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下——高阳

头上有人笑道，那声笑得清脆，直直穿过水声。一把长枪向曾一杭飞来，还没近身，便被龙尾一把打掉。曾一杭觉得浑

身一软，就稳稳落在季霖怀里。

季霖往一块大石上一坐，远远对着来人问：“严开，你来做什么？”

来人微行礼道：“黄大人有请。”

“哦？在哪？”

“在石宫处等候，夫人也在。”

季霖与他隔了重重水雾，看不清彼此表情。

听了这话，季霖嘴角嫌恶地动了一下，道：“我御龙使来了，我在练功，叫他与魔姬说罢。”

“那我回去禀报了。”

那人再一行礼，从水汽中拮了一朵云彩，乘云而去。

季霖看也不看他，也不瞧怀里的曾一杭，只是石宫那传来中原歌声，让他不觉望去：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

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

第七十二章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季霖虽对前事忘了许多，却仍识得中原悼亡之曲。魔姬自然不会唱这个，定是黄大人带来的乐队歌伎，他为何选 了这种

曲子？

他想想今日战事，有些后怕，季常不会违军令追击的，天廷那边一定是用什么法术召唤了他。明明是自己布置好的山谷

，竟被天兵拿去做了陷井……他渐渐感到，对手并不像自己之前遇上的那么简单。

西域紫毒也算发源中原，渊远流长，可是自从魔族与天廷反目，几场战争下来，被打得七零八落赶到西域，后世的魔蛊

和当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莫非天廷那找到什么破解的方法？黄兴来找自己，是要说这件事么？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见黄兴。不仅是他讨厌向他汇报今天的事，还有他觉得黄兴是个小人，出身御龙使，座下的

龙却不知道关在哪里。说不定……已经死了。

魔姬，黄兴……没一个能信的，没一个不用防的……刚才被曾一杭催动龙珠，他似乎清醒了一些，但又头痛得很……

他突然一跃而起，抱着曾一杭潜入水中，曾一杭本来昏迷不醒，一进冰凉的潭水，浑身血沫飘离身体，伤口痛得把他惊

醒过来，眼前是乌发飘扬的季霖，头顶是照下水来的天光。他一阵恐慌，在水里狠狠抖了一下，立刻想窜开去，像条惊

惧的游鱼。他再不相信眼前这个人，过去季霖再气愤，也没对他动过粗，即使想起在华清最后驯龙时，他后来也能明白

季霖当日并不想伤他。

季霖一把抓住他，摁了他的双肩，把他制在眼前细细看着。曾一杭只好与他四目相对，只是昔日看来清澈的双眼，明亮

依旧，却让人害怕。

水里是听不到声音的，曾一杭只看季霖嘴唇动了动，竟像是“师兄”，他浑身一冷，哪里敢信。可再看季霖唇形，又动

了一次，竟真的是“师兄”。他眼眶发热，全身又发冷，连忙向后一缩，季霖的眼神露出困惑来，又说了什么，曾一杭

脑中灵光一现，不顾伤口疼痛，暗暗再次催动龙珠，季霖眼睛瞬地睁大，一下子把他拉出水面。

“季霖，你……”曾一杭慌乱地抓住他，他不敢信，但又很想信。

“别问了，你快走罢！”季霖忍着痛，制着龙珠，道。

这是原来的季霖！曾一杭不用太多时间确认，光是季霖的眼神变化，已经够了。

季霖紧接着说：“从上面，你是出不去的，只能从潭底……”

他还没说完，头上风起云涌，季霖说了声“糟了”，便扣住曾一杭的手腕，曾一杭一阵疼痛，被制得再也念不动真诀，

季霖的眼瞳慢慢蒙上一层紫色，又换上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狠狠瞪了御龙使一眼。

曾一杭深深吸了一口气，噤了声。

季霖却没有再打他，只是带他飞出水面，拨开大水，稳稳坐在石洞里面，把曾一杭放在一旁，自己盯着洞口。

一会儿，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洞里被火光照得透亮。曾一杭坐在一边，也紧张地望着洞口。等了很久，夜已经深了

