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板,清冷的月光笼罩了船头,有凌乱的捕鱼器械堆在角落,阴暗森冷。船头的铁栏边倚着个人,薄薄的侧影,纷飞的
发,白色的衬衫敞开了领口,那人听到动静,侧偏了脸,有月色潋滟了他温润的眸光,朦胧清远,他淡淡开口,笑道:
“赵警官,今晚是满月。”
赵矜冉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样迷离的处境里依然处世泰然,仿佛这海、这月、这诡异的出行与远离,都只是一场虚惊,
醒来,他仍然行走在s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叶封两家的绝密谈判,没有那颗射进封赢头颅里的子弹。
赵矜冉走近叶海,一同倚了锈迹斑驳的栏杆,远眺着这深沉的夜海,轻声询问:“这是哪?”
叶海微微笑,“我不知道。”
赵矜冉皱眉。
叶海扑哧一笑,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
赵矜冉强忍着将心内的叹息隐去,沉声问道:“你的计划是什么?不要说些无可奉告的狗屁道理,我要答案!”
叶海双手交握在栏杆上,身体因了力的牵引,有了微微的后仰角度,“全部的计划只有两个字,逃亡。我在逃亡,天涯
海角地逃亡,直到我的家人认为时机成熟,我才能回去。”
赵矜冉目不转睛,瞪住了他,“为什么要带上我?杀人灭口,这才是叶贤的作风。”
叶海显然不接受旁人对叶贤的诋毁,原本就清越的声音愈发显出一丝冷清的气息,“小贤是什么作风?你和他很熟悉吗
?你了解他吗?”
赵矜冉冷哼。
一时沉默。
叶海略略摇晃脑袋,额前的发丝轻微飘动,他轻笑出声,“一个人太寂寞了,有赵警官陪着,会比较有趣吧。”
赵矜冉心中一动,忍不住凝视身旁之人。
叶海微微一笑。
赵矜冉慌乱地撇开视线,仿佛不这样做,心底的某处心思便会轻晃晃地无从着落,至于是什么心思,他权且当做不知。
“我的身份是什么?人质?”
叶海不笑了,斜睨了眼身旁的男人,有了显而易见的不悦,“你不是我的人质,天高地阔,只要你想走,等船靠了岸,
你可以自由地选择你的去处,只是,希望你能谨慎,最好的建议是请你暂时不要回到s城。”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叶海你……”赵矜冉气急,这个叶海,说话从来不给人个完整地交代!
叶海靠在铁栏上,微微昂着头,任由海风吹拂过他的发,他的脸,他的衣,默不作声。
赵矜冉察觉到了叶海的不悦,微微蹙眉,他需要理清这整件事的线索,从叶海装伤到他潜伏杀人,到他在案发现场抓住
他,被叶贤打晕之前他瞥见了他的身影,醒来后,他已经被扔到了这茫茫大海之上,连身处的位置都不知晓,更何况之
后的去处?照理说,他窥破了叶家的轨迹,叶贤应该杀他灭口才是,又怎么会让自己出现在叶海身边?叶海的话又是什
么意思,他可以自由地离开,只是最好不要回s城?
疑问重重。
赵矜冉只能从叶海这方面打探消息了,“你要去哪?”
叶海回答:“南方,一个小城市。”
赵矜冉又问:“去多久?”
叶海回答:“不知道。”
夜风凄冷,水声潺潺。
赵矜冉说:“你杀了封赢。”
叶海暗淡了神色,昏沉的眉眼间有晦涩的情绪流淌,“不,他不是封赢,他只是一个惘然的替死鬼,但封赢势必要为这
消逝的陪伴而疯狂。”
赵矜冉有了不解,问:“他不是封赢?封赢没死?那死的是谁?”
