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随着风与树的摇曳而一下一下的晃动着,光线变得模糊,湿润了心头最柔软温暖的地方。
曾经讨厌过,曾经不屑过。
曾经因为他是个老气横秋,面目可憎,令人生厌的军阀。
可是。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就像许久之前,他同样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这个自己曾经讨厌过的军阀。
他只知道,现在,如今,这一刻,跟一切的一切比起来,他最想要的是——是——
眼前这个男人能睁开眼睛,脸上带着他习惯的笑容,对了他温柔的微笑。
他不想看他离开的背影。
泪水又是一滴,滴落在他脸上,转瞬变凉。
“衍之,你究竟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大嫂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连饭都吃不下去。”
“你的那些参谋、师长、警卫聚在一起,威胁政府如果你再不醒来,他们就要去剁了那个日本混蛋。”
“许副官说他要给西安拍电报,要求东北军来专列接你回去。”
“你……不想回去吗?”
他就那么说着,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声音却已经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扭曲和颤音,似乎下一刻就会崩溃。
“衍之,还有我……”
他全身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平静只停了一瞬,方振皓渐渐又开始颤抖,将他紧紧搂抱。
他的脸贴上他的颊,轻柔摩擦着,外界的一切,风拂动窗帘的声音,指头小鸟鸣唱的声音,夏蝉鸣叫的声音,还有楼下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铺天盖地的嘈杂干扰声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传入耳中的,是那些细小的声响,蓦然格外清晰起来,有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衣袖掠过发丝的声音,还有衣料在肌肤上摩擦的声音……
他深深凝视着他,忽然俯下身贴近了他的脸,如同抓住自己在生命尽头的情人一般,然后深深低下头,是嘴唇的相贴的浅吻。
嘴唇缓缓移动着,最终覆上了干裂微张的嘴唇,吸吮着他起裂的唇,舔着他干干的口腔,含在嘴中慢慢吸吮,似乎想要将它湿润。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亲吻他,而他却没有任何知觉。
身体贴在一起,方振皓感觉到他胸腔里有节奏的心跳,带着隐隐的压迫,像是无法遏制周而反复的海潮,在坚硬的海边岩石上拍打,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巨大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的手逐渐滑下,摩挲着找到他的,紧紧抓住,紧紧攥住,然后十指相扣,那么用力,那么颤抖着。
“衍之,衍之……衍之……”他在他耳边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也温柔了下来,带着几不可闻的颤音,轻轻的唤着,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衍之——”他仿佛是尽了全力,紧紧扣住他的手指,温暖着他冰凉的手。
他几欲落泪,却对着他的耳边,一边呵气,一边竭力平静,轻轻的说:“衍之,我是南光,我在这里,你睁开眼睛,睁眼来看我。”
声音附耳,低低细细,缠缠绕绕,是情人间的温言软语,一下一下,侵入耳,侵入心脏,侵入血脉。
无边无际的黑暗煎熬里,彷佛有人拥抱着他,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拉得紧紧的,好像是曾见得温柔。
邵瑞泽沉沉地喘了声,头歪向一侧。
谁的眉目浮现眼前,若即若离。
可他不想睁眼,不想去看,累,实在太累。
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有个细小的声音总在提醒他,倘若这里是新京,他宁愿一辈子不睁开眼睛。
也罢,是哪里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只想睡,睡得昏天黑地,永不再醒。
于是他便放弃了挣扎,再次阖上眼睛,任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鼻端隐隐有着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
梦吗,难道又是梦。
如同五年前那一场荒唐大梦。
也许真的就如五年前,同样的,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不知自己所面何人。此时彼时,此身彼身,此生彼生,但他不想同五年前那般,再度后悔,再度犯错。
蓦然间,一阵滚烫落在胸口,那么小小的一滴,却仿佛在瞬间灼痛他的肌肤,钻心的痛滚过周身。
身体僵冷,那一滴滚烫渐渐荡漾开来,化作绵绵暖意涌入僵冷的身体。
然后觉得有人拥抱着自己,很用力很使劲的拥抱,握着自己的手,掌心相贴,源源不断的暖意涌来,让他不再觉得发冷。
耳边同样有着热热的气息,似乎是在微微叫着什么,喃喃语声沙哑,可他听不清楚……一点也听不清楚。
他在努力的分辨着,可惜身边的黑暗太过浓重,他看不到,听不清,只有靠着模糊不清记忆去慢慢的分辨。
是谁呢?
父亲,母亲,大帅,少帅,小许,姐姐,白璐,还有那个家伙……
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如今想来恍若一梦,那些事,已遥远得好似前世。
总是以为身旁其实是有一个人的,会陪着自己,会心疼自己,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的……
现在想来,真觉得可笑。
耳边骤然而起呼啸的风声,将原本就不清晰的呼唤吹打的七零八落,渐渐听不到了,身体又开始变冷……他仿佛是听天由命般的,再也无力抬头,紧闭上眼睛。
无所谓了,该交代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
寂静无声里,突如其来的一句,“衍之!”
