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下——高阳

帐中醒来，是于清晨时分？他一路想着，见到天兵，又见到魔姬带夜袭兵归来，突然有些明白：天兵都是天廷出身，亦

正亦邪，清浊相融，故也不适宜与魔众同在夜间出袭。

他又发现，带了紫光天兵，除了带军的将领，其余都是死人。因为天兵上天之时，本就是这些将领带上来的，修为与造

化都不够，仙元极弱，要种进紫毒，反有可能承受不住。西域魔姬便把他们全杀了，趁躯体没有开始僵硬腐烂前，用紫

光摄住他们的魂魄，控制他们的身体，故面上如生，内里已经死了。这样的兵，是实实在在的行尸走肉，只进不退，十

分可怕。

季霖死前，说过他是被几个身边的将领用刀剑刺伤的，现在人太多，曾一杭竟一时找不到那几人。正当他皱着眉头找时

，却碰上魔姬阴森森的目光。他并不怕她的眼神，虽法力不如她，可只要在季霖身边，魔姬便不敢拿他怎么样。自己在

季霖左右，不光是季霖更喜欢谁的事，而且御龙使加强了季霖的法力，也削弱了魔姬对龙子的控制，所以魔姬自然讨厌

他。

曾一杭少时在华清，也有御龙使为抢龙大打出手，如今，他并不相信魔姬有多喜欢季霖，倒更加偏向觉得她是想控制季

霖。

这时，大军出发了。一大片军队徐徐升起，远望去好像满天大片紫色云霞，却悄无声息。在一片死人的队伍中，季霖坐

在轿里一言不发，曾一杭在他身边，觉得十分寒冷。季霖抓起他的手，褪下袖子，亲了他手腕一下，抬眼看他，曾一杭

如今最惧怕也最陌生的是，便是季霖的眼神，不禁别开目光。

“你怕我？”季霖亲昵地与他十指相扣。

战事当前，亏他说得出口。曾一杭不禁往另一边倾斜了些。

“还是怕天廷的人认出你？放心，不用你到阵前的。”季霖又笑笑，眼里又透出紫光来，曾一杭从没见他这样，差点打

了个寒战。

“那你到战前么？”

“你挂心我？看情况罢。”季霖再一笑，连嘴唇都是紫色。

不等曾一杭害怕，轿外战鼓大作，杀声震天，好像有千军万马奔腾厮杀，惨叫声不绝于耳。季霖悠然地闭目养神，曾一

杭一掀开轿帘，外面罡风大作，吹得他双眼迷离。

“不要出去！”季霖喝道，他说着，自己化作一道白光冲到轿外。

帘子一放下来，外面的大风一点也灌不进来。曾一杭哪能再呆，只觉得腕上血脉在隐隐作痛，这个季霖，又在引我的神

力去杀天兵！

他抽出金鞭，一把掀开黑色的轿帘，只见浓云滚滚，天风强劲，他冒着风，用金鞭辟开云路，发现天廷的军队被赶到一

片山谷之中，已处下风。他飞近看去，硝烟弥漫之中，只见季霖骑一匹白色骏马，如一道银色的闪电驰在敌军之中，手

起刀落，杀人如麻，速度极快，所过之处，一片血河。

他还要再近，几支利箭飕飕从脑后飞来，他听得箭声，连忙躲过，回头一看，竟是有魔兵站在山坡上专门向自己发箭，

又躲过几支，可那箭还是接连不断地飞过来。他大怒，才要冲上前去，哪知一把飞刀飞过来，齐刷刷斩下那几个魔兵的

头！曾一杭没回过神来，就被折身回来的季霖一把拉到马上，再度冲入敌阵。

第七十章（上）

且说季霖把曾一杭往身后一按，道：“坐好了！好生应对！”