，才有一人独自掀了水帘进来。

他一看，果然是黄兴！

“季将军，”黄兴大摇大摆地冲季霖点点头，四下看了起来，边看边说，“你便躲在这里清修么？”

“黄大人，我可不是躲你。”季霖感到他强烈的法力，装作浑然不知。

黄兴一挑眉，一张石凳便稳稳飞到他跟前落下。他落座后，又用季霖的酒壶自斟了酒，一边喝，一边悠悠打量着季霖：

“季将军最近龙珠气力见长啊，面色都比先前好了不少。”

“托你的福，没有死在大漠里。”季霖自己想起当初也觉得蹊跷，冷冷地说。

黄兴看了看他眼睛，像打量动物一样打量他，这神情让季霖十分恼火。只见黄兴呷了口酒，道：“季霖，你再怎么样，

也是条龙，不要尽琢磨没用的事。我是看你禀赋高，比你哥哥聪明，才在紫蛊里多下了些功夫，留了多些心智给你。”

他眯起眼睛，冲季霖笑了笑，“我能予你，也能取于你，你明白么？”

说罢，他不管季霖神情如何，放了酒杯，站起身，背向季霖，负手看着水帘，道：“天廷诸神修为深厚不在少数，一条

千年的神龙又算得了什么？你再天赋异禀，也弥补不了万年岁月的积累，何况你出身于地上，他们却是万物灵长，又多

生于天界，你以为你是谁？不要破了几关土地山神城隍，打散了零碎守军，就真以为自己所向无敌了！”他语调很平静

，语气却很重，只见他转回身放了酒杯，对季霖道，“今天他们用泥沼困住你，明天便不只是泥沼了，你还不清醒！”

季霖一向是天之骄子，曾一杭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斥责他。另外，黄兴身上没有紫光。他想起黄兴之前派人来追杀自己，

如今这人就在自己眼前，背后汗毛倒竖。他偷偷看了一眼季霖，发现他眼中的紫光更重了。

黄兴又看向曾一杭：“曾大人，多亏了赵大人，你才活到现在罢？我抓不住你，让季霖使法召集天龙，果然有用！不过

听说来了两个，现在怎么只剩你了？”

“岳仲书没有用，我放了。”季霖道。

黄兴长长地“哦”了一声，指着曾一杭道：“那他就有用？是这么用的么？我不是早叫你以他的血养你的珠么？吸光他

的神气，放干他的精血，他才是真的有用！凭他的修为，光是替你补养补养龙珠，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今天才会被区区

神法，困在泥沼里！”

天空中响了一声惊雷。

曾一杭耳边轰隆隆响个不停，好像外面的巨瀑就奔涌在耳旁。

季霖并没有动，甚至连表情也没变化，而一时间，紫光却已流遍他的全身，连他手中的宝刀，也染上了一层紫气，在嘤

嘤地叫着抖着。

“今晚亲手便解决了他。不然明日你便同你哥哥现在一样！”黄兴淡淡地说着，有人在外面掀开水帘，他便负手走了出

去。

第七十三章

天上又打了个响雷，曾一杭眼睁睁看季霖拿了大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他知道这时自己绝无还手之力，也逃不出这魔窟，催动龙珠，也没任何效果。

季霖越来越近了，曾一杭能看见那刀锋上寒光，他闭上眼睛，只等他最爱的小师弟亲手结果他的性命。他一刻，他什么

也没想。

等了片刻，他没感到刀刃切下，倒是觉得身子向下一坠，脸上身上不断有水泼来，这……这……这四下一片漆黑，怎么

是在海上！他困惑了好一阵，身子却上窜下跳，眼花缭乱间勉强看清眼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银鳞，这……这是在一头巨

