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上下下摸遍了也找不出纸巾或手帕,最后只好脱下外套给他擦眼泪。外套领子已经半湿了。
假洋鬼子接过我的外套搭在手臂上,用拇指和食指分别抹一抹红通通的眼睛,甩干眼泪,又把自己的黑呢大衣脱下来盖
在我的肩膀上,不顾我的反对硬把我的胳膊塞进袖管里,系上扣子。他的大衣上还带着体温,非常暖和,可是我宁愿他
把我自己的外套还给我。假洋鬼子帮我拢一拢领子,拉着我的手下山。
下山的路并不长,只有短短十多分钟。他走得很稳、很慢。我几次想要挣脱他的手,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握回去。遇到陡
峭湿滑的地方,他会停下来等一等我,可是不管什么样的路,他都没有松开握着我的那支手。最后当我们站在医院前面
,他转过身对我微微笑了笑。我看到那个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然猛烈抽痛得让我几乎站不住。
他握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小诚。”
我顿一顿回答:“是。”
他突然张口结舌地呆住了,就那样傻傻地看着我。
我望进他的眼睛道:“我不问你今天为什么伤心。不过如果下次有时间的话,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露出一个苍白的表情,对我说:“好。”
我们在医院门口分别。我回到自己的病房,他坐上等在铁门外的轿车。
最后的一幕是这样的。我沿着病房大楼前的台阶向上爬,爬到一半忽然转身向大门外望去,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浅蓝格子
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正低头跟车里的什么人说话,仿佛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看向我的方向。他的身后是万丈的春
光,阳光像细碎的铂金片一样透过云层洒满大地,漫天遍野的花树缀满红的白的花苞,即将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像火山
喷发一般肆无忌惮地汹涌盛开。
他在这万丈春光中对我微笑。
小诚。3月29日。
第 26 章
你好吗,文森。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只有在傍晚时分下了一场小雨。春天已经到来了。日光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早上五点多就可以
朦胧地看到深蓝的天空下层层远山的轮廓。我起了个大早,捧着一杯热茶在窗前看太阳升起。大地被笼罩在深沉的天幕
下,无数连绵的云像巨龙一样横贯天际,缓缓翻转飘浮着。近处的山是接近黑色的深蓝,有些甚至无法辨别形状,越往
远处山体的颜色越淡,轮廓也越清明。太阳就从这群山中升起。蓝色逐渐淡去,红色慢慢加深。金色的日光像洪水一样
漫过大地。
我多爱这清晨的时刻。昨天已经过去,今天正要到来。过去的好坏且将它抛向脑后,未来的一切都还未曾展开。
高一的上半学期,我是在一片混乱中度过的。如果你现在问我那几个月做了什么,我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啦。每天稀里
糊涂地来到学校上课,又稀里糊涂地回家。我原本就费了吃奶的劲儿才考进C中,入学成绩也不过中下水平,第二次分班
考试上又发挥失常,毫无悬念地进入了排名最末的放牛班。虽然跟你在同一层楼上课,中间却隔了五间教室、三百多名
学生,就像隔了一条银河那么宽广,除了全校大会,很少有能见面的时候。
可我第一次为这安排感到庆幸。我不敢见你了。以前我的视线总是追逐着你的身影,天涯海角它们也肯随你而去。我的
手指,我的嘴唇,我身体的一切部分,包括我的灵魂,在开学的那个早晨,我把它们装在盘子里小心翼翼地献给你。可
你不要我。你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把盘子打翻在地。我的眼睛滚落了,我的手指萎缩了,我的嘴唇干涸了,我的身体千
疮百孔,灵魂破碎支离。我不知道它们流落到人世的哪一个角落,也许在层层积灰的角落里,也许在漫漫荒烟的野草间
。
你不要我,我把自己弄丢了。
那些日子我总是精神很差,睡着了做光怪陆离的梦,醒来了却常常疲惫不堪。去学校变成一件很辛苦的事。我的身体好
像装了雷达,总能在千百人中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感觉到你存在的气息。
有一次我做完值日放学回家,提起书包刚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我的心脏猛然停顿了一
