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世事纷纭,辗转流离。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定下的棋路可走。

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能抓住的也只有自己,只能以牢不可摧的克制和坚定,将自已稳稳抓住,聚集起理智与力量,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邵瑞泽锋锐唇角紧抿,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却早有杀机扑面。

说着缓缓移动着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深瞳里光芒似针尖,霜雪似的目光迫得众人一窒。他缄默半晌,忽然一字一字的出声。

“听好了,这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要是谁出去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手,惹麻烦上身!我决不留情,一律军法处置!”

他说着,黑眸幽深,视线仿佛越过众人,凝结在一个未知的地方。那里有着无尽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的黑暗,而那黑暗里又仿佛正匿藏着凶兽。他冰冷尖锐的目光仿佛划破夜空的箭羽,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他的语声轻微,却异常坚定,视野收回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即刻整顿驻军,马上退回原地,务必做的隐秘,不可惊扰市民,不可教人窥视,更不可被人抓住把柄。”邵瑞泽说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全都是坚玉般沁人的冷,“不得私自与日方接触,日方若有来访就说军事重地不许进入。全军从上到下,不许谈论这次的事情,谁敢多说一个字,立刻就地正法!”

“马上通知熊世斌,就说放人!不要将消息走漏,秘密送回日本领馆,若是熊世斌问起来,就说我只醒了一会,下完命令因为药物的关系再次昏睡,也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望!”

他停了一瞬,沉声道:“还有,对领事田中说,涉案人员交给他随意处置,中方绝不过问;但南京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为了两国颜面,现在警告要他收敛,希望他好自为之,我们只负责传话!”

他环顾众人,厉声开口,“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浑身一凛,齐刷刷经历,“是!”

“还有……”邵瑞泽说着侧身,目光凝在许珩面上,“许珩。”

军座已经许久不停曾用这样的严厉语气叫着自己的名字……许珩心下一沉,却仍是脚跟一并,话语丝毫不乱,“到!”

邵瑞泽看过去,目光透凉,“谁允许你给西安拍电报?”

见状参谋长立即开口:“军座,我已经把许副官拦住了,电报没有发出。”

邵瑞泽只是朝着他冷冷一瞥,再度看向许珩,“没发出去和不发,那是两码事!”

他说着面对众人,语声冷冷的,却也不见怒色,“初来上海,我就定下规矩。除非我同意首肯,任何人不得私自联系西安,更不得与西安书信往来。许珩,你身为我的副官,这是明知故犯。”

参谋长踌躇一会,开口说:“军座,许副官也是为了您好。要是借此回到西安……”

“好?!”邵瑞泽截然打断他的话,“少帅若是知道,想必会同南京交涉将我们调回,但是你们以为,以现在的情势,南京逼着他尽快剿匪,他还能有多少精力和多少资本同南京周旋,为了我们跟南京开条件?!”

众人默然听着,听着他不带丝毫感情的开口,“言尽于此,你们都记住了,我不会再说第二遍。许珩,这次将功折罪,下不为例,我不追究了。但若是再犯,就不是骂一顿这么简单!”

许珩抿紧了唇,低下头,举手重重敬礼。

又讨论了些具体的事务,众人不想再打搅上峰的休息,就纷纷散了,许珩将头头脑脑们送出邵公馆大门,立在阳光下静默了一刻,返身又向着书房走去。

军座的脾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定下的规矩,向来不许任何人忤逆。为了避开监视他们的眼线,两个军只有他自己能同西安的少帅直接联系,自己的举动虽然出发是好意,但从大局出发,在他眼里自然是违背命令的举动……

他沉默着推开门,捧了军帽在右手中,垂手肃立。

“摆张死人脸,给谁看呐?”邵瑞泽仍坐在桌后,右手刚刚拿起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不料手一阵颤抖,拿都拿不稳,顿时啪的掉在一旁。

许珩低头垂目,那一声仿佛摔在自己心上。

邵瑞泽看着门口那个影子,心知他已经知错,刚才在下属们面前又强打精神,疲倦之余也不想再骂人,只是咳了一声。他语声疲惫,略微沙哑,“跟我多少年了,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啊,让我说什么好。”

“属下知错,请军座军法处置。”

邵瑞泽摇头,“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知道你是好意,我也想回西安,但不是这样的办法。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但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我何需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

许珩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邵瑞泽长叹一声,结束了这个提及就觉得郁卒的话题,他静静看了许珩半晌,忽的对他招手,“小许,你过来。”

许珩闻言戴上军帽,理了理军容,昂首走到桌前。

他看到军座对他露出微笑,眼里多了一丝柔和神情,却觉得心酸。

接连得知军座遇袭,下落不明,又即将被劫持离开……一连串的变故都拨动着他已经愤怒紧绷的神经,而当终于拦下的时候,解毒剂又被当场摔毁,他险些失去了理智,恨不得当时就一枪毙了那个日本人,为军座复仇。

他知道,军座现在在人前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但想来那时,心中已早做好以身许国的准备。

邵瑞泽却望着他,微露笑容。

跟着他经受危险波折,从云端到尘土,走过一条既崎岖也宛转的路,面前的许珩已经长为铮铮男子,危难孤立的时候,坚守在他身边,虽然从容冷静稍有欠缺,却不得不承认,是个极为优秀的军人。

他到底没看错人。

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邵瑞泽垂目仿佛是在思考,许久之后终于开了口,“你跟我几年了?”

