月亮是在天上,可花,在哪里?”
方振皓枕在他肩上,眼神四下一瞟,忽然指了不远处,“那不是么!”
脚边,一小捧浅紫鹅黄的野花,正随了风摇曳。
邵瑞泽到底没忍住,笑起来,使劲的揪他的耳朵,一下子把他拦腰抱了按在自己腿上,然后俯身亲上去。
被拦腰抱着按在他腿上,方振皓又羞又恼,不知为什么就蓦然红了脸,躲闪着不让他亲。
“痒。”濡湿滚烫的舌滑过耳朵,方振皓贴在他肩头瑟缩着躲避,却偷偷地笑,心里是完完全全的安稳妥帖。
“你就得意吧。”邵瑞泽咬了咬他耳垂,用灼热的声音在他耳边温柔的低语,“等打完了,直接把你压上床,三天三夜
,看你怎么得意。”
说着他笑的愈发肆无忌惮,发狠地收紧胳膊,将他圈在臂弯不能动弹,手指滑过他胸前的时候,却不经意触到了什么硬
硬的东西,像是纸片。
“什么啊,你放在这里,这么宝贝。”
“别动!”
邵瑞泽刚拿出来,就被方振皓劈手夺去,他也不生气,硬是抓着他的手腕非要看不可。依稀瞧见的是叠的工整的信纸,
还有一帧照片。照片很眼熟,是他们两人的合影,
邵瑞泽一瞬有点愣,回神过来,迎上他目光,良久不能言语。
方振皓攥着相片,死死咬住嘴唇,睫毛颤了又颤。
那么叠好的就是……邵瑞泽伸手将方振皓攥着信纸的左手拢在掌心,温柔的握起来,连同他的手,连同他手上的信纸。
方振皓吸了口气,眼里热热的泛起潮意,“你留给我的信,一直……随身带着。”
邵瑞泽目光从信纸移到他脸上,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看他,将那单薄肩头轻轻拢住,紧紧拥了再不肯放开。
倚在他肩上,方振皓笑了一笑,仿佛是给他安慰。
邵瑞泽咬着他耳朵,小声问:“兔子呢?”
“老刘叔不是没离开西安吗,会照顾好它的。”
“好……等打完了,我们一起去接它回家……”
“嗯……”
嗯了一声,方振皓什么也不想说了,将下巴抵在邵瑞泽耳边,脸埋在他肩窝里,蹭着他的军装,嗅着那股淡淡的硝烟气
。
邵瑞泽抚摸着他的脊背,轻轻的,一下一下,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忽然听他在耳边说:“前线打的,很辛苦。”
他嗯了一声,仿佛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有我在,你放心,罗店丢不了。”
“还有……是不是那个日本人,他也在。”方振皓手握了他手,极力压低语声,“今出川辉,日军第三师团的联队长。
”
邵瑞泽摩挲着他的指尖,静静看他片刻,仍是微笑,“从结识至今,他今出川辉还从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是看低
我邵某人了。”
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说来,仿佛也不过是公子哥儿的赛马斗酒。方振皓与他手指交扣,也只好勉强笑了一笑
,顺了他的语气说:“既然你这样说,那就好,我相信你。”
相对无言,却是满满的温暖。
脚步声起了,就响在身畔。
方振皓直起身,看了他说:“伙夫要生火做饭了,要赶在天明前煮好早饭,喂过伤员吃了。白天不能生火做饭,一有炊
烟,就有飞机飞过来。”
邵瑞泽点头,“我知道,遇上轰炸要小心,千万别逞强。”
方振皓点头,又听他问:“这边的物资……药品,食物什么的,都够不够。”
“放心,足够。”方振皓望了他微笑,“上海慰劳委员会不停地募捐,还送来饼干面包、大米什么的,还有伤员们的生
活必需品。他们不停往来送物资,然后把伤员们接回去,这里情况肯定要比前线好。”
邵瑞泽还想说点什么,却听院子里小昭在压低了声音叫自己。
尽管有墙挡着什么都看不到,方振皓还是回头看了看,又回身站起来也将他拉了,对了他说:“我知道你很忙,前线压
力那么重,还半夜不睡跑过来。去吧,天亮了,你要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也要去准备照顾伤员。”
他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邵瑞泽听着,微微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
相对而立,彼此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都已懂得。
小昭的声音靠近了过来,邵瑞泽低声说:“我得走了。”
方振皓点点头,陪他走着,一直送他到哨兵放哨的地方。