仿佛炸雷划破阴郁沉闷天空。
这语声将他心神和身体都定在刹那间,暗含颤抖,分明温柔,叫人抗拒不得。
他仿佛听出了什么,微微张嘴,喉结上下一滚,想要说什么,可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开不了口。
大口急促的喘气,胸口似有巨石压住,石头下面却有一个巨大的力量急欲夺路而出。那个名字终于从口中念出,原来这两个字,竟似一声喟叹,令他再也念不下去,全身重重一颤,再也无法自持。
“南光——”
眼前是什么在晃动,猩红触目,冰冷刺骨,模糊不清的笑声从四面八方逼来……邵瑞泽紧闭双眼,喘气越来越急。
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的,缓缓的,缓缓的,睁开一线。
第五十八章
是在梦里,还是另一场的梦醒?
柔软的枕头垫在肩后,邵瑞泽靠着床头半坐半倚,眼睛还未适应刺眼的光亮,只得微微眯起。他的思绪有一瞬的模糊,分不清眼前一切是真是幻,眼前是他的卧房,异常熟悉,床头摊着尚未看完的书本,银箔书签夹在厚厚书页里……他闭上眼睛,顿了一会儿重又睁开,眼前毫无变化。
融融暖意似羽毛刮在脸上,光晕浮动,有暗香萦绕。
他低下头,手撑着额头,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一场沉沉的大觉,醒来一切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不曾痛楚,不曾心痛,不曾有以身许国,不曾有生离死别。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在太疲倦的时刻突如其来的一场睡梦,醒了之后,再度从头来过。
手在微微发颤,放下的时候他都似乎无法控制……邵瑞泽怔怔望着右手出神,失能性药剂对神经的麻痹作用十分厉害,要过四十八小时才完全失效……
端着热粥推门而入的时候,方振皓看见的便是这光景。
邵瑞泽缓缓侧脸看过去,目光平淡。
方振皓侧身在床沿坐了,拿勺子舀了喂到邵瑞泽唇边。温热薄粥,银耳百合混合着冰糖的甜味,热气袅袅腾升,大米的香气中生出笃实温暖。
邵瑞泽旋即一怔,接也不是避也不是,随后摇了摇头,伸手想要自己拿起勺子。
颤巍巍拿起来了,他的手却陡然一抖,勺子啪的掉落,摔在地上发出脆响,碎瓷片一地,一勺滚烫的粥也都泼在地上。
方振皓目光一闪,似乎想说些什么,随后却弯下腰半蹲了,将地上碎片拾起,一片片放入掌心。
他语音淡淡,“你拿不稳的,还是我来。”
他说着下楼换了一个新的,再度坐在他身侧,舀起一勺轻轻吹凉,又喂到他唇边。
这一次他却没有拒绝,缓缓的张了嘴,慢慢咀嚼着,试探下咽。
刚刚咽下,剧烈的咳呛袭来,邵瑞泽猝然侧脸,闭眼使劲的咳嗽着。
方振皓急忙帮放下碗,帮着他拍背顺气。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于是只能默默地揽了他肩膀,抚拍着,等剧烈的待咳嗽停止。
咳嗽声消失了,他却还轻轻拍着他的背,在耳边轻轻的问出声:“呛着了?”
他摇了摇头,忽的悠悠一笑,“太烫了,杀猪的水也没这么烫的。”
语调上扬,满不在意,还有似有似无的调侃,方振皓一怔,惊喜猛然涌上心头,却只能怔怔的看着他,一时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虽然手脚还不太听使唤,但那一口粥下肚,却激起了饿意,算来是已经两天都没有吃饭,邵瑞泽扬了扬眉,张开嘴,仿佛饿极一般舔了舔嘴唇,“继续啊,不过下一勺不要那么烫。”
他说着,嘴边微笑一如既往,目光里是深深地温柔。
方振皓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目光里不知是惊喜还是酸楚。
他肩膀微颤,手搭在他肩膀,但随即他却轻轻按住他的手,掌心覆在他手背,然后抓住了,手指纤长瘦削,带着稳定的力量。
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而后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忽然很想再唤一声彼此的名字——
衍之。
南光。
心中是千言万语如潮翻涌,嘴边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言。
邵瑞泽喉咙里堵着什么,深深看他,将他肩头轻轻拢住,笨拙的在脊背上抚拍安慰。
他微微低了头,嘴唇轻轻落在他头发上,一路吻上鬓角,吻上额头。
而后贴在他耳际,哑声轻轻开口:“南光,我回来了……”
熟悉的气息喷在耳边,还有熟悉却略带沙哑的声音……方振皓仿佛觉得有沙子搀进身体里,粗砺地磨在某处,分不清是不是痛。他怔了怔,默然将他腰间揽住,嘴边缓缓浮上一丝笑意,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唯有肩头因心绪起伏而有些发颤。
虽不着一语,邵瑞泽却明白他心思,他微笑着开口,语声略有虚弱,却仍充满暖意,“我饿了,喂我吃饭,好不好?”
