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天牢里,独自监禁于内的大皇子,虽一身落魄的盘坐着,背脊却依旧直挺。
沉甸甸的大门打开,走进了一条身影,停在牢门前轻轻作揖。
「大皇子。」
「相爷多礼了,如今本王只是听候发落的一名犯人,受不起这般称呼。」
「臣下毕竟曾受大皇子照顾,礼貌不可失。」南方晏虽带笑意,眼神却是冰冷。
「原来你一开始就是宣和那边的人。」
这些年来,南方晏完美的瞒骗朝官,周旋在众人之间,目的只为助宣和赢得今日这场夺位之争,这场仗他败的糊涂却不
冤枉。
「此言差矣,我和四皇子是相对的利益交换。」
「利益交换?宣和给得起的东西我也能,名利、权势、富贵,我能够给你的绝对在此之上,为何偏偏选择宣和?」
南方晏云淡风轻的摇摇头道:「这些东西,身为右相的南方晏早已拥有。」
「那你要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一个我能够为了他付出任何代价也心甘情愿的人。」
在师傅的谆谆教诲之下,他一向循规蹈矩、恪守礼教,只是像这样偶尔听从自己的心意任性而为,也挺快乐的。
他喜欢男子这件事若被师傅得知,恐怕会闹得鸡犬不宁,思即此,他就觉得有趣。
「即使他要的是你的命?」
「我的命?他弃若敝屣。」想到当年的情形,南方晏便觉感触良深。
「真有这样的人?若有机会,我倒想拜会拜会。」
「可惜。」南方晏悠然说道。
「没想到,我竟败在这种地方。」
「不单单如此,恕我实话实说,大皇子的胸襟才识,不适合当一国之君,皇帝和枭雄不可并提论之。」这些年来的观察
,更肯定了他的推论。
「你倒是直接。」
「还望大皇子见谅,再过不久,四皇子登基治理后,大皇子便可明白其中差异。」
「哈!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早已明白我的下场。」
「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不打扰大皇子了,南方晏先行告退。」就在南方晏踏出牢门之际,背后传来冷冷的声调。
「一个对你不屑一顾的人,又怎会真心真意的接受你?」
南方晏嘴边噙着笑意,有些莫可奈何的摇摇头,眼中飞扬的光采却格外耀眼夺目。
「我明白,但有些事不试试看,永远也不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
第五章
时值秋日,新皇登基,民间百姓期待一番崭新气象,而皇宫内一片忙碌的光景,更代表了生生不息的开始。
嫩黄的菊花盛开,娇艳欲滴的花蕊吸引着蜂蝶成群,往日的皇子如今成了皇帝,原先的住所也迁移至行宫,府内上下皆
忙着搬东搬西,人人虽是满头大汗,脸上却带着欢欣的笑容。
双眼不便的秋水,则是认分的乖乖待在一旁,听着吵杂的人群熙来攘往,一瞬间竟莫名的倍觉失落。
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得以拨云见日,宣和顺利的登上皇位,也不枉这段日子的费心经营,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个皇
朝导引至正确的方向,使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他相信凭宣和的能力,过不了多久便能实现这般愿景。
而他,还能帮上什么忙呢?如果可以,他也想尽份心力,但是该从何下手,他却毫无头绪,若是自己有南方晏一半的才
能该有多好。
如今,右相的权势和地位更胜往昔,宣和大业能成,南方晏的确功不可没,往后的朝廷更需要他的辅佐。
这样光彩夺目的一个人,该是选择能和他匹配的女子共度一生,这个浅显的道理,南方晏懂,自己更懂。
这三年多的日子,皇朝风起云涌,政局朝夕变化,南方晏虽为大皇子所用,暗地却为了宣和规画一切,而为了避人耳目
,自那日起便未曾再见过南方晏。
如今,宣和顺利的当上皇帝,而自己与南方晏之间的纠葛,又该如何发展?南方晏的心依旧如昔吗?
