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歹人为非可不告假。’很是担心。
“要是谁人今日犯案,罪加一等!”那老鼠下巴一撩,“爷明日逮住扒了他的皮!”
展昭哭笑不得,心想这家伙随心所欲的毛病实在难改,大宋例律哪条规定有这种事?然而眼前一晃,白玉堂已经眯着眼
睛将又一杯热气腾腾的酒递到自己面前。
他眉头一皱,执笔道,‘天气这般热,你今日干嘛一直灌我喝烫酒’?
谁知那白老鼠听了忿忿哼了一声:“他刚刚晌午出门时吩咐爷了,说你昨日服过什么什么药,两日内不可食热物,却一
定要多喝热酒。”
出门?擎着杯的手不觉一颤,一对皓目圆溜溜的瞪着白玉堂。他……来过府里?
白玉堂侧脸一瞄,也有些惊讶:“你们都见了面,他却没跟你说?他现在就住在府上!”
南厢房传来‘哎呦’一声,随即就是某耗子大叫:“死猫,你要烫死爷啊?!”
回到开封府的第一日就这样欣喜惊讶的过去了,一切都似乎恢复到了六年前,府里还是和乐融融宛如一家,丝毫没有因
为时间生疏改变。
画地为牢只对展昭,却没说过不许人进来探望,所以人来人往,寒暄无数,府上失而复得的猫反而忙的没有片刻闲暇。
不过他虽然由衷的高兴能重逢故人,却也暗暗觉得实在是不成体统,这哪里像是坐牢,简直就好像是升迁道喜一般迎来
送往啊!
夜上,云后清蟾梦靥,阴雨几十日,如今湿气好容易有个机会宣泄,升腾弥漫在空气里,如烟似雾,打湿芭蕉庭兰,夜
露反着银白的月光,如同嵌在墨绿戎狄上的璀璨珠钻。
这是自己朝思暮想了六年的光景。
展昭临窗而坐,心情极为乖妙,旁边是捏着醉鸡下酒的老鼠,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却让见者怎么也无法从万里外的北
国抽回心神来。
上一次如此这般与你惬意同饮好像是在太子府,一晃也都已经快一年了吧?
当时,那个人还是太子。而且,她也还在。展昭的心狠狠一悸,那头过目不忘灿烂火红于脑海中飘然而过,一如既往绝
尘而去,撵追不及。
如今,月下双影。当初那快意相融的四人对坐,从此入梦。
看着身边那白衣之人还是生龙活虎的饮,展昭觉得自己脑子里早就开始晕乎乎的。他无声一笑,是啊,和你饮酒有哪次
不是我先醉呢?原先一直还心有不甘,可现在才明白,何止是饮酒,此生若非有你一直醒着替我照看前路,展某这条命
恐怕早就丢落了吧?
是我连累你,担惊受怕铤而走险也就罢了,结果连那个你想要厮守的人都要抛下,甚至还要你与最不待见的人联手。
想到这儿,他心尖猛然皱紧,牵扯肺腑疼的通透。即便这老鼠刻意说的轻描淡写,但那人金殿之上舍身犯险的一幕还是
犹如亲历般惊心动魄。
原来他真的是为了救我才来中原的。
在一个他无法掌控星月的异邦,放弃他身为帝王的荣耀。
只为了成全我再任性不过的心愿,他孤身一人,流血受伤,甚至还差点儿丢了性命。
最后一丝疑惑于心底谎言般消逝,早先清晨初醒时的一幕又浮现眼前。即便当时池水冰冷,但那怀抱中肌肤相贴交递的
温暖依然如春。现在想来,虽然极为模糊,昨夜似乎就是那份执着的拥抱,千钧一发,唤醒了自己即将被蚕食殆尽的心
智。
不知是不是天意,每每在自己生命最脆弱的时候,北疆南国,守护在侧的竟永远是他。
回首以往,最初的那份残忍与霸道渐渐消散,剩下的除了感激,竟是自己平生从没有过的奇妙感觉,有些类似与公主相
守时的恬适婉约,又很像与玉堂一起时的幸福安心,但还有一些莫名的哀伤,不过更多的是与当初的愤恨孑然相反却同
样强烈的牵挂……
唉,难道展某真的这般命中带煞,非要一再的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不可吗?
