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便已恢复祥梦安宁,依旧静待水起,甚至未曾过多惊吓水中银鳞。
见对方气息得控自如刹那间便偃旗息鼓,展昭眉眼一弯,浅描一笑,毫无预警突然腾身而起,透骨剑气如万水破闸,所
到之处势如破竹,十丈之内溪水陡然挑震,一时间谷底水幕帘墙,相较前人的止水心静,是截然相反的惊鸿慑鲛!而银
鳞皆乱,交空而舞,不碍寒芒犀利卓绝,数道风声盖不住水溅凝翠,却足以令观者历数箭无虚发的精彩绝伦!
点石诺水,耶律彦和心头一动亦是飞身而去,不怠玉珠尽落,便于空中一把将那才貌天妒之人揽入怀中!青丝挂润,凝
脂染绯,一对深潭墨眸隔着氤氲水雾迷离传情,仿佛天地伊始的灵动,落于凡间的仙葩,纵使踏足红尘,却没有喧嚣,
不染纤尘,纯粹的只是万世不变的青白皓洁。
溪边老榕之下,青枝垂条,卵石泽润,天檐地榻,光影叠错。十指交扣,两心交融,正如环绕的榕枝并蒂,溪中的鱼水
共生,不分彼此,不问沧溟,只为对方缠绵息叹,只于一世温玉存情。
云雨偃息,薪火一起,白鲦鱼吱吱作响,香飘四溢。展昭枕在耶律彦和腿上,侧脸看到火焰的热力满盈,又想起刚刚这
人差点将自己烧灼殆尽,脸色陡然又是一绯。耶律彦和知之甚微,俯见白玉凝脂上又挂霞色,哑笑的同时还是给了他个
台阶。
“不年不节的你能有空来,少见。”
那猫腼腆一笑:“怎么我特意来看你,反倒是不喜见了?”
“就是太难得了,才让我不得不想该不会是有公事顺路而已吧?”耶律彦和拂过展昭如墨的青丝,依旧凉爽潮湿,自己
刚刚突然抱住他乱了他的阵脚,结果没能躲开被剑气震开又落回来的水雾,弄得两人均是衣衫尽湿。
“我看似那么没有诚意吗?”展昭故意将他一军,然而无法多陪他的歉疚欲盖弥彰,即便对方无数次的重申没有必要。
见他一如既往死心眼,这个昔日帝王似乎也找不出再多宽慰的话。算了,随他吧!若他终有一日也能抛开舍下,也许就
会明了为所爱之人默守的寂寥也并非只有苦痛。
束发披衣之时,肩上一抹淤青新伤映入眼帘,不严重,但却定是满月夜后不过十几日的事情。耶律彦和立刻皱眉:“你
又干了什么?”
展昭边理顺衣襟边笑着宽慰道:“这不是被人所伤,是九公主日前学驭马之术惊了坐骑,我手脚不够快,便被马撞了一
下。”
见对方脸色不悦的盯着,那猫立刻过来殷勤的替他将衣带系好赔笑着说:“是是是,是我不好又弄伤了自己,你看,我
这不是主动来找你了嘛?”
“知道错就不该作吧?你这没诚信的死猫,莫非只有受伤才会想起我?”耶律彦和瞥眼瞪着他,其实也并非真的一点儿
怨气都没有,因为这男人做事太执着,即便是傲世的身手总耐不得老是不管不顾,大伤小伤就未曾间断。
“也许就是因为家里有个神医,我才会有恃无恐吧?”展昭两眼望天,惬意满盈的自嘲一句,而后回眸一笑,满满的坦
荡信任,看的见者心湖顷刻震荡。
……原来你终于当这里是家了?
不是开封府,不是白玉堂,而是这里,是我么?