龙身上！这巨龙在自己的驾驭下，劈波斩浪，稳稳游在东海之上！还在懵懂间，自己竟用金鞭抽起龙头来……

这是做什么？那是季霖？季霖？华清？曾一杭？海潮？曾一杭脑中一片混乱，下手却越来越重，那龙头痛苦地乱晃，他

终于想起来，这是在东海上，之前经历的事在三世之前，现在自己把身子借予季霖，让他对付来取他龙身的群怪。

他一边由季霖控制着抽打着龙头，一边想着刚才所见，或许刚才这厮是真把自己杀了？不对啊，当时记得是斧子？可是

也不能确定是斧子……寒光一闪……应该就是那把大刀了！这厮真狠，骗自己给他养珠，连身子都拿去云雨，最后竟一

刀杀了！曾一杭好不是滋味，又想起季霖说一不情愿便会把他弹出来，只好安慰自己，那时季霖中了魔毒，神智不清，

而且说是前世，也不过三世之前了，死了便死了，轮不到自己算账，他要不死一直做神仙也不会有现在的自己……然而

，不是滋味就是不是滋味，那种感觉竟然挥之不去……

季霖似乎没感到曾一杭心思活动，因为那龙头已经由银变金色，又涨成红色，几乎要抽出血来，曾一杭看了心惊，想他

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的身子。下面海潮呼啸，银龙毫不畏惧，已恢复了许多精神，向大海深处游去。头上黑云滚滚间，