接着，挥舞大刀冲入“敌”阵，天兵们还没近身，头就没了。

曾一杭一向在天龙司，并不认得这些天兵，可是看着一个个头颅离颈而去，满腔热血乱洒，仍是极震撼。当年看季霖在

天廷白衣飘飘风度翩翩，一派佳公子模样，在外领兵，其实也是这般杀人不眨眼。这时，头上一声大喝，一个天将趁季

霖挡身前刀剑时，一戟向他天灵盖刺来！曾一杭想也没想，挥出金鞭，那金鞭凌厉得很，竟把那天将脖子生生拧断！

季霖觉得脸上有鲜血自上喷下，仰头一望，正见那天将无头尸体从旁边落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却一时回不了头看曾

一杭，只能接着厮杀。

终于，天兵大败，战旗开始变换队形，向后撤去。季霖疑是有诈，正想挥手收兵，却见季常带着一队人追过去。

“五哥！”季霖觉得不妙，又不放心曾一杭独自留在魔众里，只得带他策马跟上。

季常与那队属下毕竟是失了心智的，反而无所顾忌，行得飞快，很快就在山谷纵横中不见人影。这山谷弯弯曲曲，好似

个大迷宫，有些地方极窄，季霖只得跳下来，牵着马小心翼翼跨过去。本来选 在这里，是为了引天兵进来，居高临下而

击，现在季常跑丢了，这地形反而是个麻烦。而这山谷自身也有股魔气，飞是飞不出去的，故只能骑马走。

走了一会儿，二人见前方漫过一阵白雾过来。季霖从腰间解下一块汗巾来，帮曾一杭遮住口鼻，系在脑后，止露出两只

眼睛望着自己。

他看了看那双眸子，叹了口气，用手捋去御龙使脸上的血迹。又在曾一杭眼旁细细抹了一点防毒的膏药，那一刻，曾一

杭眼睛一阵清凉，又觉得没那么怕他了。

“你杀了他们的人，他们若有认得你的，可怎么办？”

曾一杭的双眼蓦地睁大，季霖的意思难道是会放自己回去？自己从没想过要回去。

季霖又拍了拍骏马，道：“前面你过不了的，先回去罢。”

骏马仰天长嘶了一声，绕二人跑了三圈，飞奔离开。

随后，季霖紧紧握住曾一杭的手，与他一道，向白雾深处走去。

第七十章（下）

白雾里明显还有别的东西，好像还有呜呜之声，曾一杭四下看，那白雾好像化作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围绕着他们，不，也

不是人脸，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脸。季霖生前威风八面，死后也是鬼神所惧的魔头，曾一杭觉得那些迷雾只看着自己，却

没一个敢靠近季霖。

龙子一向无所畏惧，拉着曾一杭大步向前，还提醒他注意脚下沙石，视旁边妖气沉沉若无物。这果然是个灵谷，一草一

木都带着生气，曾一杭离季霖稍远一些，就被他们悄悄绊住牵住，好在季霖总留一分心给他，很快将他拉出困境。不过

龙子也不愿轻易得罪它们，并不怎么拔刀去砍。

渐渐，天便黑了。

明明不过中午，怎么会天黑了？曾一杭想自己是不是记误了时辰，或许已走了很久也说不定。这时，他们走进一片密密

的树林里，夕照从林间投射下来。季霖道：“这是障眼法，天还没有黑，你拉着我，不要放。心里不要乱想，连我也不

要想。”

嘴里这么说，他却一点没放慢脚步。其实心里不完全确定走得是实路还是变幻出来的虚路，却不能给周围自己不确定的

感觉。

天色越来越暗，很快便伸手不见五指，连季霖衣上的白光，似乎也被吞没了。曾一杭走着走着，忽闻一阵暗香，像是大

片大片不知名看不见的鲜花，在面前的夜幕下悄悄盛开。

那暗香带着甜味，让他昏昏欲睡。他连忙掐自己一下，才清醒过来，可又慢慢想打起磕睡来，连季霖的手渐渐松开也不

知道……他感觉自己进了梦乡，季霖穿着白衣，没有盔甲，冲自己笑盈盈地走过来。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他明白，他清楚，可季霖的笑容却吸引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季霖，”曾一杭伸出手，“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你活着我配不上你，你死了，我还是配不上你……”