两人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人心易变,或许有一天南方晏会出现在他面前,用着调侃的语气对他说当年的约束是年少轻狂,一切全不算数。
经过这几年的洗炼,南方晏或许早已忘却秋水这个人,聪明的人该是懂得掌握自己的幸福,所以,他不会笨到将南方晏
犯傻的话当真,只不过夜深人静,一个人独处时,心里头却是胡思乱想到发慌。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让南方晏在自己的心头淡去,而是每日每日益发清晰,对他说过的话、替他做过的事、为他许下的
约定,一切全交织成蛛网,缠绕着自己不放。
但躲避的人是自己,推开的人也是自己,最没有资格抱怨的人更是自己,两人之间悬殊的差距,早已注定了不可能,若
是就这样结束,未曾不是件好事。
「前头的人让让。」一名内侍大声的喊着,抱着高出一个头的木饰,实在看不到眼前的路。
听到的人们都识相的闪开,谁也不想被又大又重的木饰砸到。
内侍一步一步的使劲搬着,因为东西重,所以挑个最近的路程来走,没料到他的前面竟站着目不能视的秋水,所有的人
都没有多想,直到两人只差数步的距离,才突然有惊叫声响起。
「秋主子,小心呀!」小喜放声尖叫,匆忙的跑了过去。
秋水不明所以,只能侧头向着声音来源。
眼看两人就要撞上的同时,小喜只觉身旁一阵冷风吹过,然后秋主子就消失不见。
小喜惊惶的东张西望,都快将眼珠子瞪出来的同时,才在数十尺外看见熟悉的身影,他手脚利落的奔了去,却又被狠狠
的瞪了回来。
呃,这时候还是别靠近的好,有相爷在,秋主子不会出事的。
小喜识相的退回,并顺道将看热闹的人群一一赶走,想要知道八卦,那也得有命活着听才行,这些人怎么连最基本的道
理都不懂,改明儿还要再多加琢磨才行。
「你会武功?」完全不知发生何事的秋水,直到双脚平稳落地后,才惊疑不定的问道。
「会一点,三年多不见,我比较想听见的是另外一句话。」南方晏仔细的检查秋水是否有受伤,就只差半步,不敢想象
他晚到一点的后果。
「好久不见。」秋水顿了一下,才缓缓的说道。
「的确很久不见。」确定秋水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后,南方晏才放下心中的大石。
「你好吗?」秋水一问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凭南方晏现今的地位,怎么可能有不好的道理。
南方晏听见后只是笑了笑,不做任何回答。
「有哪里受伤吗?」南方晏不放心的再次确认。
「没有,方才到底是……」
「有个内侍不长眼,你差点就被压伤。」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谢谢。」是南方晏救了他。
秋水颔首致意,下巴却突然被抬了起来。
「我说了,三年多不见,我想听见的是另一句话。」南方晏目光深沉的盯着秋水。
「什么话?」秋水眉头微蹙。
「非得要我先开口吗?」算了,爱上的人总是输家,「我很想你。」
秋水闻言,身子蓦然一僵。
◇
「我很想你,秋水,想到我几乎都快压抑不住这份无边无际的思念,想到我肝肠纠结、夜夜辗转难眠,想到我差点放弃
所有计划,只为飞奔至你身边见你一面。」南方晏目不转睛,只为将眼前之人好好看个够。
这张脸,已不知出现在他的梦中几百次,屡屡当他伸出手时,捉住的却是虚幻。
每次打从四皇子的府邸前经过时,天知道他要费尽多少力气,才能让自己打消见上一面的念头。
他跨出的每一步,都是用锥心的思念堆叠而成,每走一步就痛一下,与自己的心来回拉扯的苦,着实难受的紧。
秋水的性子淡薄,对他更是从没放在心上过,不平衡的情感,不公平的付出,他早习已为常,他要求的其实很简单,只
愿秋水在午夜梦回间想起还有个人为了他煎熬着,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这些年来,大皇子拉拢他的手段不外乎是金钱和女人,其中不乏沉鱼落雁的美女,当这些女人对着他妩媚而笑、盼君怜
兮时,说实话,他没有丝毫感觉。
妖娆的胴体有着最原始的诱惑,她们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取自己的欢心,男女之间的情事本该是春宵无限,但该死的他竟
连享受这件事都做不来,只能草草的敷衍了事。
他将每个送上门来的女人蒙上双眼,只因不愿有人瞧见自己眼底的神伤。
「相爷的心底早已住了人吧?」他还记得曾经有个女子这样对他说过。
「怎么说?」
「您的言行虽然冷淡,眼神却写满思念的寂寞,曾经我也尝过这样的苦楚,所以我能够懂得。」
后来,他向大皇子要了这个女人,只是数日后,他便以服侍不周的罪名将她赐死。
「你太聪明了。」所以不能留。
「奴婢懂,」女子嫣然一笑,灿美如花,「只求相爷能够转告家乡的双亲我过得很好,请他们不用担心。」
「可以。」
他能够做的,就是给一笔优渥的银两,让女子父母往后的生活无虞,就只是如此而已。
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他无意间泄露出来的思念,那么秋水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敢深究,只因他没有勇气去面对。
若是能无动于衷,那该有多好……
「你想我吗?秋水。」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不肯说话,是因为想还是不想?因为害羞,所以不敢开口说你想我?还
是因为怕我难过,所以不愿说你不想?」
连续的问句,秋水仍选择沉默以对,南方晏见状,心中的苦涩不言而喻。
「秋水啊秋水,方才你问的那句『你好吗』,教我该怎么回答?没有你在身边,见不到你却又得咬牙忍耐的日子,苦到
让我发狂,你说我过得好不好?」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现下瞧见了你,我该是满足才对,只是你的态度却让我心寒,难不成你已经忘了我们三年前的约定?」
秋水幽幽的回道:「我没忘。」
「那自然是最好。」
「你还是一样,都没变。」得知这个事实,他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或者是该安心。
「这几日我将提出辞官的奏折,到时我会带你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说什么!」秋水无法置信。
南方晏的前途一片大好,正是荣华富贵之时,加上这个皇朝还需要他的辅佐,朝廷百废待兴之际,南方晏竟要抛下这一
切,孑然一身的离去?
