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0+番外——牧云岚卿

我说，她父亲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但她硬是做到了；旁人都觉得眼科转外科不可能，她偏偏从杂役助手做起，照

样也做成了……我很佩服她的。”

听那赞扬和欣赏，苏婉君说不出这滋味，只觉心上一酸。隐约觉察出身边女孩似乎有些失落，方振皓不着痕迹将话锋一

转，“可是，我从来都认为，护士同样很重要，没有你们的辛勤护理的帮助，医生也什么都做不成的。”

他回头眨眼，朝苏婉君露出一个灿然笑容。

“市区轰炸越来越严重，大家的压力和负担都很重，小韩也是累了吧。你说的想要学习，是个好想法。我也在想这件事

情，准备和几个科室的主任商量一下，有什么想学习的、不会的，统统整理起来，每周专门找个时间，统一安排上课。

”

苏婉君有些愣愣的，又听他笑眯眯问自己：“你说好不好，小苏？”

她一下子又高兴起来，笑嗔说：“那我可不可以要求，要院长来上课？”

“好啊，正好我去西南联大那里做学术交流，也有不少的资料。”

方振皓说着喝下最后一口咖啡。

那一点少女的私心被满足，苏婉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抬手去掠额发。

她忽然听到身边的人呼吸声一下子变得急促了，抬头看去，院长微微拧起眉头，弯腰按住腹部，整个人突然缩成一团，

肩背在簌簌地抖。

方振皓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院长？”

“院长……院长……你怎么啦？”苏婉君吓了一大跳，顿时抛掉矜持，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

。她看他额上满满全是冷汗，嘴唇血色一点点褪掉，很是吓人。

“我去叫人！”

方振皓拉住她，喘了口气，很艰难的笑了笑，“没事儿，是老毛病了。小苏，去我办公室，把抽屉里的胃药拿来。”

苏婉君咯噔噔跑出去，又咯噔噔跑回来，她半蹲在地上，捧着水杯惴惴不安看他吃药，方振皓揉着腹部，过了一会儿，

呼吸声骤然轻了，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好转了些。苏婉君咬咬唇，“院长，胃……不舒服？”

方振皓宽慰笑笑，“国外的饭实在是难吃，那时候年轻不知道照顾自己，落下病根了。不碍事，吃药休息一下就好。”

苏婉君自责道：“肯定是咖啡的问题……要是我不多事就好了。”

“不是你的责任，不要自责，小苏。”方振皓摇摇头，“晚饭后我吃了一个肉包，可能有点冷了。”

苏婉君怯怯偷眼打量他，默了一刻说：“院长，我去给你弄点粥喝，暖暖胃。”

方振皓不觉疑惑，这么晚了去哪里弄，但疼痛象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再多问，只能默许。过

了许久，苏婉君捧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进来，清香扑鼻。

“哪里来的？”方振皓诧异问。

“我认得食堂一个煮饭的大娘，值夜班的时候饿了，总是偷偷请她给我们煮粥喝。”苏婉君声音细细的，垂下睫毛，被

他目光迫得低下头去，“院长……这不算……违反院规吧……”

“院规？哈哈……小苏，听起来好像我很喜欢虐待你们，都不给你们饭吃。”

方振皓一下子被逗得失笑，笑得咳呛起来，苏婉君的脸却红得厉害，直待他目光移开，下意识拿勺子舀了喂到他唇边。

接也不是避也不是，方振皓只得咳嗽了一声，轻轻笑，苏婉君才惊觉自己出格的举动，这一笑令她更是尴尬，耳后窘迫

发烫，缩起肩膀不敢抬眼看。

于是方振皓自己拿过了碗，吹了吹一口口喝下去，浑身顿时暖和了起来。

“小苏，你也累了这么久，怎么不喝点暖暖身体？”

苏婉君越发羞怯，只是使劲摇头，不敢看他，低了头把药瓶盖子拧好。

方振皓觉得不太疼了，侧倚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看值班记录。

手里的药瓶小小的，摇一摇就能听见药片的声音，院长有胃病，胃疼不是什么大病，痛起来却是要命的，一个男人独居

，怎么可能照顾好自己，苏婉君悄悄抬起眼，看灯光淡淡洒在他柔和侧颜……再也无心做事，只是凝眸看他，不舍得放

过每个小动作。

要是能有人好好从饮食上照顾调理，肯定能好起来的，她心中不禁涌上来满满暖意，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