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身边凝固,只有你行走的节奏像锤子一样打在我的胸口,那是又轻又稳的步伐,是身手矫健的
人才能踩出的鼓点。我的书包掉落在地,手扶在木质扶杆上无法动弹。我甚至能想象你上楼的姿态,斜背着书包,邋遢
的衬衫,双手插在黑色的裤兜里,背脊宽阔,双腿修长,那是我曾经无数次观察过的景象,如同烙印一样在我的脑海里
挥拂不去。
我的时间彷佛停滞了。在这停滞的时间里,我苦苦地思念你。那些我自从开学以来一直压抑的感情,像炸弹一样在我的
身体里爆炸。你看不见它们。在我的皮囊下,我的身体鲜血淋漓。
我转身就跑。轻轻地跑,压抑地跑。我怕惊动了你。我爱你。我不忍见你。
我跑回教室,在门背后贴墙滑坐下来。灰色的地面还是湿漉漉的,洗好的拖把靠在门后的墙角上,最后的一扇窗还开着
,风吹得白色的窗帘呼呼作响。我听着你的脚步盘旋而上,在楼梯口停顿一下,向教室的方向走来。
我紧咬下唇,不敢发出声音来。
同学们都回家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天空是一片淡红的晚霞,夕阳透窗而入,连雪白的墙都染
上温暖的颜色。
你在我们教室门口站定了,轻轻推开绿色的木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声音缓缓打开,我急急站起,双手捂住口
鼻。
风好大,吹得窗帘漫天飞舞。我与你一门之隔,这么近,这么近。
我不敢呼吸,不敢动。
风好大。你一定也这么觉得吧,文森。微凉的秋风一定吹得你额发乱舞,眼睛迷离,你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我们教
室门口长久地驻足吧。
我瞪着眼前的木门,想象你看着我们教室的表情,想你的眉眼,想你的嘴唇,想你按在门上的手,想你乱蓬蓬的发,想
你褶皱的白衬衫,想你大号的篮球鞋。这个瞬间我猛然醒悟,我本该如此爱你——我在门里,你在门外,我们各自看着
不同的风景,你的风景是这个世界,我的风景是你。你本不该知道我的爱,虽然它近在咫尺,一门之隔。
我的泪水缓缓积蓄,可我不是伤心。
我如果能不爱你该有多好,可是我不能,正如同我不能停止呼吸、停止饮水。爱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只有爱过的人才
会明白。
文森,我爱你。我的爱与生命同在。
小诚。3月30日。
第 27 章
文森,你好。
我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太感伤了,老是回忆一些过去的伤心事,一提起笔就停不下来,写到最后自己也难过得不得了。原
谅我吧文森,我实在是太不体贴了。直到最近我才明白,我那时固然是伤心,你又何尝好过得了呢?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从没试过在一个封闭的地方待这么久,没有电视,没有报纸,连个寻常聊天的对
象也数不出几个。一开始还因为换了环 境感到新鲜,最近却越来越不明所以地焦躁,好像头上悬着一块大石头,随时随
刻都会掉下来。我一分钟也在病房里待不住,只要天气允许,总想出门转转,哪怕在楼前的草坪上溜几圈也比闷在房间
里舒服。
我想你了,文森。我想你想得要命。你什么时候才能收到我的信呢?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刘医生就拉着我去爬山。我本来以为就是在医院后面的山林里走走,没想到他带着我径
直出了医院大门上了一辆灰绿色迷彩纹吉普车。假洋鬼子坐在驾驶座上,薄薄的T恤挽到肩膀,露出肌肉纠结的黝黑手臂
,下面是深蓝色的牛仔裤,紧绷着两条粗壮大腿。他转过头对我微笑。
我拉着车把不动弹,刘医生在后面推了我好几次我才慢慢爬上去。坐定了我才想起刘医生还没上车。假洋鬼子开的吉普
只有两个门,后座的人得从前座翻过去。我正准备翻到后面,刘医生就“哐”一声关上门。他两手揣在外套兜里,又端
出新闻联播似的正经面孔:“你们好好玩。”
我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刘医生不痛不痒地挥挥手,踱着步子回了医院。假洋鬼子点头跟刘医生打了个招呼,弯下腰来
帮我系安全带,我几次想推开他下车扬长而去,手都扶到车门上了,不知为什么又不忍心。假洋鬼子看到我的动作,什
么也没说,沉稳地拧动钥匙,发动引擎。
一路上都是沉默。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行驶,窗外的风景像快转的动画疾速地掠过。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我也
问不出口。我轻轻地摇下车窗玻璃,风猛烈地刮进车里,吹得我额发乱舞,击打在脸上,微微发痛。天空是一片匀称辽
阔的湛蓝,一朵云也没有,干干净净的好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画布。道路的左边是一跃千丈的陡峭山壁,青色的巨大岩石