突然裂开，出现一轮圆圆明月！

曾一杭正觉得离奇，那龙头终于被抽得受不了，挣扎着抬起来，张开大嘴，吐出一颗闪闪发亮的龙珠！

好大的龙珠！比他在回忆里见的大了好几倍！远看过去，就比明月小一点点！不禁让他感叹：季霖这厮，真是……叫人

既恨他，又服他。

这龙珠一出，晶莹剔透，又放出七彩神光，绚目非凡，它照得天地变色之际，才是海中诸怪绝顶兴奋、前赴后继之时。

只见一轮一轮的海潮冲天而起，却没有水声，是撼动天地的咆哮。曾一杭只觉得自己头发乱飞，周身被风吹得像要被撕

裂，耳朵也要被震破了，他的身体在季霖的控制下，见证天下鬼神对强大灵力的极度渴望与凶猛热烈的追寻。

然而，那魔潮高一尺，龙珠就飞升一尺，魔潮高一丈，明珠就飞升一丈。那些海潮也不是一个方向，而由四面八方涌来

，团团围着那颗明珠，发起一轮轮进攻。

看着那黑潮之上自如的明珠，不知为何，曾一杭觉得它就像无所畏惧的季霖。

终于，明珠越飞越高，要与明月齐平，明月之辉似乎也被它吸走，再没它夺目。海潮也随之越冲越高，眼看就要冲到天

际，把那明珠抓了下来。

这时，好像明月也怕那魔潮，乌云再次涌动，把明月遮住了。海天之间，独有明珠之辉，穿过重重黑云黑水，可达数里

之外。黑潮再次兴奋了，它们一拥而来，把明珠扑在里面。这下，明珠不见了，曾一杭又陷入黑暗里。他有些慌，却随

季霖往上看去，一点也感受不到龙子的情绪。

时间流逝，包住明珠的海潮形成一个愈来愈粗的擎天水柱，下面还有接连不断的海水涌过来，好像要分享残羹的恶鬼。

由于倾全东海之力，曾一杭甚至觉得海平面下降了，龙身本身露出海面的部分，比刚才大多了。

他与季霖静静地看着，他感到季霖开始暗暗兴奋，海潮上涌得越多，季霖就越兴奋……

一声尖利的悲鸣划破天空，紧接着轰得一声，整个水柱炸得四散开来，海潮急速落下，逃命般像四周退去，曾一杭仍没

有动，他站在龙首，感受季霖的兴奋慢慢达到了顶点，那明珠的光芒更剧，居然刺得他睁不开眼，那海潮想退，却退不

得，刚刚散下来，又像被什么拖了回去，黑云亦想逃，也被一股神力拉着往回走，整个世界充满了痛苦的鬼哭怪啼……

曾一杭想掩住耳朵，季霖却由不得他，季霖要借曾一杭的身子，好好的看，好好地听，这些觊觎他千辛万苦抢来的龙体

的魔怪是如何被摧垮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海潮渐渐平复，无力地拍打着龙身，乌云渐渐散开，竟露出湛蓝湛蓝的天空来！已经……天明了？

天明了！曾一杭简直目瞪口呆，只看着龙珠渐渐敛了光芒，飞到自己面前，自己不由伸手借了，不，其实是季霖伸手接

了，捧在身前，曾一杭觉得身子一软，向后倒去，一下子坐在龙头上。季霖的魂魄已离了他的身体，进入到龙珠里，那

龙珠在曾一杭身前顿了顿，便飞走了，从巨龙微张的口中飞了进去。

曾一杭手里拿着金鞭，一片茫然，只望着东边的日头发呆。日光在海平面上普照，一片祥和壮丽，哪有什么鬼怪？有鱼

跃水面，生气勃勃。

他感到屁股下面龙身活动，只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龙身越变越小，差点把他摔下海去。那龙终变成季霖，携他飞过

大海，又回到华清道上。

两人相对，曾一杭看他神采奕奕，比初见更多了几分英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打趣说：“现在不用我背你了罢

？”

龙子心情大好，冲他一笑，自己向前走了几步，脚步轻快得很。

曾一杭看着他背影，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不过想想还是松了口气，便转身往山下走去。

没走几步，就被季霖叫住：“你要哪里去？”

曾一杭回身笑道：“你现在好得不得了，自己去见师傅……不，不见他也没事，还要我做什么？”

第七十四章

季霖摇头：“不，还没完。你得同我去见他。”

有神力回来和靠人背就是不一样，不一会儿，曾一杭便同季霖一块站在道观门前。

他仰望着那大门，竟然与从前初见季霖孩童时候一模一样，那时自己懵懵懂懂在这里扫地，季霖就和二人现在这样站在

阶下，那时阳光比现在更烈些……想想历经三世，不禁让人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

他对自己前世，又是悲悯，又是不值。

门吱呀一声开了，山门缓缓开了，曾一杭抬头，里面又是重重大门，与回忆中一模一样，想到自己在这独自扫了不知多

久的地，又是一阵感慨。目光落处，便是山门旁，才看见一白衣童子冲自己笑，便是仲书。曾一杭感念他前世对自己情

深义重，不由深深看他一眼。

仲书并不多话，引他们去见师傅。季霖走在阳光里，白衣上下好像罩着金光，眼神倒是随和轻松了不少，边走边抬头看

着头顶葱葱绿树，听山间鸟鸣，似乎从没好好看过，这才明白没有什么比重生更让他这般闲静快乐。今世的曾一杭，从

没在他脸上看过这般生动的神彩，从没在他眼中看过对众生万物这般温柔流转，才知他之前其实如何都拘在死与罪的阴

影中，若是自己，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们走过绿树郁郁，又走过落英缤纷，终于远远看见山坡之上，立一座小亭，有飞来之势。再走两步，已是山雾迷眼，

隐隐约约中了。亭子很别致，竟四面垂着竹帘，那竹帘被风吹得微微飘动，走近却仍看不清里面有甚人物，只看到袅袅

烟雾出来，像点了香炉在里面。

季霖先被叫进去，他对里面一揖，就掀帘进去了。隔得再近，曾一杭也听不见他们说了甚么。他与仲书站在山风里，他

很想同仲书说些什么，却觉得如今身份有些尴尬，竟搜不出什么话来。

不一会儿，季霖出来了，对仲书说：“师傅让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