「不必这么讶异,这个决定我已经思索了很久,早在遇见你之前我就该走了。」
「这个国家和千万百姓都需要你。」
「我说了,那都与我无关。」南方晏重申。
「怎么会与你无关!」
「我在意的只有你,既然与你约定的事情已经完成,我就不必再继续为皇朝作牛作马。」与秋水一同过着逍遥的日子是
他最大的心愿。
「不可以!」秋水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为了黎民苍生,你必须留下来。」
「这种大事交给皇上来操烦即可。」他没有多余的心神来管这些。
「你当真要走?」
「千真万确。」
「好,既然你的去意坚决,我也不会强留,只是你走你的,我会留下来陪在宣和身旁协助政事,替他分忧解劳。」
「那我们的约定呢?」南方晏沉了语气。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一切全是你一厢情愿。」秋水说得绝情。
「言下之意你要毁约?」
好个一厢情愿!他等了三年多的日子,换来的竟是这句话,那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报效国家,为人作嫁吗?
「从未存在过的事,何来毁约之说。」
「如果我说我会让皇朝为了你的一句话陪葬,你还会如此坚持吗?」南方晏脸色微愠,语带威胁。
「你!那就试试看,我不信你真有通天的本领,能够只手毁了这个皇朝。」秋水执拗的性子,竟选择与南方晏硬碰硬。
「冲着你这句话,我便做给你看。」南方晏怒火中烧,气得不可自抑。
对峙的两人,谁也不肯先退一步,气氛僵持之际,突来的玉扇各狠狠敲了两人一记。
「不知变通。」来人佯装痛心疾首的说着。
「师兄!」
「师傅!」
南方晏与秋水同时出声,却也同时愣住。
「他是你师傅?」
「他是你师兄?」
异口同声的两人,谁也不愿先回答。
凤隐走向前,牵起秋水的手说道:「秋水的身子骨不好,站久了会累着他。」语毕,便带着秋水走到最近的亭内坐下。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随即跟上的南方晏有些气急败坏的问着,为什么师兄可以大摇大摆的牵着秋水的手?
「口气好一点,我是来探望我的师弟和徒儿。」凤隐刻意加重了语气,「还有,请收起你那不友善又锐利的嫉妒眼神,
我和秋水只是师徒关系而已。」
「你说秋水是你徒儿?」南方晏狐疑问道。
「是呀,你是耳背,还是师兄口齿不清?」凤隐啧啧作声。
「你什么时候收了徒弟?」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改天再慢慢解释给你听。方才在一旁听见你们的争执,让人感叹万千,好生难过。」
「有什么值得你感叹难过的?」
「一来,为了师傅感叹;二来,为了我自己难过。」凤隐长吁短叹。
「有话直说,少在那里卖关子。」南方晏嗤声以对,正在气头上,实在没心情听师兄拐弯骂人。
「师傅收了你这个徒弟,倾尽心力教你毕生所学,原本是希望造福苍生,谁晓得你竟然只为了一个约定,打算赌气而行
。」凤隐不敢苟同的摇摇头。
「还有你,秋水,择善固执是好事,但正直过了头便成迂腐,记得我当初不是这样教你的。」凤隐责备的说着。
坐在石椅上的秋水默默低头,不发一语。
「你的个性良善,悟性、资质皆属上等,只需我稍加提醒,便能举一反三,只不过有时候常喜欢钻牛角尖,苦了自己,
也苦了他人,而且……」凤隐正打算滔滔不绝的接下去时,却被南方晏出声打断。
「够了。」他不愿见到秋水愧疚自责的表情。
「我话才说了一半。」凤隐挑眉,不置可否的回答。
「停下你的长篇大论,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指桑骂槐一向是师兄的长处。
「是知道我的话中之意,还是舍不得秋水难过?」凤隐反问。
「都有。」
凤隐听见了南方晏如此诚实的回答,忍不住出声轻笑。
「秋水,」凤隐与秋水并肩而坐,有些感慨的拍了拍秋水的臂膀,「我这个师弟其实很好哄的,他的脾气虽然又傲又怪
,但是对于他所珍惜的人,可说是有求必应,我这个做师兄的,从没见过他对哪个人这样掏心掏肺,这回也算是开了眼
界。」
凤隐打趣的看了南方晏一眼,接着说道:「他虽然很聪明,但温柔体贴这方面还是笨拙得很,若是他惹你不开心,你就
看在师傅的薄面上,原谅他吧。」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秋水低声反驳。
「哦?」凤隐不着痕迹的将南方晏皱眉抿嘴的表情尽收眼底。
「我和他,我……」秋水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该怎么向师傅解释两人的关系,是点头之交,还是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我不晓得你怎么看待他,但是他对你的态度及情意却是再清楚不过,听师傅的话,先以将他留在皇朝为优先,好吗?
」
「我留过了,是他坚持要走。」秋水冷着脸。
「再试试看。」凤隐内心暗自长叹,方才秋水说的话算哪门子的留法,根本只是未经思考的反应。
「我不晓得该怎么做。」秋水沮丧的答道。
「这样吧,不如我替你拿个主意。」凤隐朝南方晏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