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人定胜天”就忍不住发笑。真的是太可笑啦。人类连自己的身体都战胜不了还能战胜自然?我第一个不信。
因为下雨的缘故,我下午没能出去散步。草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积了一滩一滩的水,雨落下来,激起朵朵白色的水
花。我好几天没看见假洋鬼子了,下午在医院的走廊里还看到护士推着周婆婆四处走动,不时亲切地问她一些话,她缩
在轮椅里一动不动地毫无反应。我从刘医生办公室出来,看着她们从我面前走过,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刘医生当时站在我的身边,叹口气道:“周婆婆和她外孙算是相依为命了。两人在这世上都没别的亲人了。”
我突然觉得假洋鬼子有点可怜。他在这世上只得这个外婆,如今外婆也年迈高寿、昏聩不清。某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自
己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我光是想象就觉得孤独得可怕,假洋鬼子每天照顾外婆的时候还要面对这样的恐惧,真不知
道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刘医生又道:“她外孙前两天去办手续,这几日也该回来了。这孩子也辛苦,我让他干脆在外面待上一个月把手续一次
办完,他放心不下在医院的人,老是来来回回地折腾。得的又是这么个病,不方便转院,他以他爸妈的名义给医院捐了
不少钱,其实这些钱也不一定能用到刃上,要我说干脆破釜沉舟把人接出去治疗算了,他在跟前一天24小时守着,就是
个石头做的也得开窍不是,保不准哪一天就认出他来了,是骡子是马总得拿出来溜溜。他做了许多事儿,人家知道就罢
了,关键是对方压根儿不晓得他的存在。你说他这是何苦呢,一天天地吊着,看着都折磨人。”
我胡乱地“哦”了一声。
刘医生拍拍我的肩膀道:“你们俩年纪相近应该能合得来,有空你多陪他说说话吧。他在这儿举目无亲,对着一院子的
老年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怪可怜的。”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腔,最后支支吾吾地说:“不成的,我跟他合不来。”
刘医生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怎么?”
我没法解释,只能搪塞地道:“就是合不来。”停一停,补充一句:“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他就生气。”
刘医生试探着问道:“是他对你不太客气?”
我摇头道:“他对我挺客气的,主要是我看见他老是不由自主地发脾气。大概是我们两个天生八字不合,他随便说句话
做个动作都让我觉得难受。”
刘医生沉吟半晌,最后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踱步回办公室去了。
到了晚饭前刘医生又来敲我的门,手里还抱了一个大箱子,走的时候就扔在我这儿了,说是他家里收拾出来不要的东西
,看我一个人挺闷的送给我玩儿。我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台古旧的木底铜金色大喇叭留声机,还有不少老式的黑胶唱
片,很多都已经绝版了,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收集出来,刘医生说不要就不要了。我翻一翻,里面有不少我喜欢听的
唱片,比如周璇、姚莉和白光,还有梅兰芳、谭富英等人的京剧。说起来我听京剧还是从我爸那里继承来的呢,他年轻
的时候就是京戏迷了。
我把留声机抱到公共休息室,和其他的病友们一起听梅兰芳的《游园惊梦》。老头子和老太太也在。今天老头子状态挺
好,没有犯病,和老太太一起手拉手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其他的病友们也安静地四处就坐,只把留声机团团围在中间。
梅兰芳扮演的
杜丽娘开口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那一瞬间,我倒真觉得自己在梦中,彷佛跟身边的这些人一起投入时间的滚滚轮回,回到几十年前的民国时代,我们一
起坐在人声鼎沸的剧院中,每一个人都正当年轻,男人身强体壮,女人风华正茂,各自穿着三件套的黑色西装和攒花的
贴身旗袍,听着台上的大师出场台下一片大力叫好声。大师一身青衣、眉目清俊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
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听到这里就听不下去了,静悄悄地走出房间。晚上雨停了,月色很好,我就一个人在月下的庭院里散了一会儿步,直
到把裤腿在草地上打得半湿才回到休息室。
唱片正放到尾声。老太太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老头子已经歪着头靠在沙发上睡去了。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今晚夜色柔和,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春天已经到了。
文森,快快给我回信吧,不要等到姹紫嫣红开遍。
小诚。3月27日。
第 24 章
文森,你好吗。
今天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四周吹拂着凉爽的山风,从山中松林里穿过的时候,发出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的唰唰声。