很久没胃疼，那个晚上冷不丁疼了起来，还在小护士面前差点丢了人，方振皓不得不再度重视起来，一日三餐都得注意

对付。他也不敢胡乱吃点什么敷衍过去，只得去医院食堂好好吃，但山城这里饮食多为麻辣、香辣，也实在是苦了他的

胃。

但医生的工作一向繁忙，他还是一院之长，偶尔再来个大人物要他坐诊，时常不能按时吃饭。忙碌间，方振皓不知道怎

么就想起他还是个小医生的时候，那时他在圣心医院刚刚升任主治医师，上班下班都按时，还有空闲做自己的事情，现

在倒好，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又过了几天，针对小苏提出来的问题，他同两位副院长，还有其他大科室的几位主任谈好了，确定每周周五晚上给护士

和刚进院的实习医师们授课。这件事情刚弄好，又被请去给一位到来的大人物作诊断，忙完已经是十二点都过了。

方振皓刚一走回办公室，桌上原本就堆满资料书籍，还有那些文件纸笔什么的，但只是一眼，当即敏锐的觉察到有人动

了他的东西。

他的心微微提起来，眉头也皱起，顿时觉得不太妙。

检查了很久，所有的地方都翻过，没有发现丢了什么东西，方振皓略微松了口气。他同那边的联系都是绝对保密的，尽

量不留下蛛丝马迹，医院这里人多眼杂，更不会放什么。方振皓深深吸气，对自己说，还是要更加小心，以防万一。

壁上挂钟嗒的一声，提醒他已经是一点，刚想要翻出饭盒去食堂吃饭，门被推开。

苏婉君拿了他的饭盒，包的严严实实的，打开的时候，还有热气冒出来。

“我给赵主任来送文件，院长您不在，眼看开饭了，就自作主张拿了您的饭盒去打饭。”苏婉君俏皮眨眼，“您身体好

些了么？”

“好些了，不过真是麻烦你，还督促我吃药。”方振皓轻轻点头。

苏婉君不假索摇头，急忙道：“您犯病都怨我，这是我应该的。”

话是这么说，少女心里却有一点点得意。她早就摸清了院长值夜班的时间，以后可以给他带宵夜，还要记得定时督促他

吃药。最重要的，每天都记得帮他打上一份刚出锅的，热热的饭菜，两个人坐在一起吃……

“小苏，笑什么哪？”

苏婉君立即回神，瞧见院长有些诧异的看她，望着他清亮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看了去。她低头掩饰自己心绪，

匆匆回一句“没什么”，赶紧低头吃饭。

方振皓一边吃饭一边看那些治疗记录，忽然听对面人问他说：“院长喜欢吹口琴？”

“是。”他唇边浮起笑容，“偶尔吹吹，权当消遣了。”

苏婉君笑容明净，“院长多才多艺，怎么去年元旦晚会的时候，不见您登台献艺？”

方振皓靠了椅背，莞尔道：“医院里女孩子多，自然是你们的舞台。我这么一点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的。”

饭吃完了，方振皓接了个电话，是红十字会打来的，叫他下午来参加理事会。

苏婉君正洗了饭盒给他，放回原位，熟门熟路又给他收拾桌面，看她背影，方振皓才明白，原来动了自己桌上东西的怕

就是个姑娘。他正脱了白大褂准备出门，门被一下子撞开。

“院长，有个病人情况不太对，您过来看看。”

韩筱筱在门口气喘吁吁，乍一见苏婉君，也禁不住一愣，“你？”

苏婉君初觉得有些尴尬，随即又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嗯”了声，打招呼说：“韩大夫好。”

韩筱筱皱起眉，刚想说什么就被方振皓一把拽走了，“哪个，快带我去。”

忙碌一番，情况才稳定下来，急诊室里方振皓一边洗手一边说：“这个是后期护理没有到位，术后插管的地方，有一些

感染。”

身旁帮忙的一位护士有些后怕的叹道：“方院长，今天你在，不然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方振皓笑了笑脱下手套，走出诊室，把白大褂脱下挂在值班室的衣钩上，“今天的状况在临床里也很少见，这样吧，我

明天把那次交流笔记带过来，大家一起看看。”

忽然护士群里出现一个大胆的声音，“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我们今天就要看！”

方振皓挑了眉，回头示意那人继续说下去。

护士们笑着，把说话的人推了出来，那个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又鼓起勇气说：“院长！我们中有一半的人值夜班，早

一些学到先进的知识早一些救到人，不是很好吗？”

方振皓略一索，“好吧，下午我得去理事会，你们谁有时间的话，和我回家一趟。”

“好，好啊！”

“……你要不要去……”

“我，我好像有时间……”

“一起去！”

面对整个医院里最年轻有为英俊温柔而且还是未婚的方院长，任何女性都无法拒绝与之同行并且参观他居室的诱惑，只

是女孩子的矜持还让她们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是相互推推搡搡，羞怯的笑。

“我去！”有人挤进来，举起手。

苏婉君高高举起手，神情很得意，丝毫不顾投过来的目光。喜欢的，就要去争取，不是吗？

值班室挤得满满的，其他医生们想去休息都无可奈何，刚进院的齐医生被挤到一边去，他纳闷的推了推眼睛，跟那位带

教的邱医生小声嘀咕：“……院长好受欢迎。”