“傻猫,好好的叹什么气?难道有爷陪你喝酒还不高兴吗?”白玉堂发觉他脸色有异,撅嘴发问,过来揽上他的臂,却
突然摇摇晃晃向后歪去。
展昭怕他跌落凉台,连忙伸手挡在他身后,将之拉近自己身边,然而见那家伙得手似的顽皮一笑,才知他故意,便也不
客气,嘴角一扬,当即松手,白玉堂失去重心,夸张的摇晃两下才算回稳!
“死猫!怎么这般煞风景?以前你可是都不会撒手的!”那老鼠不满,嘟嘟囔囔埋怨,却似无心之石,击水成浪!
以前……不是这样吗?
他凝眉发愣,六年,花落还红,可人是否也能像自己认为的那般一成不变呢?
‘复涉水而水弗复’,就算坐在这间厢房里的还是展昭,也许已经有什么地方悄然变了。然而人生在世能几时,变与不
变其实本该顺其自然,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变的是什么,以及又是为了什么而改变吧?
想到这儿,他深吸口气,将憋了一天的那句话写在纸上。白玉堂瞥眼看了,极为不屑的哼道:“爷就知道你惦着那个家
伙!”
展昭挂笑温和的看着他,好像早就准备着挨骂。那老鼠见了,将杯中纯酿一饮而尽,又死死剜了那猫期盼的眸子一眼,
心情恶劣的说道:“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谁知他那么娇气,昨夜不过到大理寺跑跑腿放了把火,今日居然连进宫问诊都
差点晕倒在太后那里!眼下正在后院厢房里睡着呢,自然不能来见你。”
果然——!!展昭听闻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上嗖嗖的泛冷,心肝就像被人猛抽一下,痛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强悍如他
,今晨却难以凭借一己之力从池水中起身,看来伤势的确甚重。如今细想,除却受了冻着了凉,他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
是因为自己昨夜那番玩命的折腾?
见展昭担心的脸色骤变,白玉堂执起的壶又落了下去,心里默默泛着诡异的不甘。
原本普天之下一直都认为只有爷才肯为你这傻猫出生入死。可如今竟然冒出这么个死心眼的厮,放着安闲富贵不要,千
里迢迢冒尽风险也要跑来粘着你!
唉,平心而论,爷嫉妒那蛮子,谁让天地之大,只有他才能运筹这方周全替你洗冤?所以爷才老是有心无心的针对他,
就是想给他难堪,杀杀他的傲气。
但讽刺的是,如今也只有他在你身边,爷这颗心才能真正放安稳。因为爷不信神鬼却相信眼见为实,所以爷心里一清二
楚,在这世上,凡是爷能为你流的血,他也能为你流,可那些他能为你做的事,爷却不一定做得来……
“咳,你也别瞎担心了,御医和公孙先生都替他看过,说是不会有性命之虞。太后也下过懿旨,准他不用每日进宫,先
在府上静养几日再说。”
可是——
展昭还是瞪着一对墨黑眸子望着白玉堂,表情哀默的甚至让那白老鼠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一慌,终于挠挠脑袋撅嘴妥协
道:“好啦,爷每日替你去看他一眼总成了吧?”
‘玉堂你是好人……’笔锋还润,那老鼠就狠狠白了这如假包换刻意奉承自己的某猫一眼!
“哼,就算你嘴巴甜死人不偿命,也改不了爷这辈子都讨厌他!”