附近的林子里栖息着许多鸟类,早上散步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听到声色各异的鸟叫,有的是“啾”的短短一声,有的是“
咕——咕咕咕”的一长三短,更多的是我无法形容出来的奇妙声音,我每每抬头寻找它们的踪迹,入眼的只有层层叠叠
的苍绿。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累,上午散步回来之后困得睁不开眼睛,本来想小睡一下,没想到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连
每天的复健都耽误了。刘医生紧锁眉头站在我的床前,仔细地询问我这几天的身体状况,还要带我去做一个全身检查。
我失笑,睡个懒觉不用这么紧张吧。刘医生悠然道:“你是高枕无忧,有人替你担心得坐立不安呢。” 我以为他责怪我
没有按时参加复健,连忙向他道歉,他摆摆手让我不要介意。
刘医生翻着箱子里的黑胶唱片,问我喜不喜欢。我笑着点头,道:“我不知道刘医生你也是个京剧迷,等我病好出院了
,请你一起看戏。我明天就给姐夫打电话让他帮我们订票。” 刘医生立时缩起一张脸,好像吃了满口的黄连,急急道:
“千万别!我最烦京剧,不,我什么剧都不爱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的门票还是收着请别人吧。” 我半天摸不着头
脑,你要是不喜欢京剧,收集这么多唱片干嘛呢?刘医生背过脸道:“还不是有人送的,不收都不行。你喜欢听,就好
好收着吧。” 说罢,逃也似地离开了病房。我愣了一下,抱着肚子在病床上笑起来。
也有人像你一样讨厌京剧啊,文森。
我最终也没在初三的那个暑假见到你。我曾经按照班级名册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位嗓音机械低沉的男人,
客气地告诉我文先生现在外出,有什么事他可以代为转达。我问他知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他告诉我他无能为力。我实
在不敢去麻烦你爸爸,只好这样挂断了电话。后来还打过去许多次,每次都是同一个人接听,你爸爸似乎整个夏天都在
四处出差,我一次也没有碰到他。
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学校开学了。我还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热,前一天晚上天气预报说地面温度有40°C,我妈一边洗碗
一边感叹:“哎哟,这热得让人怎么受得了。” 还特地煮了一锅凉茶,晾凉了装在水壶里让我带到学校喝。我的心可全
没在温度上。我想到第二天能见到你,激动得整晚都睡不好,起夜好多次,折腾得我妈都醒来了,以为我是考上了个好
高中紧张成这样的,絮絮叨叨地提醒我要好好学习,其他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我这一晚睡得不好,第二天脑子都是昏昏沉沉的,中间还搭错了一次车,到学校的时候教室里都没人了,大家都去室内
篮球场参加开学典礼。我急急忙忙放下书包出教室,准备左拐下楼的时候跟刚刚走上楼的你撞在一起,手里的水壶都打
翻在地。我当时就呆住了。
你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来啦。头发贴着头皮剪得很短,个头比三个月前高了几乎十公分,全身的皮肤都晒得黑黝黝
的,整个人散发出成熟精练的气息,只有衣服还是穿得邋邋遢遢的,脏兮兮的白衬衫下摆有一边塞在裤子里一边露在外
面,左肩斜背着一个书包,双手插在裤兜里。
我吃惊地盯着你看了好久,你突然恼羞成怒地道:“看屁啊!” 一边蹲下去帮我拾起水壶。
我结结巴巴地道:“文……文森,你……”
还没说完你就突然打断我:“我落榜了。怎么,没见过人落榜啊,吃惊成这样!” 说着把水壶塞在我的手里。
我抓着水壶呆呆地看着地面,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文森你……你为什么会落榜啊?”
你顿一下道:“考试这种东西是要靠运气的,大概是我那天的运气不太好吧。”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你一边调整书包一边说:“这间中学也不错啊,离我住的地方也近。省重点在郊区,平时上学是要住校的,我讨厌跟不
认识的人睡在一间屋子里,而且听说学校的伙食也很差。”
我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随意地道:“跟我落榜相比,你能考上这间高中才让人吃惊吧。就算你的数理化再好,语文和外语成绩太差,总分也
过不了录取线吧。”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徐诚你还挺厉害的嘛。最后那几个月我看你拼得眼睛都红了,你每天都不怎么睡觉吧,走路都打摆子。现在你考上了
理想的高中,暑假有没有去哪里玩?我到亲戚家住了两个月,每天走路去海边游泳,现在可以不休息一口气游十多公里
,给你看我练出来的肌肉……”你说着就兴致勃勃地捋袖子。“我住到开学差点不想回来了,留在镇子上当渔民也不错
,反正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干脆在当地找一间高中随便念念……”
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愣了一下道:“我怎么可能不会来,我爸会找我麻烦。”
“你不是已经搬出去不跟你爸住在一起了吗?”
你的表情一瞬间凝住了,然后慢慢沉下脸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低下头不说话。
你把书包摔在地上吼道:“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双手握拳。“我去找过你了。”
“你找我做什么?!”