叶海低俯下身,清瘦的下巴靠上交叠在铁栏上的手臂,弓起的脊背,有了黯然的失落,他缓缓说道:“封荣,封赢的亲
弟弟,唯一的弟弟。”
赵矜冉想起那个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男人,高挑的身型,坚硬的骨架,瘦长的面庞,分明的棱角,封赢的面相里有一种张
狂的欲念,疯狂、执迷。肖青礼曾经说过,封赢是用暴力和欲望掌控了全世界的人,他用力量将黑暗笼罩周身,经年晦
暗,他的身边,唯一清净着的,只剩下那个永远追随了他的弟弟,封荣。
叶海依旧是那样落寞地俯趴在栏上,以至于原本就低闷的声音更显沉重,“我见过封荣,他是个好孩子,和小净儿同岁
,见到我,会乖巧地唤一声叶海哥。”
赵矜冉看着身畔俯了身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可以这般抑郁且心悸,他想抚摸那道弓起的脊梁,想抚顺那头
被海风吹动的乱发,想摸摸那人在月光下皎透的面庞,但他只是开口询问,淡淡的,沉沉的,“叶海,为什么是你?不
是叶家家主的叶忘,不是叶家家兵队长的叶净,不是叶家总管的叶贤,而是你。青礼哥和韩言哥追查叶家这么多年,却
连他们都偏颇着信任了你,这是可怕的错误和致命的疏忽,不应该出现在他们的算计里,我不明白。”
叶海微微侧头,挺直的鼻梁上,有发丝拂过,他反问:“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们?错误的是他们。”
赵矜冉说:“可是这错误是你有意为之。”
叶海失笑:“于是我应该恭喜我自己吗?”
赵矜冉盯着叶海的笑,是有了瞬间的泄气的,于是反转了身,握住栏杆,不愿再去看他。
沉默,是无垠的暗。
赵矜冉听见那人轻轻呼吸的声音,微弱的,好像随时就要消失,心中没缘由的感到一阵心酸,这痛苦的酸楚,是一种预
兆,仿佛已经能够预见自己的沉沦。男人对女人的爱,是呵护,男人对男人的爱,是制衡,那么,对叶海的爱呢?
赵矜冉叹气,似乎自言自语,说着:“我为什么要遇上叶海这个人。”
叶海是听见了这话的,他埋于臂间的双唇微妙上扬,眼尾下弯,可惜那个自顾苦恼着的人,看不见。
叶海问:“赵警官,见过夜海上的明月吗?”
赵矜冉想起那日的谈话,抬头望了天边的明月,饱满着,像是要坠落了的庞大重量,说:“现在见到了。”
叶海问:“美吗?”
赵矜冉说:“很美。”
叶海微笑。
第17章:伴随
黎明时分,渔船鸣动着汽笛,摇摇摆摆靠近一个小港,船身碰上石壁时,叶海站在甲板,脚底微微踉跄,一旁的赵矜冉
连忙扶住他。缓缓接近的岸堤上,有黝黑的健壮男人向他们大力挥手,叶海点头颔首,算是回应。
渔船靠岸,叶海径直下船,黝黑的渔夫样貌男人立即上前,高大的身躯微微曲起,神态恭敬,赵矜冉跟在叶海身后,抿
紧唇,一言不发。
健壮的男人领着他们离开港口,曲曲折折,绕进海岸边民巷里一栋破损的小楼,男人操着一口生疏怪异的普通话,磕磕
碰碰,赵矜冉努力辨认,勉强听的他是让他们先到屋里休息一下。
空敞的屋子里唯一的一件家具是一张发黄泛旧的长条沙发,孤零零地摆放在客厅正中央,男人领着他们进屋后便转身出
门,赵矜冉警惕地望了男人隐入门后的背影,再回头,发现叶海已经偎到沙发上,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懒散模样。
赵矜冉走近他身边,轻触叶海的手臂,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叶海仍是闭着眼,发出的声音轻弱微薄,“我有点晕船。”
赵矜冉惊讶,想起叶海整晚立于船头,不动声色,却原来只是与内在的本能不适有了倔强对抗。倔强的男人,赵矜冉微
笑,这样的发现让他疲惫的心境稍稍有了愉悦的细小波动。
没过多久,离开的男人从门外端进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四溢的香味引得叶海睁开眼,接过筷子,抬头笑着冲男人道谢
。
赵矜冉早已饥肠辘辘,吃面的间隙,抬头看一眼叶海,却发现他正垂了一张端正认真的脸,往碗外挑出一片一片香菇,
赵矜冉敲他的碗,笑说:“别浪费粮食。”
叶海偏了头冲李赫在笑,“那你帮我吃掉它们?”