季霖只是笑，不动，也不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我当初没听你的话，非要上天，却混到那步田地，你是不是打心里看不起我？”

季霖晃了晃脑袋，也不像在摇头。

曾一杭也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好像喝醉酒了一般：“你死前还说舍不得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知道？我一个人，好

难受啊……那现在呢？你对以前的事，是否还记得一星半点？我不信你全忘了……还是你只是为了养珠，才对我这么好

？”

他嗫嚅着说：“你要养珠子……我也……什么都尽可以给你的。我只……我只怕你只是为了那珠子，才对我好……季霖

，我……”

他还没说完，有孩子的哭声由远及近传来：“师兄，我求求你，不要啊……”

曾一杭回头一看，一个少年向自己远远走来。他正要去迎，被猛地往后一拉，快速向前跑去，那少年追着追着，突然变

成幢幢鬼影，向自己伸出千万条藤蔓般的鬼手来。曾一杭一下子惊醒了，发现自己正趴在季霖背上，季霖负着他，跑得

飞快。

此时，天色大亮，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后面一堆妖怪哭吼着追，季霖脚步飞快，跑得好远才把他们甩在后头。

“我不叫你不要想我了？”季霖一边跑一边愤然道。

“我……我没有……”曾一杭脸上一热。

季霖也没驳他，只顾向前跑，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竟摔到一片沼泽里，那泥沼一下子没到半腰！他使出法

力挣，竟越挣越下沉，吓得他一动不敢动。回头望去，竟周围全变成了泥泽，想把杭抛出去，竟也寻不着干处。有些地

方还咕咕冒泡，有些地方刚剩一颗挂着魔军标识的马头来，还来不及叫，很快便看不见了。这些小兵死不足惜，可季常

却是到哪里去了？他有些急了，大吼：“五哥！五哥！”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季霖立刻停止了呼唤，定定立在沼泽中，露出一片傲然神气来。一群群金甲士兵飞奔而至，天马

不惧泥沼，好端端立于泥上。天兵军队把龙子团团围住，把他困在包围圈中，一支支利箭搭好了弦，正对着他。

“孽龙，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第七十一章（上）

季霖眼睛一挑，注视来人。略略偏头，对曾一杭道：“一杭，你能不能救我？”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小将军，手持一把金刚狼牙棒，威风凛凛地看着季霖：“孽龙，你身为水司大将，反率魔军攻打朝廷

，以魔蛊荼毒水族众将，杀害我朝千万忠良，更是连累人间百姓，奸贼叛党，死不足惜！”

曾一杭一听这话，想到自己也是朝廷的臣子，如今魔毒残害四方，自己又岂能……

“一杭，你能不能救我？”季霖才不管小将军喝斥，只盯着那些弓箭，嘴唇微动，对曾一杭说。

“……”

“你是朝廷的御龙使，还是我的御龙使？”季霖看他们已举起弓驽，声音急切。

“……”

“你不是说，我从前是朝廷天官，只是受魔毒害，若你救我，我还有可能改邪归正，若你不救，我便千刀万剐，死不瞑

目！”

季霖说着，才不管他答应不答应，一口吐出龙珠，那龙珠闪闪发光，一刹间，万箭齐发，向季霖心口袭来。千钧一发之

际，曾一杭接住龙珠，吞到腹内，运功喊了声“起！”，龙子立刻变化，变成一条巨大的银龙，神箭遇龙甲，纷纷掉落

在泥沼里。

曾一杭用鞭套住龙首，那龙如马一般，仰天吼了一声，开始晃动，这一晃可不是乱晃，整个泥沼被他的神力搅得冒起泡

来，曾一杭再用力一拔，飞龙在天，竟带出一尾大青龙来！

那是季常！可曾一杭可顾不上再想，只催龙快逃。

小将军见竟有人驭龙，大惊失色，立刻追上来。几个将士有持枪，有舞剑，有挥刀，一起攻来。季霖凶狠，他们刻意避

开，只冲曾一杭来。

曾一杭哪里应得，可他一分心，季霖就把脑袋耷拉下来，让他不敢放手去挡。只得一把撕下脸上的汗巾，借龙珠吐出火

去应对。

这火一吐，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不是红红的三昧真火，而带着紫光的毒火！烧得他肚子到喉头都火辣辣的。几个天将