邵瑞泽后退一步,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却举起手,端正的敬礼。
方振皓呼吸急促,眼里的情绪欲语还休。
“衍之。”他突然开口唤他。
邵瑞泽驻足回首。
方振皓看着那笔挺军服与雪亮长靴,还有眉梢眼底波澜不惊的沉毅,笑了缓缓说:“保重,万事小心。”
一瞬不瞬看他,邵瑞泽看到他眼里有掩不住的担忧,而仍旧维持着坚强笑意。
他微微笑起来,“好。”
方振皓点头,握紧了拳。
他深深吸气,目送他掉头而去,步履坚定,背影果决。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从八月二十四日清晨日军从吴淞登陆开始,至今到九月二十三日,罗店激战已持续一月。
蒋委员长发表谈话,承认共产党的合法地位;并公布共产党七月十五日发表的《共赴国难合作宣言》。淞沪战重心移至
江湾,但刘行、罗店方面战事仍旧激烈。
日军重藤支队、第101师团、第9师团早在十三日就先后到达且投入战场,又一批军火抵达上海,海军主力舰艇“长门”
号、“陆奥”号也先后到沪。
而针对敌情变化,国民政府调整部署,将第三战区中国几十万大军分为右、中、左三个战区,人数已达七十万,在日军
面前筑起一道又一道的防线。
在飞机坦克和重炮的策应下,大队日军向中国守军的警戒线猛攻过来。
炮弹是成堆成堆的砸落,日军那些75毫米山炮轰鸣着连发,几乎是将整个阵地给翻了一遍,炮弹砸落,爆炸过后,原地
几乎都是一个诺大的弹坑,而战壕也被顺带着翻犁了一遍。
到处都是喷涌而起的火光和腾卷起来的烟柱,天地之间完全是一片火红,烟尘野蛮的扑在面上,热到灼烧发烫。
整个战线之上,自浏河起,经由罗店、折入蕴藻滨、张华滨、江湾一线,都已经是打翻了天。所有精锐部队都在这里反
复和日军厮杀着,短短数公里的狭长阵线上,交织着的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每一分钟都有战士牺牲,每一秒都有人倒下,血腥而又残酷的战争持续,炮弹呼啸砸下,火光中掀起阵阵扬尘,是那被
鲜血浸润了的泥土。
罗店,罗店,是一片血肉横飞的杀戮之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鲜血。
在火光之中,一波又一波的日军步兵在炮火的掩护下,向着守军的阵地发起了冲击。
“给我顶住,谁丢了罗店,谁就是民族、国家之罪人。”
伴随着天空中一声尖利的长啸,又是一发炮弹轰然砸落下来,一段战壕顿时被完全的被夷为了平地,几个士兵在橙红色
的火光之中被抛上了天,血肉飞溅。
卫生兵肖明荣缩在掩体后,被接连不断的巨大爆炸声震两只耳朵嗡嗡直响。
“付成,付成。”有人的声音从隆隆的炮火之中传来。
“营长!”
“快,带上营部勤杂人员去支援2连的阵地!他们那里的人手不够!快!”
“明白!”
由远及近,沉闷的轰鸣声传来,他下意识伏倒在地,耳膜划拉过一阵刺耳的尖啸。眼前是无数橙黄色的火光,伴随着它
们,是一朵朵浓烟渐渐升腾而起。
硝烟还未散尽,又是新一轮的炮火降临下来。尖利的弹片横飞,打在掩体壁上,砰砰作响。抖了抖满头满身的碎土,肖
明荣瞅准时机,迅速越出战壕翻身一滚,滚进了一截几乎被碎土给填平了的堑壕之内。
“还有人活着吗?还有人活着吗!还有人吗?有人吗!”他叫着,用手护住头脸,却觉得什么东西砸了过来。肖明荣侧
脸看去,背上顿时一阵发凉,砸过来的,是一截血肉模糊的小臂。
他加快脚步继续猫了腰走着,这截战壕里,火光在燃烧,青烟滚滚而起,回荡着他“有人吗?有人吗?”的叫喊,除此
之外,四下里一片沉默的死寂,偶尔传出一两声木头燃烧时迸裂的噼里啪啦。
罗店处在水乡泽国的平原地带,完全是一片旷野的开阔地,想在这样的地形上牢牢地守住阵地,那只能依靠血肉之躯,
去抵挡敌人的炮火和战车的双重火力攻击。
任凭着肖明荣怎么用力的呼喊,整个阵地上依然是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他。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他几乎要哭了,撕扯着嗓子大声的叫。
一个机枪手全身伏上机枪,脸却朝下,双手还牢牢地抓着扳机。也许是幻觉,在轰轰的炮声里,肖明荣似乎听到他呻吟
了一声。“兄弟!兄弟!”他叫着扑上去,拉着他的手,狠狠的摇着他,把他从机枪上弄下来,可是,他的身体早就僵
硬了,触手所及都是冰冷。
肖明荣无力的看着他,松开了手。尸体滑落进齐腰的泥水,水花四溅。