赵矜冉没点头没摇头,叶海却已端着面碗移近赵矜冉,弯着眉眼,噙着嘴角轻巧的一抹笑,将碗里的香菇扔进赵矜冉的
碗里。
赵矜冉有些莫名的心悸,这是种不加掩饰的亲昵,他不认为他与叶海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互换碗中食物的程度,转头瞧
着叶海碗里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面,心理却又暗笑自己多疑,面上便不由自主浮现一抹笑容。
叶海挑眉,“笑什么?”
赵矜冉埋头吃面,含糊地回了一句,“没什么。”
两个人吃完面,又坐了十分钟左右,迎接他们的男人再次出现,他嘟嘟哝哝跟叶海解释了些什么,叶海点点头,挥挥手
让男人先行离开。
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赵矜冉坐在沙发上,看着身旁的叶海,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叶海也在看他,“赵警官,我说过,下了船后,你是自由的,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赵矜冉已经猜到这谈话的内容,极自然地问道:“这是哪里?”
叶海回答:“具体方位我不是很清楚,应该是在z城的沿海附近,离s城有一点距离,我会给你留下一笔现金,你可以从
陆路返回,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意见,暂时不要回s城,在外头避避风头。”
赵矜冉冷笑,“你怕叶贤杀我灭口?”在渔船上没有想明白的事,这时却一下子清明起来,“不管我是否了解叶贤,但
他起初绝对是要杀我的,对不对?叶海,你把我带走,不是为了劫我当人质,而是为了救我,是不是?”
叶海不语。
这沉默反映在赵矜冉的心中,无疑成了个肯定的答案,内心渐渐起了波澜,却也只能假装平静地询问,“叶海,为什么
?”
叶海却突然笑了,明朗的眉目间有促狭的笑意盈盈荡荡,“赵警官,你到底走不走?”
赵矜冉盯紧了叶海,一时也有些难以抉择。
那黝黑的健壮男人此时再度出现在门口,敲了敲门。
叶海站起身,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赵矜冉,“赵警官,这次是我连累你了,这张卡里至少还有二十万存款,
密码是861015,权当你返回s城的路费。”
赵矜冉接过银行卡,看着叶海。
叶海俯视着沙发上的赵矜冉,笑靥如花,“那么,赵警官,再见了。”
男人带叶海下楼,楼下已经停好了一辆颇为老旧的桑塔纳,叶海一头钻进后车座,男人绕到前排,坐进驾驶座,砰的一
声甩上车门,狭小的空间里一时寂静。
男人回头询问叶海,“少爷,真要留下他吗?”
叶海点点头,“他能回去的,我们走吧。”
男人低头,正要启动车子,后排的车门却被一把拽开,叶海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推挤到一旁,一抬头,始作俑者
已经关上车门,端正地坐在了身旁。
叶海微微惊讶,“赵警官?”
赵矜冉笑,“叶海,我想,跟着你,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叶海这时也忍不住笑了,“你确定?”