许珩略有意外,却一板一眼的回答:“从民国十三年开始,十二年。”

“十二年啊。”邵瑞泽似是带了惆怅的一叹,“这么长时间,生个娃儿都会跑着打酱油了。”

许珩不知他想说什么,垂目无言。

邵瑞泽回过目光,凝在他脸上,“我在想,十二年的副官,当得也太久了。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当个团长什么的?”

太过突然,毫无任何心理准备,许珩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显得张皇失措,沉默了一下,开口语声却沙哑,“军座是要打发我走吗?”

“不,我得为你的前途打算。”邵瑞泽仿佛早知道他的反应,语声轻缓,“如果愿意,上次的独立团就交给你。如果我们回了西安,你带兵也不会闲着;如果仗一旦开打了,你干的好,再过个三四年,提师长也不是难事。”

话一句一句听着,愈发的刺耳,许珩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直握得指节发白。

话音刚刚一顿,他就倔强抬眼,“不。”

一个“不”字,只剩最后一下,力气却陡然泄尽。随后他便沉默,苍白脸色略僵,唯有目光异常的倔强。

“为什么。”

许珩抬眼望住邵瑞泽,一言不发,既不回应也不解释。

邵瑞泽目光莫测的看了他半响,缓缓抬手,扶住自己额头。

“男儿志在四方,你总不能当一辈子的副官吧!人往高处走,趁着我现在说话还管用,把你提上去。以前同你提这事,你总是说不行,推三阻四,要知道我带兵的时候也才二十。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干不了?”

“军座是军座,我是我。”

许珩神色一缓,脸上紧绷线条稍柔,唇角有涩意泛起。

他表情淡淡地摇头,“我就乐意当副官。人来人往的那一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学不会也不想学。军座把我从土匪窝里扒拉出来,又教我走正路,我宣誓我的忠诚,连人带命都是您的!”

“我只做您的副官,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说着目光深敛,再次确认,“我连人带命,都是您的!”

他在“连人带命”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说完了,不等那人允许,他面容庄重的后退了一步,举起右手立正敬礼,灼灼目光一闪而过,随即大步出门。

只听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邵瑞泽见状一怔,随后靠上椅背,全身放松深眸微眯,望着天花板长长叹了口气,“没一个省心的。”

第五十九章

“南光,哎呦,轻点,轻点啊。”

柔软大床上,邵瑞泽趴着连连讨饶。

方振皓却充耳不闻,单膝跪在床沿,挽起袖子,弯腰将手搭在他肩背上,驾轻就熟地揉捏。

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睡了两天两夜,苏醒后他又被抓着做了全身检查,直到认定了没有后遗症才作罢。但身体有些地方依旧是隐隐麻痹,于是这两天除了必要的休息,都在那人的陪伴下做恢复性的练习。

饭后为了松松筋骨饭后,又去花园里溜达了一圈,等回了卧室邵瑞泽更不舒服,自觉浑身没一处爽快,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全都是药物导致的过度疲乏和酸痛。人忙起来就想闲,可闲着又比忙着更累——想到这里,他很不满的哼了一声,直感慨自己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

夏日夜晚的风里有青草与花的香气,从敞开的长窗吹进,带起一阵清爽的凉气。

天色早已经暗了下去,卧室里帘子起伏,灯影忽明忽暗。

趴在床上,邵瑞泽浑身筋骨被按摩得舒服,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一边还听方振皓把他被绑架之后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听到紧要处还顺便嬉皮笑脸的插上一两句话。一颗心才落下的方振皓气的禁不住手上狠狠用劲,直听手下的人发出吃疼的叫声才作罢。

邵瑞泽在床上挺尸状趴着,一动不动趴了半晌,方振皓以为是太疲倦,也收了手,盘腿坐在一边,抹去头上的细汗。

“南光,你让我欠下人情。”邵瑞泽说着爬起来,扶着腰坐在床上,又揉了揉头发,“金银债好还,人情债难还,何况对方还是……”

还是共匪……方振皓在心里把这句没出口的话补完,但不解释也不分辨,只是偏了头,目不斜视,把目光转向别处。

原本一句“对不起”已至唇边,他却再无勇气说出来,只是望着黑蒙蒙的窗外。

能安然苏醒,没有遗留任何后遗症,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但之后呢,总有一些东西需要直面彼此。