我咬牙不说话。
“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要去找我?!”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涩起来。我等了几个月,只为了问你一句话,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句“白痴”。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道:“因为我想问你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问你为什么不写升学考试中的作文。我想问你
为什么也要报考C中。我想问你,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你一下子沉默了。我不敢看你的表情,只把目光钉在地板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上的铃打响了,远远地传来了学
生们说话的嘈杂声。开学典礼已经结束了,大家正成群结队地向教学楼走来。不过几分钟,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投过
奇怪的一瞥从我们身边穿过。
你的声音非常沙哑低沉。你对我说:“徐诚,你搞错了。”
我低着头,眼泪滚滚地滴落在地板上。
文森,你当时说的这句话可真的把我的心都伤透啦。有一段时间我晚上做梦都梦到这个场景,我们站在教室外的楼梯口
,你背对着我对我说,徐诚,你搞错了,我不喜欢你,然后整栋教学楼都跟着轰然倒塌。我再也不敢问你爱不爱我了。
这世界上的爱有很多种。有人的爱是夏日海边浪漫的漫步,有人的爱是游乐园惊险的过山车,也有人的爱是夜晚河畔徒
劳的竹篮打水。我的爱是一条开满野玫瑰的荆棘路,路上的每一朵花都有刺,让行走的人鲜血淋漓,但让人痛苦并不是
花的本意,只能说是命运造就了花的形态。
我接受命运的安排。
小诚。3月28日。
第 25 章
你好吗,文森。
今天我趁散步的时间到后山捡松塔。初冬的时候它们从树上坠落,被雪掩埋在下面,春天到了,雪化了,后山松树下的
草地上满满地铺了一层干掉的松塔,深山老林里也无人理会。我不敢往林子深处走,只在附近山上的松树下挑挑拣拣。
今天的天气很好,我只穿一件外套也不觉得冷,阳光从松枝的缝隙里面漏下来,有小松鼠在林间跳来窜去,转眼不见。
我觉得很安宁、平静,不知不觉在后山多坐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听听松涛的声音,静静地享受自然的气息。
文森,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我想等到几十年以后,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一起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隐居下来。天
晴的日子一起到水边林间散一会儿步,听听吹拂过树梢叶尖的风声;下雨的夜晚在屋子里点一盏小灯,看雨珠悄悄滑过
窗玻璃留下清淡的水痕。我们不要管这人世间的烦恼,只要两个人在这最后的日子里相依为命。
也不知道闭目养神了多久,我忽然隐隐地听到有人急促跑动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假洋鬼子在离我几十米外的山坡下的
小路旁扶膝喘气。我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相遇,接着就是一阵尴尬。自从上次赶走他以后我一
直有意避开两人可能见面的场所,这么多天都相安无事,今天突然兴起想要捡松塔,却偏偏被堵在林子里。
我慢慢拍着裤子站起来,把松塔塞在外套里面,拉上拉链,准备就这样走回医院。我跟假洋鬼子实在是气场不合,既然
他这么急着到林子里来,索性就把这里让给他。
回医院的小路只有一条。我小心地挪着步子下坡。他三两步跳上来,伸出一只手,目光笔直地望向我。他的手很大很结
实,骨节突出,指跟和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看起来曾经吃过不少苦。我抱着一肚子的松塔对他摆摆手,做一个我
自己下坡的手势,什么也没说就越过他往山下走。他一把扣住我的胳膊。我吃惊地回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从后背
紧紧抱住了。
松塔落了一地。
我一动也不能动。他抱得很紧很紧,两只有力的手臂牢牢圈住了我的肋骨,好像连心脏的脉动都被压迫得急促起来。他
微微弯着腰,半张脸贴在我的后脑勺的短发上,湿润的呼吸直喷向我的耳朵。我吃了一惊,慢半拍才开始挣扎,怎么推
他都纹丝不动,骂他也不理,过了好久他才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轻微地颤抖起来。
我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哭了。我感到他滚烫的眼泪顺着我的头皮流下去。一滴又一滴,好像怎样都流不尽似的,一直流到脖子上,又顺着脖
子滑落进衣服里。
我一动也不敢动。
假洋鬼子抱着我无声地流泪。有的人哭的时候呼天抢地,眼泪却挤不出几滴,他安安静静的一句呻吟也没有,泪水却滚
滚而下,连我的头发都打得湿透。一个人得有多伤心才能这样流泪。我以前总觉得他讨厌,却忘了他根本没比我大几岁
,手上的老茧却比我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多。大概不是所有的华侨都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生活富裕优越。我们所有人在命
运的苦难面前都同样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