方振皓点头,随后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努力止住了眼中的酸涩,再度拿起粥碗,吹凉了,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
他给他喂着粥,随后清了清嗓子,恨不得将这几日里发生的事通通告诉他……上海全城戒严、邵公馆重兵围守、政府与日本领馆发生激烈的摩擦、他麾下的将领们通宵达旦的开会、许副官恨不得马上要拍电报给西安却被参谋长死死拦住……
邵瑞泽一口一口吃着,饿了许久的模样,仿佛只专注着那碗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粥碗见了底,他伸出手抹了一把嘴,缓缓坐了起来,深眸微睐,慵懒神色一下褪去。
“去把小许叫来!”
方振皓听他似是自言自语,“得要拴住那些兔崽子,不能让他们被人抓了把柄。”
一个小时多后,书房就变成了会议室,五十三军和四十九师的参谋们、师长们、团长们……头头脑脑们围桌而立,聚在书房里,个个戎装,神情凝重的敬礼,然后站得笔直,齐齐等待着上峰的训话。
吃了一碗热粥垫底,气色也好了些。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手脚身体的麻痹也褪去了不少,至少在别人看来,没有动作不灵的模样。等东北军上海驻军的将领们到齐的时候,书桌后的座椅中,端端坐着白衣黑裤的邵瑞泽。
黑色座椅很宽大,刚刚恢复的身影很单薄。
身姿挺直端严,面容庄重,丝毫不因为变故而生出不安或慌乱,仿佛从未离开。
他威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掠过那一张张熟悉又略带担忧的脸,最后落在站在桌边的许珩脸上,嘴唇忽的一挑。
许珩微微低头,垂下目光。
邵瑞泽黑眸一转,又转回正前方。
他咳了一声,淡淡开口:“本来应该我去驻地,但是因为现在我还比较累,就这样了,各位包涵。”
众人闻言低头,脚跟齐齐一并,无人出声。
“现在城里形势怎样。”
这问题照例是许珩回答,“回禀军座,上海此刻全城戒严,日租界每条进出通路设下关卡,我们的人暗中严密监视日本领馆,以防有人图谋不轨。至于那个日本参赞……现在在警备司令部,被熊司令的人看管着 。”
他说着一顿,“日本领事田中已经来了好几次,跟警备司令部要人,熊司令没放,说是等您的意思。”
邵瑞泽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淡淡一掀眼皮,“放人。”
所有人都愣住,好像没听懂似的,直到邵瑞泽又重复了一遍,脸上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随即叽叽喳喳地吵起来,不外乎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杀了报复之类的话语……许珩喉咙干涩,“军座,他可是……”
邵瑞泽缓缓抬起眼来,眸色黑得怕人,“你们想再来一次一·二八事变吗?”
这话一出,军官们不敢再出声,微微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
他们听上峰微微叹了口气,“各位,不是我懦弱,不敢和日本人硬碰硬;只是我们在上海,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实在不能再出问题。”
“我不瞒你们,小日本把黑手伸到我的头上,想绑了我去东北做汉奸,汉奸自然是不能做的,更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让人借机给我们东北军泼脏水。这里头的利害曲折,我不用再解释,你们也应该明白。”
有人沉不住气,又不敢发火,只能暗含着怒火,试探着问出声,“军座,那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邵瑞泽凝视他,静了一刻,却无愠色。
“那不然还怎样?”他眼睛一眨,似笑非笑,“是提出严正抗议?是逼迫日本领馆惩罚肇事者?还是要日本政府给我道歉?”
说着露出漠然微笑,“有用吗?”
短短几句话,仿佛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在众人面上,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
这样无力的感觉,仿佛愤怒憎恨的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凝结成厚重的沉郁,不甘不灭的火星,被环境的灰烬掩埋,从此不见天日。
一时间,呼吸急促,此起彼伏,有人更是暗暗攥紧了拳头。
“你们想把那个日本参赞剁了,我何尝不想,但是!”他顿了一下,声音蓦然拔高,直直刺进每个人心中,“要是日本人再借机挑事,我们就成了罪魁祸首!你们还想再尝一次吗?我说过,和日本人起冲突的事情,我们不能掺和!只能让中央军去做!”
他说着,嘴角微微抿起,显出一种神经质的防卫。
当自己被迫着注射了药剂,被迫昏沉着睡去,被迫退到最无望的底线,险些被逼入死境……每当想起那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还有侵入骨髓的冷意……
说真的,那一瞬恐惧与软弱直直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但还不能倒下,仍然有着求生的渴望!
为了他的自尊,他的骄傲,还有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等他自黑暗里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一如既往地从容,迫令自己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