比如政治分歧,比如利益相悖,比如身份对立,还比如,那一丝丝刚刚炽热的情感,又要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一室橘色灯光,刹那间不再有暖意。

邵瑞泽敲敲肩膀,伸了个懒腰,抬眼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带了一丝黯然,心中盘桓几番,也渐渐明了他在想些什么。

他双臂环胸,目光在橘色灯影映照下,显出沉沉莫测。

一时相对无言。

那目光落在方振皓眼中,蓦然令他面上身上有针刺般的疼。

初醒的欣喜早已经过去,那时自然可以毫无顾忌,相拥着微笑。但到了此刻,一切的现实问题已经悄然而至,都摆在面前。

他贸贸然去找地下组织,请求他们帮忙,组织为了不能言明的考虑,也竭尽全力的相助……但那句话,那句人情债难还,却再一次的提醒彼此所处的阵营,霎时的,阵阵尖锐呼啸的枪声,再次猛烈地撞进他的耳朵,刺得他耳膜发疼。

嘴唇微张,心中涩意一点点的蔓延,他怆然闭嘴,硬生生遏止自己即将出口的话语。

现世如此残酷,缓慢的张开丈余深壑,仿佛在他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

这痛楚令他呼吸艰难,方振皓蓦地侧脸,缓缓直起身,猝然背转身体向门口快步走去。

门锁却太紧,他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未能拉开房门。

待到再要用力去拉门柄时,身后猝然伸出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将门柄反转,咔嗒一声门被反锁。

邵瑞泽微微吐了口气,从后方抱着他,双臂揽在他腰间,亲密地搂紧。

他俯下身,下巴搁在他肩上,轻轻磨蹭着,“话还没说完,着急什么。”

说着一手牢牢圈住他的腰间,迫方振皓转过身来,直面他的逼视。

方振皓背靠房门,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是低了头垂着目光,随后深深吸气抬起了头,一双黑眸幽深无波。

笑了一笑,邵瑞泽将他拥抱的更紧,左手垂下捏住他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

方振皓没有闪避,静静看他,任他握住自己的手。

脸颊轻轻的相贴磨蹭,嘴唇触碰着,温暖的气息萦绕。

“南光。”邵瑞泽吻上他脸颊,在耳边低声开口,“是用这只手吗?”

方振皓略微一怔,却明白他在说什么,低低道:“左手……不,两只手一起用的。”

邵瑞泽偏了头,带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有害怕吗?”

温软话语听在耳中,心头荡漾起一点带着酸涩的暖意。

“有……”方振皓觉得喉间梗咽,心中空茫茫却又似绽满莲华。手指上顿时一阵湿润,是邵瑞泽捉起他手腕,将他手背贴上自己嘴唇,轻轻的吻。他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眸子里迷迷蒙蒙,“但是……我想到,会做你的累赘,令你投鼠忌器,便什么都不怕了……”

他说着,极力克制住骤然失控的心跳,身体却不由控制的微颤,再也顾不得什么忌惮,一口气说下去,“知道你被绑架,一下子就想到我与兆言兆哲被绑必定是为了威胁你……祈求你不要有事,祈求你平安脱险,可时间越拖越久,就越觉得不安和惊慌。无意触到你给我的枪,就那么一下,我……”

他另一手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慢慢说着,如何在黑暗中生出勇气,如何奋力的挣脱手腕上的绳索,如何逼着中川友吐露实情,又是如何千钧一发之际开枪杀人,最后引来军警才得获救……方振皓额头鬓角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似是又想起那夜的可怖回忆。

想起来,胸口那里还是闷闷的痛,像钝了的锥子一下下戮着。

他说着嘴唇微颤,语调不稳。更是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仿佛无处着力。

那本以为那都已经成为回忆,不用再提,就算提起来也不会害怕。未曾想到,哪怕是现在,哪怕是被他紧紧搂抱,头顶是温暖的橘黄灯光,恐惧与软弱却仍是直直袭来,仍令他后怕的胆寒不已。那才真是堪堪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旦失手,只有身亡。

缓缓抱紧他,伸手紧紧搂了他的肩膀,捏住他的衣服,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

邵瑞泽缓缓搂紧了他,一手捏着他的手指,一手从他腋下绕过去,按住他脊背,用力的搂抱在自己怀中,一下一下慢慢安慰的拍抚。

他摩挲着他的手指,紧紧相扣,又低了头,嘴唇轻轻吻着他的脸颊,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

脸颊挨过去轻轻蹭着他的额头,“南光,我在这里,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又是我们俩个了。”

任凭怎样,只要彼此都在,便已足够。

片刻,方振皓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推书 20234-12-22 :锦蝶舞空蓝染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