邱医生也是点头，有一点不服气，“真是的，明明我比他年轻几岁，长得也不差，怎么没有人喜欢我！”

正靠在墙边淡定喝茶的韩筱筱晃晃茶杯，悠悠道：“喜欢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道理。”

她抬一抬眼，笑眯眯说：“先不说长相，院长的脾气就很好，哪跟你们似的说风就是雨。美国名牌大学留学生，医术也

是一等一的棒，上次那台大手术他主刀做了六个小时，下来整个人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你们那时候一个个躲着不敢

做，现在又觉得不服气。他在队在淞沪战场上拼命救人的事情，更是不用提了。”

“我是很佩服他的。”她说着啜了口茶水。

面对这个强势的女医生，两人被抢白的没话说，齐医生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扶眼镜，“哦……有情况噢！”

“别胡说！”韩筱筱有些不自在的一撇嘴，斜睨他，“……话说回来，就是我喜欢他，又怎么样！”

邱医生耸耸肩，“韩大夫，现在可不是封建社会包办婚姻的年代，喜欢就去嘛，院长跟你走的那么近，不然就要被小苏

抢走了。”

“没说不可以呀。”韩筱筱往里看了一眼，“可你看看，他周围的护士，又年轻又漂亮，可爱的、温柔的、要什么样子

的没有，我可不想跟小姑娘去抢。”

正巧方振皓和苏婉君两个人出门来，方振皓瞧见了韩筱筱，想起什么对了她说：“小韩，明天有空么？”

韩筱筱刚喝进一口茶，睁眼鼓着嘴点点头。

“那就好，上次说的事情不要忘了，一起去。”

等看不见院长的身影了，齐医生邱医生一起不怀好意看她。

“韩医生，你们……”

“韩大夫，不诚实，你们在交往？”

韩筱筱被茶水噎住了，咳嗽了好久，回之以白眼，“胡说八道，院长想要给这个地区孤儿院的孩子们计划一次身体检查

，我们是要去准备这件事。”

她晃晃茶杯，却绽开一个笑容，“院长真的很喜欢小孩呢。”

家门前，方振皓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却有人在里面打开了。

“南光。”

“哥？”

方振皓大感意外，大哥却注意到他身后的人，“这位？”

“……是我的同事。”方振皓侧身让苏婉君进来，“小苏，进来说话。”

苏婉君瞧着面熟，对了那一男一女笑了说：“方先生，方太太好。”

邵宜卿带了个女仆过来，给他整理屋子，她走过来待了一点埋怨，“乱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打扫，家里就是缺个女人。

”

这实在是来的突然，方振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乱糟糟。自从自己和衍之的关系让家人知道，和哥哥一家就生了许

多，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嫂。但他不肯松口是愧疚，不安，却仍坚持着，自私着。

气氛压抑着，苏婉君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站在原地。邵宜卿把她拉着坐在沙发上，笑了说：“谁家的姑娘这么俊。今

天来玩？……是，南光的、朋友？”

“敏敏他娘，你不记得了。”方振德在沙发一端坐下，“给咱们儿子拔针的护士嘛，是南光的同事。”

邵宜卿笑了起来，“是吧。南光还是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呢。”

苏婉君知道这就是院长的家人，于是也伶俐的聊起天来，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

“我们家南光在医院里怎么样？受欢迎么？”

“恩！”苏婉君抿唇笑，“院长待人很好，医术也好。”

“当然了，长得也好，是吧。”邵宜卿说着，望向方振皓。她直盯盯的眼神里却是冷清清的，看不出任何情绪。方振皓

站在一边，带一点很淡的笑，看不出情绪。

苏婉君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出不来，只能把目光投向那边。

方振皓低咳一声：“小苏，跟我来。”

夫妻俩目送那两个人上了二楼，邵宜卿却眼圈红了。

“敏敏他娘！”方振德连忙把妻子拉到另一个房间，埋怨道：“哭什么，我看那女孩子喜欢南光，不是挺好么？”

“好什……”邵宜卿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好什么好！衍之回来的话……”

方振德急忙打断，“不行！不能同意！你！你不会同意他们！”

“当然！”邵宜卿气鼓鼓看丈夫，“我怎么可能同意他们两个伤风败俗，但是，但是……”她忽的抽噎了一声，“他不

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从他去打仗那天开始，我就从来没睡一个好觉，我天天做噩梦，梦见他在前线跟小鬼子拼命，到

处是火，到处是死人，他被小鬼子追着跑，炮弹就落在他身边，我都是哭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