温暖突然拢上肩颈,耶律彦和将下巴轻轻枕着那猫的肩膀喃喃一句:“昭,我们去趟常州吧。”
展昭一愣,没料到他一个契丹人居然会讲出这样一个提议。
“我想看看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对方浅笑。
家乡么……
展昭侧目看着云台清澈的溪水,这才恍悟原来自己心中挂记的那片山水其实已经模糊的不成样子,酸楚油然而生。因为
与那白老鼠和乐一家的陷空岛不同,自己的昔日旧故如今已然再无可挂之人,所以‘家’的概念早已甚为陌生。
见那猫有些犹豫,耶律彦和将唇轻轻抵上他的耳廓,语气暧昧的近乎恳求:“可好?”
温暖从肩颈传入心间,展昭只得点头应允,毫无抵抗之力。见者得手微微一笑。其实在上京的时候我似乎就很想知道,
那片生养了你的山水究竟神奇在哪里呢?
青石苔痕,杨柳拂岸,常州的夏绿的让人心透彻。
展家旧宅距常州城南二十余里,顺着官道,一路上蝉鸣悠扬,水塘清幽,浓重的乡音不时入耳,对于久未归还的展昭而
言,心中百味。年少时便随着师父久居苏北,对故乡的记忆其实早就不再,而最后一次回乡扫墓居然都已是近十年前的
事了。
灰墙青瓦,藤蔓蜿蜒,普普通通一座宅子因为没人照管,已经很是有些破旧不堪。门扉轻掩,推门即入,院中也是一片
破败,漆门尽退气象皆衰,当是久未有过人迹。两人入了厅堂,耶律彦和环视一周:“府中没有留人打理?”
展昭摇摇头:“我离家的时候父母已经谢世,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随师父走时便遣散了家仆,只有忠伯一人执意留下
。后来他老人家也过世,我又多年滞留契丹不曾回还,宅子自然荒废了。”
耶律彦和看着他酸楚无奈的擦拭椅上厚厚一层的尘土,便走过来揽上他的肩膀抚慰,同时有些暗暗后悔何以未细问过便
冒失前来,无端搅起他的伤心往事。
“你坐一下,我去烧些热水来。”面对面目全非的家展昭尴尬的招呼,转身便向后院厨房走去,耶律彦和哪里坐的住,
也是一路尾随而来。冷锅冷灶里外都是蛛丝,即便在御膳房呆过近两个月,这平时身手玲珑的御猫显然对锅碗瓢勺知之
甚少,仅仅刷洗锅盘便忙了个纷乱,支灶火更是弄了个满脸花。但耶律彦和一直于旁静静看着,直到展昭终于满头是汗
的将一锅水烧热,再回过身来寻,一方清凉的帕子已经及时的敷在那张花猫脸上!
那猫知道自己定然是笨手笨脚让人嫌弃,脸色一绯道:“耶律,我自己来——”
对方只是笑却并不停手,仔仔细细的将那张凝脂玉润的脸庞擦拭出来,而后才对着久久平息不了尴尬的那人言道:“你
啊,辛苦烧了水,可曾想过何来的茶么?”
是啊,自己哪里寻那待客的茶叶呢?展昭一愣,脸随即更是泛红,但心中苦涩慢慢泛溢出来。唉,本以为是回家,结果
却是比过客还陌生……
这般伤感涟漪般传染,一旁的耶律彦和也是心中轻叹,难怪他对开封府对那只锦毛鼠如此情重,原来普天之下能让他回
还的‘家’也就只有那里了。但耶律彦和很快收拾思绪笑盈盈的对那猫建议道:“只有二十里而已,时候尚早我们不如
再进城去采买些日用可好?”
于是两人双马便踏着江南的夏绿回了常州城。这座漕运古城没有耀眼的青山绿水,没有显赫的人文雅士,一切来去匆匆
,因南北商运的货船而兴盛,多少年来也只是维系着这样一个简单的存在缘由。
打马过街,人头攒动,似是有集,熙熙攘攘喧闹纷繁,两人便将马匹寄放于路街茶楼,顶着热闹慢慢溜达。一代帝王显
然没有过当街采买日用的经验,琐碎茶酒见到便要买齐,倒是细致缜密,可惜不屑两刻时辰,二人手里边就提拿了不少
物件,可街市还未逛下五成。
就在两人犹豫着是不是该偃旗息鼓之时,路中人流拥挤过来,定睛细看原来是路人躲避一群当街追打少年的男人,须臾
不到已近身来,那个少年从两人间撞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耶律彦和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他的腕子,否则绝对跌个
满地找牙!
