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边不语的方振德和邵宜卿,不约而同把目光投过去,表情很是复杂。
两个护士也都微微红了脸,手上活儿却不停。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方振皓一笑低头,清了清嗓子,点头笑说:“太太你也说得没错,总不能一个人过日子的。
总得找到那个肯陪自己老去的人,等人老了,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孤零零一个。”
“当然了,怎么能一个人过日子嘛。”妇人身侧的男人接话说:“我年纪轻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得一点点委屈就是天大
的事,忍不住要吵个架,闹一闹的,还有家不回。可人老了,还是有老伴儿才好。”
妇人嗔怪看自己丈夫一眼,那神情很是得意,又看了两个小护士说:“这么多小姑娘,院长是不是挑花眼了呀?我外甥
女刚大学毕业,正找婆家呢,一心想找个脾气又好、待人和气的女婿。我看您就挺好,家人也都有礼貌,要是您不嫌弃
,我可就想做这个媒。”
方振德心头一跳,顿时不自觉的看看弟弟。
方振皓随和笑笑,刚想礼貌拒绝掉,却听侄子兆哲皱眉插嘴:“那我舅舅怎么办?”
邵宜卿怔了怔,马上给了他一巴掌,“说什么鬼话呢!”
“难道不是嘛。”兆哲很是委屈,“叔叔结婚了,舅舅回来会生气的。”
瞧见那对夫妇和护士们好奇的眼神,方振德连忙哈哈笑,遮掩说:“我们夫妻两个都有弟弟,这两个人好的跟亲兄弟一
样,小孩不懂事,胡说呢。”
对上嫂子那阴郁眼神,方振皓的心重重一沉,果然还是这样。他轻轻叹气,翻腕看一眼表,站起来回身对了哥嫂说:“
我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兆哲再留院观察几天,有什么不方便的,给我说。”
他对了哥哥笑:“一家人嘛,哪里有什么打搅的。”
两个护士跟出门去,望着离去的背影,陈佩云先回过神来,捅了捅犹自发呆的好朋友,“该回魂啦,人都不见了,还看
什么。”
苏婉君狠狠白了她一眼,又回头,双手按上胸口,一副陶醉的模样,“院长好温柔,笑容也好看,对家人也关照,真像
是小说里的白马王子。这么英俊的白马王子,如果能喜欢上我该有多好!”
陈佩云扑哧一笑,“都已经下午三点了,你还没睡醒啊?做做白日梦还是可以的,可是不要做的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
的。”
“什么意思?”苏婉君杏眼一睁,“为什么不可以,我长得不差家务也做得好,院长怎么就一定看不上我?还是他已经
有未婚妻了?”
罢了她手指撑住下巴,若有所思,“院长今年都三十一了,没见过有女人,也没听说有什么花边新闻的,肯定是一个人
,我可决心要试试。”
“得了吧。”陈佩云忍不住望天翻个大白眼,“你以为很轻松吗?别说你喜欢他,我也喜欢,医院里大部分没结婚的女
医生和护士都喜欢他。院长人品好,长得又英俊,年纪轻轻就是高层理事了,前途无量,据说家世也不错,住的是使馆
区的房子,还是元老吴什么的干儿子,多少人想把他当成金龟婿来钓噢。”
她一指病房门,没好气说:“那个老女人,想把院长给她外甥女?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院长可是我们的
!”
苏婉君有些忧郁的眨眼,睫毛忽闪忽闪,“他跟韩医生走得好近,是不是喜欢韩医生?”
陈佩云哼了声,“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做外科医生有什么了不起呐,正眼都不瞧人的,院长能喜欢她什么。”
苏婉君扬起唇角,似嗔似笑,颊上浮起浅浅酒涡,“院长也喜欢小孩子,对孩子很耐心,还会哄着他们玩。要是以后有
了小孩,他肯定是个好爸爸。”
闻言陈佩云侧首看她,眸光闪闪,嬉笑着推了一把,“呦,想的真远。”
苏婉君回首一怔,霎时颊上飞红。
看那两个白色的影子打打闹闹走远,方振德和邵宜卿夫妻两个对视一眼,目光皆是复杂,随后不约而同露出若有所思的
神情。
第二日是休息日,方振皓早早起来,去接了韩筱筱,两人一同去江北的孤儿院。
沿盘山路开车到山腰,就没路了,于是两人下了车,沿山间石阶爬上山。
天气阴沉沉,满山松林起伏,碧涛连涌,在隐隐飘散的白雾间若隐若现,仿佛是仙境。
两人徒步爬上石阶,不多时就望见天主教堂那十字尖顶。再往里走,就是隐匿在山峦松林间的青瓦灰墙。数座房舍,灰
扑扑毫不显眼,而隐约听到孩子朗朗读书声传来,声音清脆悦耳。韩筱筱知道这里原来有个教员,因为惧怕轰炸回了乡
下,但因地处偏僻,一直找不到新的,没想到……
她带了点惊奇侧首看:“您找到新教员了?”