一百六十九、尘世不平
展护卫是猫,白护卫是鼠。
展护卫性子温润,起居简单;白护卫脾气火爆,万事讲究。
但即便天差地别,两人的关系奇好,这连开封府房檐儿下的家雀都知道。
而两人相处,吃亏迁就的一向是那只猫,这一点,恐怕也是连瞎子都看的到。
但一连数日,府里的衙役却发现这金规铁律似乎有了些微妙变化。因为每日巡街,白护卫都会揣着一张展护卫书写的字
条,列着各式各样需要采买的吃食,或是某家酒楼的某样菜式。然而更奇怪的是,就算品种再繁杂,平时一向很会指使
下人办事的白护卫都乖乖的跑腿儿,老老实实亲往照办。
府里人见了,起初奇怪,后来想想,也许是展护卫在契丹困得久了,念着家乡菜嘴馋了也说不定。
傍晚,南厢房,依旧是人影成双。
‘玉堂,公孙先生今日看过怎么说的?’
“他自己就是郎中,出的方子效果奇好,公孙先生与御医见了悉数私藏,根本说不出什么。”筷子毫不犹豫又伸向那盘
鲤鱼焙面。
‘那他今日的胃口有没有好些?你捎去的葱扒羊肉他有没有多吃一点儿?’
“他说伤口还未收封,暂时不能食羊肉这种腥发之物,所以没吃。”滑嫩入口,名楼手艺很能满足挑剔的味蕾。
‘啊?我真的再也想不出还有哪些是他喜食的菜色……可这样什么都吃不下怎么得了?’
“你就甭操心了,刚才听小云说,包夫人亲自坐镇,看着他把一整碗八宝粥都喝下去了!”边嚼边偷笑,和着醋溜鱼肉
吞下去的后半句是‘那家伙灌的比咽药还艰难’。
‘……恐怕比喝药都难吧?’
“噗——!!死猫,你成精啦?”居然连爷心里话都能猜的毫厘不差?!白玉堂一口陈酿差点儿从鼻子里喷出来!
‘不是么?他最讨厌喝粥。’那猫差点儿被酒喷到,满脸怪异表情的一瞥便起身替那老鼠寻巾帕擦拭。
“…………”那白老鼠不满,貌似与人怄气的把脸一撇,半晌再回转过来,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平和温如挂带笑意的猫
脸。
嫉妒。真真的是嫉妒。而且与日俱增。
终于,他开口,语气怪异:“猫儿,爷有句话一直想问问你……”
展昭眉眼一弯,嘴角翘翘,真稀奇,你有话还能噎着藏着?
白玉堂见他还是一脸微笑,与自己印象中丝毫无差,心湖却反而更加激荡。他抿着嘴盯着地面,半晌不语,而后突然凑
过去,出人意料的躺倒倚枕在那猫的腿上。
展昭低头俯视这耍赖顽劣的老鼠,看得出似乎满脸不爽,还以为是接连几日四处指使他跑腿儿呕出了火气,眉头蹙蹙,
寻思着该怎样跟他赔个礼才好。
然而那老鼠只是撅着嘴仰望蒙蒙星空,许久,才喃喃一句:“……你老实跟爷讲,在你心里,爷到底算是什么人?”
那猫闻声一愣,清清楚楚感觉自己心房怦然一动。
与这袭白衣有关的点滴由心底潮涌般泛起,飞快在脑中闪烁。然而长久以来,那种明明以为定能脱口而出的浓烈感觉,
真到了回答之际,才豁然发觉原来早已超脱升华,宛如交融了彼此的初春云雨,如烟似雾却真实温存,缥缈婉约却不弃
相守,此情此意,浓于血肉,强于生死,任世千变,唯我独深。
只是——
他蹙眉,沉默良久,除了自责就是愧疚。
世间千言,情意万种,结果竟然没能找出一句么?