展昭见那群追赶之人手持棍棒满面杀气,立刻挺身挡在前面立目问道:“尔等何人,为何当街打人行凶?”
为首一人怒斥道:“你这厮休要多事,这小贼混入府中为窃取我家老爷的御赐喜书而来,爷要扭他见官,问出幕后主使
之人!”
那少年当即气愤填膺的骂道:“你胡说八道!你们哪只眼见我偷东西?!分明是你们与人结怨或是有了内鬼,我才入府
几日,根本不知道什么喜书!!”
“放屁!不是你,府中何以独独跑了你?人赃俱获,你这小王八蛋还敢抵赖,看到了公堂怎么收拾你!!”
展昭见两方骂的口水横飞想来一时难以理清案情,还是该入堂断案,便跟着原告之人来到府衙击鼓升堂。堂上细问,原
来数日前这个少年于市卖身葬父,当地名门翟府当家心怀仁念便招他入府中作了家奴,可不过几日便遗失了镇宅之宝—
—翟家先人因督漕有功而获颁的御赐喜书。关门逐一搜查,居然在这少年房中寻得,于是便有了早间一幕。
怎么看都像是个入室行窃案,却不知为何无端盗取皇家的赐旨,展昭看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相貌不羁却也不带恶样,
若真是他盗取也必是受人指使,可嫌犯不认,官家便要动刑,十几只杀威棒猛然一砸,堂上堂下都是肃然一惊。
展昭当然觉得证据不足便对一个孩子用刑有悖情理,可还未等前迈半步,耶律彦和便一把将他拉住,回头一看,一对深
邃眼眸中满是戒备。
他附耳于那猫轻声道:“...昭,我看还是算了吧,这种事既已入了公堂你我便不宜再插手!”语气蹊跷,听的那猫心下
一怔,转念一想,即便耶律彦和已经易容,可在世人眼里还是个不会武功的江湖神医而已,若是惹祸上身走脱不易,还
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可是……..
眼看着堂上少年吓得面色苍白喊冤不止,疑点重重之案官家居然大有屈打成招的架势,这只开封府驯养的御猫正气凛然
又岂能容下此等不平?结果展昭再视的目光复杂却满是歉疚,看的耶律彦和心下无语,终是微微一笑:“那我在宅中等
你,多加小心!”
月上三清,待展昭风尘仆仆进门之时,展家老宅中只有后园灯火俨然。垂条柳下,一身素衣的耶律彦和当是等得无聊,
正与那只胜雪精灵星月为伴,桌上的简单饭菜也貌似冷了很久,却依旧未动。
然而就在此时毕月一声长啼振翅而去,主人眼中也是冒寒,展昭尴尬的抿着唇,身后跟着那个被人揪住交付公堂的少年
,惊魂未定。
“……你去将饭菜热来!”院中沉默片刻,耶律彦和突然命令。进来的两人一愣,那个少年随即明白讲的是他,怯怯的
看一眼展昭,而后忙不迭跑去端了饭菜四处找厨房。
院中很快就只剩两人,那猫当然明白对方的默然里其实也并非责备,但还是觉得未与其商量便突然插手这等闲事带个多
余的人回来实是折煞风景。
“耶律,对不起——”他急于道歉,可是对方只是接了他手中的巨厥剑置于石桌上,将之拉近坐了。
“有了外人,还是叫我昊天吧。”耶律彦和苦笑一下,“可是那昏官冤枉好人?”
展昭点点头:“明明疑点重重却固执臆测,草率妄断,我担心这孩子留在牢里便要吃亏,所以才……”
耶律彦和似是有些惊讶:“你劫狱?”