“多给一份薪水的问题。”方振皓笑笑,凝神侧耳,静听屋里传来的读书声。
孤儿院里一切安好,几日来的轰炸,并未殃及这里。
欣慰间,他听到孩子的诵读声们,抑扬顿挫的,念出来岳飞的《满江红》。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那稚嫩整齐的诵读声,念得一起一伏,孩子们认真的念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猛然,是一个低沉却磁性的男子语声,接着念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孩子们齐声复诵。
韩筱筱站在门口,不经意回头,看到阳光斜斜而照,照着他眼底的温煦,有刹那失神。
方振皓悄然站在门外,微笑看着,心中不只是欣慰还是悲酸。
他不想打搅孩子们,于是走到后边去。照看孤儿院的是教堂里几个年老的修女嬷嬷,一人领了他们俩去看前些日子新盖
的屋舍。修女们照顾孩子很是精心,餐具擦得又光又亮,被褥摸上去也松松软软,煮饭的婆子正在厨房里忙活,山间炊
烟袅袅。
下课了,屋里孩子们见到离开好久的方叔叔和韩阿姨,早已喜出望外,争先恐后拥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韩筱筱蹲下,
从包里掏出糖果,分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然后领着他们在院子里又笑又闹。方振皓噙一丝笑意,看着孩子们嬉戏,
并不过去加入那欢乐行列,他坐在一边,看那群男孩子追上追下,耳边听到孩子们无邪笑声,清脆的在林间回荡,仿佛
也将冬日的雾霭驱散。
一个小女孩含着糖块挨过来,张臂就要他抱抱,方振皓笑着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小月菱,糖好吃吗?”
原先那个脏兮兮的女孩儿,现在像是变了个人,乌黑柔亮的头发已经梳成两条辫子,小脸也洗得干干净净,瓷样肌肤吹
弹可破,大眼晴乌溜晶莹。小月菱点头,靠在他身上撒娇,又拿出一块糖叫他吃。
方振皓笑说不要,又问她:“这里住的好不好?有没有生病?”
“好。”小月菱吸着糖块,眼睛滴溜溜转,“嬷嬷对我好,吃的饱饱的,还有小伙伴。”
“这就好。小月菱是个乖孩子。”方振皓捏起他小脸,笑语盈盈。
他带着这个女孩儿到了重庆,一时间因为忙碌而无法照看,只得将她放在孤儿院由嬷嬷照应。而然小月菱已然变得很乖
,不再大吵大嚷,乖乖的呆在孤儿院,每周等方叔叔来看自己,再也不提要找爸爸妈妈的事情。
方振皓心里叹息,怕是孩子耳濡目染,已经知道父母双双丧生,这才乖巧下来。
小月菱瞧见叔叔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对于自己被忽视很是不满意,冷不丁“哇”一声大叫!
方振皓吓了一大跳,却见小月菱将他手臂更紧的拉住。
“叔叔是坏人,不来看我。”
她撅起嘴,指着他鼻子,“叔叔是大坏蛋!不来看我!”
方振皓被逗得笑出声,“叔叔很忙,叔叔不是不来看你。”
他哭笑不得地拎起女孩儿,捏住她小小的鼻尖,想逗她多说几句话,小月菱一下子不高兴了,再怎么也不肯开口,扭着
身子也不让叔叔抱。
挣扎着,险些掉下去,方振皓假装板起脸,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大约是落掌稍重了,小月菱小嘴一扁,放开嗓子嚎哭,却根本没有一滴眼泪。
知道那是她假哭的小伎俩,方振皓全然不以为意。
他扬一扬眉梢,语声故意放的严厉,“再不乖,叔叔就不来看你了。”
小月菱不敢再闹,缩在他怀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拽他的领带玩儿。
方振皓被弄的无奈,只能松了领带,由着她闹腾。韩筱筱带着孩子们玩的累了,于是也过来坐下,她鬓角都是汗,脸上
淡淡红晕,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逗小月菱,“就知道扑在你方叔叔身上撒野。”
小月菱拉着领带,对了她做鬼脸,又躲进方振皓怀里,奶声奶气说:“方叔叔对我好,我喜欢方叔叔。”
韩筱筱笑得乐不可支,对了方振皓打趣:“院长的魅力还真是无人能及。”
“我该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吗?”