白玉堂仰面久候,终也皱紧眉峰,胸间闷痛非常,仿佛被人生生挖去一方血肉。
原来你也与爷一样为难,始终求不到个答案么……
他阖眼,任由那抹幽蓝被心中的痛楚一寸寸的蚕食淹没,袖手,却非无措,而是要眼睁睁任它羽化涅盘,遁拟成灵魂深
处永世不灭的印记,然后深叹一声,由衷祈祷能将一切遗憾悲哀彻底逐出胸心。
其实这样很好,流云雾雨,天命相知,本来也早就无需再分清彼此……
那一夜,南厢房里再无言语,然而最终不胜酒力首先入梦的,却是那只任性透顶,非要生生将自己灌醉在猫怀里的老鼠
。
次日清晨,也就是叶昊天静养的第五天,宫里来人,说太后还是欠安,早间有旨意,若是神医无碍还是请去诊脉。
来人极为客气,包拯不好推脱,便领其来到厢院,而原本以为那个架子跟胆子一样大的神人好容易得闲定会婉拒,谁知
叶昊天听了微微一笑便应允下来,利索的更衣随着来人入宫去了,弄得刚刚为其换药包扎的公孙策甚为担心。
过了宣德门,就是皇宫内城,而太后的寝宫在后御苑,算得上是路遥知马力,没了车辇,步行下来还真给伤口平添不少
负担。好在今日引路的宫人很是通情理,甚至还会不时问安,虽然慢行,但总算是没有大碍。
等他闪进院门,就见到太后宫里的主事和等着例行问诊的御医早早候在门口。那御医见其现身仿佛才松口气,连忙上来
请安。叶昊天简单问了几句近况,便随着他们入了殿。
太后胃口不佳,伺候在侧的德妃正冲着满桌花样繁多的早膳发愁,见叶昊天进来,喜出望外,立刻笑脸盈盈的将其让到
太后身旁:“神医你可来了,太后她老人家多日未进那副由你亲自煎煮的汤药,总是觉得头昏,连食欲都不大好,可御
医院也说不出个所以。”说着就白了身边那个恨不得将头弯过腰去的食俸之人。
太后见他能来也是高兴,向前欠身伸手过来让他诊脉。须臾,叶昊天收手,对那个还算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淡淡一笑:“
恭喜太后,按照脉象应该已无大碍了。”
“哦?那为何哀家自从断了你那汤药至今总觉得没有精神?”太后听闻自是欣喜,但也有些不解的问。
“当时太后症急且危,加之身上疽疹紫黑是热毒入里之兆,叶某用那方剂纯属无奈之举,而饮时精沛提神其实只是从相
。一旦脱险,只要按照医方调理即可,万不可多用此药。”
德妃好奇,便追问一句:“神医每次都亲自煎煮,不知那方子可是治疗瘟疟的祖传秘方么?”
叶昊天高深一笑摇摇头答道:“非也。只是药性凶猛,煎煮时稍有不慎,毒性不除便会致命。”
寥寥数语,话一落地就惊得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太后经风历雨自认胆识不差,闻言却也是吓出一身冷汗。但她能做到今日这位置本就不是个糊里糊涂过日子的女人,听
其如是一说倒是很想长长见识,便干脆刨石问底,冷眼一瞄身旁一无是处只当摆设的御医:“虽说皇上允诺‘不问’,
但神医究竟是用何奇方救了哀家一命,若不为难不妨讲讲,也好让这群废物开开眼界!”
哼,就算讲了也绝不会有人敢用。叶昊天心里冷讥一句,但表面还是颇为随和。
“为难算不上,既然太后开口,叶某自当相告。其实那服药用的是石膏与砒霜。”
剧毒的药石名称一出口,绝对不亚于天打五雷!殿内众人心肺不约而同的暗自抽紧,后怕如同惊蛰百虫,千足万腿爬过
心头,诡异瘆人!
“其实‘是药三分毒’一点不假,而剧毒只要使用恰当也能成为救命的奇方。太后的病症本是温疟急症,盛夏热邪闭于
体内,后冒雾早行,或遇饥饱劳碌,忧思气怒,而偶染戾气于口鼻,终至发病。早期风邪燥热不出,郁结于表,貌似疟
症,然以疟治之死,以瘟治之生。然误补进耽搁了时日,病后入里,侵脏腑隔肌,遂不得不下此猛药,否则性命堪忧。
”
他说的波澜不惊,殊不知在场已经有一多半人腿脚发软,几近晕倒,连德妃都吓得面色惨白,拽着手绢儿的玉指甚至微
微看得抖动。倒是太后,见过世面,震惊过后反而打心眼儿里佩服起这个性情怪异胆大包天的江湖神医来。此人有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