赵矜冉笑着点头,“确定。”
叶海微微一笑,“但愿你不会后悔。”
一行三人继续上路,一路颠簸,饱食过后的叶海昏昏欲睡,斜斜仰靠在后座上,前额的发一颤一颤随了车子跃动。赵矜
冉无奈,唯有瞪大眼望了车窗外奔波的风景,时刻警醒。车子一直在行驶,公路、高速、县城、乡村,中间停歇过几次
,吃饭、休息,赵矜冉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这祖国土地的广袤深沉,一路的陌生语言陌生面孔,赵矜冉沉默地面对这一
切,身旁,叶海很安静,安静地睡觉,安静地清醒。
赵矜冉觉到了不真实。
他知道这番决定一旦实现,走的便是不可回头的道路,选择留在叶海身边,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打入黑道内部并查明真相
,只有那兀自清晰地神智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真实的原因,是他接受不了叶海离开时带给他的恶劣感觉,那种此后天
涯海角勿复相思的态度,让他难受。
赵矜冉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也知道自己正在对叶海心动,这心动是毒,是瘾,他明知该远离,却总迈不开那坚实的步伐
。肖青礼说他只是个小鬼,幻想伪装却频频暴露自己的聪明而又笨拙的小鬼,赵矜冉的聪明和自制,他的冷淡和开怀,
其实都只是假象,他有他执拗的情怀,比如,遇上一个感兴趣的人,便会自动沉陷,此后,不可自拔。
车子在夜深时分驶进一条浅巷,有明亮的街灯照亮了路旁的店铺招牌,巷子口的沙堆上,瘦骨嶙峋的黑狗睁开惺忪的眼
,好奇地探望了过来。男人下车,赵矜冉看见他走进巷子口第一幢白色楼房的红色铁门前,燃起一根烟,不抽,却只是
夹在指尖,五分钟后,红色铁门前的顶灯亮起,铁门滑开的沉钝声响在暗夜里显得轰隆吵闹,一年轻女子快步走出,红
色T恤,蓝色牛仔裤,眼镜,短发,她望向车内,仿佛笃定了车内人的视线,微笑着挥了挥手。
叶海说:“我们到了,下车吧。”
赵矜冉直待走近那女子,才有了更深层的惊讶。
这是个分明年少的女孩,年轻到让他有了惶恐,稚嫩的面孔,娇小的身躯,此刻正仰了小小的脑袋,微笑并惊奇地望了
自己。
叶海笑,“你好,我是叶海。”
那小小的女孩也笑,露出细细的洁白牙齿,“叶海,你好,我是花君,此后的生活里,希望我们彼此相处愉快。”
第18章:虚无
--呀!叶海你是瞎子嘛?不许扯我头发!
--叶忘哥哥!月亮跟着我们身后呢!
--嘘!小贤你牵好小净儿的手,别再四处乱看了!要丢的!
--叶海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小贤好累啊。
夜色深沉,竹林里荒草丛生的隐秘小径上,四个小小的人影摸索着前行,最前头的男孩握了根木杖,磕磕盼盼左敲又击
,男孩的衣角被紧紧拽在身后另一个稍矮些的男孩手心,矮个男孩的另一只手,牢牢握着身旁小孩的白嫩胳膊,小孩的
手向后扯,与第四个小孩十指紧扣。
领路的男孩踩中一滩软泥,骂骂咧咧将鞋底蹭在路旁的石头上,转了身刚要叮嘱身后的三个孩子,便听见最小的那个呜
啦啦大张了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于是不耐烦地骂,“都说别跟来了,困了吧,山上老虎多着呢,咬不死你!”
那孩子抹了抹眼角,嘿嘿笑着,露出漏了缺口的门牙,大张着白嫩的胳膊,“哥哥背我!”
领路的男孩瞪圆了一双大眼,“叶贤你以后再敢跟着我试试!哪家的孩子有你这么烦人的?”骂归骂,却还是蹲在了小
孩的身前,由着那细细的两条胳膊环住自己的脖,慢慢站起,仍是恶声恶气地嚷:“给我抱稳了!”
剩下的两个孩子手拉手跟在那二人身后,夜游的小孩欢欣雀跃,从天上飘移的云层说到路边聒噪的小虫。
--叶海哥哥,我们为什么要睡觉?睡着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笨蛋,不睡觉会死人的!你想死吗小净儿?
--叶忘哥哥,人死了会怎么样?
--死了?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