方振皓也不由得失笑,低下头看那天真娇憨的女孩儿,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暖得很,颈间还有一股奶香,头发蹭着他的
脸,那黑乌乌亮晶晶的眼里透出来亲近和信任。
韩筱筱无声叹息,心底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幼年就因为战火丧父丧母的孩子,一度在身处孤单与隔绝,流血的屠杀里目睹生母离世,在人世里举目无亲,直至
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对了她伸出温暖的救赎之手。这个笑容温文的叔叔,就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也不
容任何人分享。
中午过去了,方振皓和韩筱筱就要离开。
小月菱拉着方振皓的衣服,踮起脚尖,“下次要早些来,我很乖。”
身边的修女嬷嬷笑,“这孩子就盼着方先生来看他。”
方振皓蹲下来,拢拢她的头发,又捏一捏鼻尖儿,“乖,下次叔叔带你去市区玩,买蛋糕吃,还有小月菱喜欢的樱桃酱
。”
女孩儿笑得眉眼弯弯,似一只馋嘴小猫。她冲方振皓伸了小手指,“拉钩。”
“好,拉钩。”
小月菱一下搂住方振皓脖颈,凑上去,在他脸颊上留下微微的湿印。
晚上在灯下,方振皓摊开日记本。
他在日记里给衍之讲那个可爱的女孩儿,怎么跟他耍赖,怎么跟他撒娇,又是怎么的赖着他。而他走的时候,竟然是要
哭的模样,白胖的胳膊使劲给他挥手。房间里很静,只有壁钟的滴答声伴着笔端的沙沙声,方振皓顿了顿,又在纸上沙
沙疾书。
“我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那便是收养这个孩子。我知道,我同你在一起,两个人全心信任彼此,对彼此坦诚,谁也不
会再延续后代。既然我们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那么我愿
意力所能及的照顾他们,并且收养她。
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于是会等你回来,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但是我非常相信,你也会喜欢这个女孩儿的,她是个很漂
亮的孩子,也是个淘气的孩子,见到她,你也许会头疼,但一定会喜欢她。她是一个Angel,每个孩子都是一个Angel。
”
方振皓面容笼在夜色的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幽亮。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笔下重重一划,最后却只写了九个字。
“我仍在等待,等你回来。”
第二百零一章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又过了一天。战时能
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要限电,政府机关,医院学校等地,同样被削减一半的用电配额,入了夜,走廊上便暗沉沉的。
值夜班的苏婉君刚拐过墙角,却不巧差点撞上人,刚想责备一句,看清来人,不由的把话吞进肚子里。
“小苏,今晚你值班?”方振皓笑着将她扶稳,而后不着痕迹放手。
“我不是有心,我……”苏婉君一怔,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想起来他问自己话,赶忙又说,“今天轮到我值
夜班,过来查房,刚才没看清楚,不小心……嗯,那个……那个院长,你怎么这么晚还在?”
在那温和目光下,似乎女儿家的小心思都被看穿,令苏婉君愈发窘迫,低了头把手上的记事薄卷了又卷。方振皓笑了笑
,俯下身轻声问:“没撞疼吧,我也是没看路,对不起。”
苏婉君连忙摇头,红晕飞上耳根。
不等院长又问,她急忙开口,“院长这么晚了过来,有什么事?”
方振皓往走廊那边看了看,“我今晚也有点事,就不回去了。按例走一圈,顺路过来看看我侄子。”
苏婉君带几分俏皮的笑意说:“那院长跟我走吧,这边。”
透过病房门上玻璃,两人一起看向里面。病房里一片沉静,所有的人动了,嫂子守在侄儿床边,两个人神情很安恬,呼
吸声细细碎碎的一起一伏,显然都已沉浸在梦乡里。方振皓神色关切的看着,眼里有淡淡的温柔。
只这么匆匆一眼,房门又被掩上。
苏婉君咬了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院长和家人感情真好。”
方振皓垂眸笑了笑,嗯了声说:“我幼年丧母,是嫂子把我抚养大的,我很尊敬嫂子。”
因为走廊又暗又静,整栋楼悄然无声,方振皓担心一个女护士有可能害怕,便陪了她一起查房。两个人缓步走过一扇扇
门,仔细的检查过去。
很快就觉察出院长非常绅士,说话风趣也幽默,这样寂静的夜里,这样亲昵的接触,苏婉君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砰砰砰的
,又无措又欢喜。查房结束的时候,她鼓起勇气,“院长,您也累了吧,来值班室坐坐,我给您冲杯咖啡。”
方振皓略一迟疑,不好回绝,跟着她进了值班室。
他坐下来略略休息了一下,顺手拿过值班记录慢慢翻看,苏婉君轻巧将一杯咖啡放在桌上,“院长,喝杯咖啡提提神。
”
“啊,谢谢!”
方振皓浅抿一口,目光不离值班记录,“小苏,这个病例还是要多注意一些。你交班的时候给大家说一下,知道了吗?
”
闻言苏婉君坐他旁边,小心翼翼挨过去,带上惋惜口气,“我们没念过正经的大学医科,知识都比不上诸位医生,有时
候想学习一些东西,光看书也看不明白,唉。”
方振皓又翻过一页,侧首笑了笑,“不要紧,多向前辈们请教,一起进步。比如说,韩大夫,她的临床经验很丰富,闲
暇时候,你们可以与她聊聊,多请教。”
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苏婉君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咬唇喃喃说:“韩大夫总是板着脸,说话也好不耐烦的。”
方振皓怔了怔,回过神才温言笑道:“我想你们都是误解她了,小韩平时是很严肃,但她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她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