变色，立刻躲远了几分。

季霖狠狠晃了晃脑袋，似乎不愿意曾一杭这般。曾一杭怕那些天将过来，又运足气吐了一口，这一口火彻底吓退天兵，

可他也觉得头晕目眩起来，火在腹胸过处，烧得发疼。

好容易回了石宫，季霖落在地上，拿回了龙珠，魔姬他们立刻围了上来，季霖恼火地把他们赶走，就去安顿季常。季常

受了点轻伤，还好没有大碍。处理了季常的伤势，季霖二话不说，就把曾一杭带到水洞里去。

曾一杭心情复杂而沮丧，天兵中一定有人认得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脑中混沌得很。由季霖替他查看已经有

些焦黑的嘴，用冰药冶疗。曾一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季霖见他两眼发直、铁青着脸不说话，有些担心，刚好治疗到最后一步，只在他嘴里吹了一口清气，便通体都好了。

“一杭，”季霖亲他，御龙使也没有反应。

季霖真的害怕起来，晃了晃他：“一杭……”

“你不会改的，中魔毒的人，没一个会改的。”曾一杭惨白着脸，颤声道，“你已经中了魔毒，怎么能改呢？你兴风作

浪，杀了那么多人，我明知道你说得是假话，却还……救了你……我……”曾一杭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好像自己亲手

杀了那许多人一样，望也不望季霖一眼。

第七十一章（下）

季霖见他这样，脸色微变，再不说什么。龙珠刚回腹中，他闭目用神气去安抚。

曾一杭猛地抬头：“你进攻中原后，杀了多少天兵，多少凡人？”

季霖皱眉抬头看着水帘，道：“和天兵几场仗，有大有小，少则数百，多则成千上万，另外，我使法令天下水族归依，

一时风云突变，淹死的凡人……”他突然怒道：“你要杀我，何必问那么多！”

“你总要我杀你，根本吃准我不会动手，说得好听，只不过留我为你养珠罢了 ！”曾一杭恨恨道，一把拔出金鞭。

季霖冷笑一声：“我叫你杀我，是试探你真心，若对我无心，怎能帮我养珠！虽是如此，我也算把命交予你，你当初不

肯，如今再想要，却是不能了！”

“少废话！”曾一杭直觉得热血上冲，金鞭出手，直直向季霖刺去。

季霖轻轻躲开，二人在洞中一个追，一个打，季霖找了个空当，跃出水洞，在瀑布中抽出一把冰剑，与曾一杭乒乒乓乓

在大水中打起来，曾一杭使金鞭去卷，那剑便化作六把，叫他卷不住，而金鞭便化成八股去打，那剑一遇水，又分出万

刃，叫曾一杭觉得剑气逼人，别说应对，金鞭都差点拿不住。

“曾一杭，你我法力悬殊，你还是莫打了罢！”季霖飞到高处，断然喝道。

曾一杭哪里肯听，沉到潭底，念动真诀，竟催动季霖龙珠。季霖一时不备，被催得吐了一口鲜血，好在龙珠毕竟在他体

内，也好用法力修为稳住，与御龙使相搞。只是这下，他怒不可遏，化作巨龙，大尾一拍，轰的一声巨响，一时地动山

摇，曾一杭被潭底水柱冲出水面，紧接着，银龙尾巴立刻把他卷住，狠狠撞在悬崖上，撞得他满头是血。掉下来，再卷

，再撞，再卷，再撞……

“季将军，什么人要你亲自教训？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