战壕里是污浊的泥水,混合着一片混浊的暗红,那是被鲜血所染红的色泽。碎土覆盖之下似乎有什么动静,隐隐的有人
在蠕动,一双满是血污的大手伸了出来,徒劳的挥动。肖明荣一惊,哆嗦着扑上去,把幸存者从浮土里用力扒了出来。
伤兵浑身是血,闭了眼躺在那里,发出不成语调的呻吟。
肖明荣蹲在他旁边,手忙脚乱的扯出纱布,给他包裹伤口。
“兄弟,兄弟,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话音刚落,轰鸣声骤然降临,不断有血雾、碎肉、泥土被掀起。夏雷一样滚滚的炮火不断的敲击着大地,一团团的火球
腾腾升起,滚滚的硝烟遮蔽起了夕阳,到处都腾起浓黑的烟柱,遮天蔽日。
火海,一片片的火海,所剩无几的残木断树噼啪噼啪的烧起来,灼热的气浪扑面而至,肖明荣扑在伤兵身上,背上是掉
落的石块泥土。空气中的是四处弥漫的焦臭味道,还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轰,一枚掷弹筒打过来,在不远处炸开,强劲有力的气浪挟掺着热焰从头顶上怪啸而过,劈头盖脸的碎土块噼里啪啦的
散落而下,砸在肖明荣背上。他闷哼一声,脑袋晕晕的,面颊上更是被碎土里的石子给擦得血痕斑斑。
刚刚还是凶猛异常的炮击,转眼之间便是嘎然而止。炸碎的枪械零件、残碎的尸体东一块、西一堆的四下纷散着。肖明
荣摇了摇头,爆炸的震荡波冲得他脑袋里昏沉沉的,扶着战壕壁直起腰。
“还有人吗!”他侧过身声嘶力竭的大吼,期望有人能回答他。
可回答他的,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青色硝烟弥散着,日本兵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一个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出现在视野里。
肖明荣急匆匆拉过伤兵,想把他背在背上,赶紧离开这里。
猛然的,伤兵睁开了眼,眼睛里几乎地滴出血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对了他吼:“鬼子要上来了!你要哪里去!”
他扶着战壕壁颤巍巍站起来,嘶吼:“不许走!死守阵地!死守!就算是战至最后一人,也必死守阵地!”
伤兵脸颊因愤怒而涨红,肋下伤处牵动,也忘了痛楚。
肖明荣愣在原地,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愤怒。
他知道阵地要死守,可现在这个阵地上已经没有人守着了,鬼子成片成片的压上来,只要一会儿,这里无疑就会被鬼子
占领。
那条从硝烟中缓缓推进而来的散兵线中,趾高气昂的飘荡出一面猩红的膏药旗,伤兵看了他一眼,捂着腹部的伤处,艰
难从泥水中趟过去,义无反顾的扑上那挺机枪。
突——突——突——火链喷射了出来,对着对面开始狂射过去,在昏黄一片的夜色之中破开一道道晃眼的弧线。猝不及
防的日本兵在这猛烈的火力扫射下,瞬间便是横七竖八的倒下了一片。
“你疯了!”肖明荣扑上去,使劲的掰着他的手,想把他拉下来。
他看到大滴大滴的血正从伤口里流淌出来,一滴,又一滴,滴进了肮脏的泥水里。
“滚!”
伤兵破口大骂,竟然将他推了个踉跄。
肖明荣摔倒在泥水里,他愣愣的仰起头,看着对面的弟兄。
伤兵满是血污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凄然的笑。
“兄弟,你快走吧。我们连,全打没了,要死守,就算是战至最后一人,也必死守阵地。我的兄弟们都死在这里了,我
也要死了,我不能当逃兵的,死,也要和弟兄们死在一起。”他转过头去,枪声在这一刻又劈劈啪啪的响了起来。
“我这伤还能治吗?兄弟,走啊,快走啊。你快回去,回去给长官报信!等一下,给我留下几颗手榴弹,就是死,也要
拉几个垫背的!”
他见到身边的人一动不动,终于暴怒了。
“你他妈的怎么还不走!你他妈的快滚!再不滚!再不回去报信,老子就毙了你!老子毙了你!”
他猛地把机枪转过来,对准了肖明荣,手指扣上扳机,浑身颤抖。
肖明荣嘴唇翕动,浑身像是筛糠一样抖起来。
伤兵手指按着扳机,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兄弟,你快走吧,快去给长官报信,要是来了援兵,就是死,我也能闭得上
眼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