“作保。”
那猫也是苦苦一笑:“毕竟是在常州,年少的无用名声不当饭吃却还有人记得,加之如今有了四品官衔能撑些脸面,保
个未得手的小贼勉强够用。”语音未落听者便已斟了酒水,展昭一看居然用的是两只锃光瓦亮价格不菲的银盏,遥远的
契丹样式。
“回来时遇上了贩卖北货的商贾,心血来潮就买回来了,反正这宅子中的家什我也寻不着,可还喜欢?”耶律彦和微笑
着自斟,然而其言入耳那猫即便点头赞许,眉心却若有似无的微皱一下。他是生养于不羁草原的帝王,是不是也怀念那
片可以纵情疆野的北国呢?毕竟这里是中原,却不是他的家乡。
入夜,耶律彦和见怀里气息久久不曾轻绵,知他醒着,干脆挑明:“按照你们大宋例律,丢了御旨当论何罪?”
“……不是现职,于法算不得藐视皇威,只是祖上的功荫丢了是憾事,于情却是有愧宗罪。”那猫偎在他怀里,心下感
悟这男人心思敏锐,居然一下子将自己所想看穿,世上能有这般默契相知实是难求。
“你觉得这孩子不是疑犯?”
展昭摇头:“若是为了盗宝而来,得手后哪有不早早脱身的道理,更何以会将赃物藏在自己屋中等人搜查?我想也许是
那贼人当时不知何故无法将喜书带出府,便顺手藏进了他的房里。”
“也许他是受人指使还未来得及销赃?”
此言一落猫眼中立刻警觉起来,因为身旁的这个男人一向比自己识人善用,单就心机而言,自己其实早就甘拜下风了。
想他早间在府衙堂外的一句警告,展昭当即心生不详,难道他觉得不妥?
“耶律,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一个吻来的突然,齿间一抹幽香,被对方塞进一颗软软的果子,甜的好像蜜汁一般。那猫心里不明却似曾相识,但甚是
信任的咽了。许久,双唇想离才迷离的看着那一汪清湖之色问道:“你喂我吃下什么?”
耶律彦和手指一抬,展昭顺着所指朝两人头顶的床头侧柜望去,才看见一卷荷叶包裹的小食,刚刚那颗果子原是他从中
摸出来的。
“豆茸枇杷酿啊,听说是你们江南每年此时的特产,回来碰见觉得甚好,本想明早给你这馋嘴猫一个惊喜,谁知你这夜
猫子煞是熬人!”他说的戏谑但眉峰未松,心细的展昭怎会放过,狐疑就没断了去。
结果借着皎洁月光,耶律彦和的侧脸似乎被银霜笼罩,眉峰微蹙片刻终言道:“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你若
追查定要当心。”
——第六卷·完——
番外
雨过天青云破处 (一)
那片破云天青,美得令人痴醉。
“死猫儿,既知道欠下爷的,等爷回来便要补上这一醉方休!”
酒,一坛接着一坛。没有他在,居然已尝不出辛辣或是甘甜。可是尽管喝到胃中翻江倒海,展昭还是止不住的往下灌。
整间屋子都是酗酒的味道,开封府里没有人敢进来,因为包拯只是与那双醉意彷徨的墨黑眸子对视一眼就打消了开口的
念头。
由他去吧,等白护卫的后事了结,兴许会好些……
耿直的老人如是吩咐众人。
于是门扉一合,南厢房的院中又是只有酒精淹没伤痛的惨烈。
白玉堂,你这个骗子——!!!
是谁说自己武功盖世,是天上的神仙下界?!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耗子,你不是一向不吃亏吗?是展昭对不起你,你为
何不来找我拼命?!为何会死在我前面?为何会轻易就化在那片茫茫火海之中?!?
心绪一乱搅得一口烈酒猛然抢进肺里,几乎窒息的痛呛得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可是片刻的挣扎过后他却搞不清楚,明明
已经不再灼烧,眼泪何以还是止不住的淌下?
门‘嘎’的一声开启,展昭连想都未想便将酒坛子朝外砸去!
他不知自己已这般任性的放纵了多久,但是一向内敛的他如今却宁可永远这般醉下去,躲在这间阴暗的屋中,不出门不
见人,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面对永远失去那席胜雪白衣的残酷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