层层叠叠地垒上去,在极高的地方才显出绿色的植被;从右边的车窗看下去,山腰下无边的绿树像海一样覆盖着大地,
微风拂过泛起柔和的绿波。
我的不快像薄冰一样慢慢在阳光下消散了。世界这么大,生命这么辽阔,我的爱恨太小了,简直像一粒尘埃。那一瞬间
,我突然觉得好害怕。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从车祸中活下来,假如我就这样一睡不醒,姐姐和你该有多伤心。
我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下巴。假洋鬼子一手控制方向盘,一手将我的脸轻轻转向他的方向,道
:“别哭。”
真是莫名其妙。我一把打掉他的手, 愤愤地:“谁哭了!”又在后视镜里照照,连眼圈都没红。
假洋鬼子看了我一会儿,收回右手放在方向盘上。 他的头发两侧剃得很短,顶上的发又黑又密、跟跟竖起,加上身体锻
炼得结实,看上去实在很有气魄。我默默地把视线调回窗外。他长得不坏,可我就是无法注视他的脸。
车子拐进小路,颠簸了十几分钟终于停下。我从车上头晕脑胀地爬下来,险些就地栽一跤。假洋鬼子一把扶住我的胳膊
,我轻轻推开他道:“没关系。”他的目光中一闪而过伤痛的神色,我胸口一紧,侧过脸假装没看到。
我们一前一后地穿过密林。外面天气正好,树林里却十分暗淡,只有很少的地方阳光穿过层层树荫的遮蔽投下硬币大小
的光线。地上到处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假洋鬼子背着半人高的巨大登山包身手矫健地在前面开路,我跌跌
撞撞地跟在后面,好几次下脚不稳摔倒在地,裤子都跌得脏兮兮。他每每停下来要握我的手,我都低下头不着痕迹地避
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树木渐稀,青草渐没,耳边可以听到隐约的水声,假洋鬼子转过头低声道:“前面就是。”我一边
扶着树干喘气,一边向前望去。从树木的间隙中可以看到铺满鹅卵石的河滩,河面大约有七八米宽,水流清浅舒缓,对
岸是绿树遍布的山峦。
假洋鬼子在河滩上卸下背包,翻出一张橡皮艇皮,手脚麻利地接好电动机开始打气,又抽出两把金属折叠桨,三两下组
合起来,架势纯熟得不得了。我站在一旁叹为观止。
这一切准备好,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件橘红色的救生衣,问也不问抓着我直接从头上套了下去,弯下腰帮我系带子。他离
我很近,近到可以闻见他身上的气息,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我偷看一眼他的表情。假洋鬼子的嘴角抿得很紧,眼睛微
眯,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他在发火。我咳嗽一声不敢说话。
假洋鬼子推船下水,自己拿着桨先一步跳上橡皮艇,对我伸出手。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的手真正灵巧有力,不管做什
么都好像轻而易举;握手的方式也非常坚定自信,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依赖。这
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穷乡僻壤的乡下,又怎么会和我一起在无人的山林里漫行,这可真让人想不明白。
假洋鬼子用桨在水底一点,橡皮艇离岸而去。青绿色的河水舒缓清澈,可以看到水下一颗颗洁白的鹅卵石,偶尔也有黑
色的小鱼悠闲地游过,我伸手去抓,小鱼一惊之下疾速闪躲,几个摆尾便身影不见。假洋鬼子坐在我对面划桨,小艇逆
流而上,我的左手车祸受伤无力,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水上的一路,微风清凉,阳光炽烈,绿树成荫,波光如金。四下里除了涓涓的流水声就是林中清脆的鸟啼,河岸嶙峋
的青山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转过一个河湾便逐渐消失于我们的视野。
假洋鬼子一面划桨一面对我微笑。
河面渐窄,水声渐急。转过一块大石,迎面是一个小小的瀑布,水花飞溅,瀑布下是碧绿色的水潭,潭水幽深看不见底
,四周是浓密的树林。
假洋鬼子把橡皮艇停在水潭正中。这里便是我们这趟旅程的目的地。
阳光被遮天蔽日的树挡去了大半,四周非常幽暗,只有我们小艇所在的中央有金色的阳光覆盖。潭边有不少开满小小白
花的树,枝叶被压得弯向水面,风一吹便纷纷洋洋地落下无数洁白的花瓣,好像在下一场带着清香的雪。潭水极深,深
不见底,水色仿佛被凝结成了一块浓重的墨 ,沉沉地压在水底。
假洋鬼子放下桨站起来,橡皮艇一阵乱晃,我吓得紧紧抓住艇边的把手,这才发现假洋鬼子没有穿救生衣。
我着急地指着自己身上问他:“你的救生衣呢?”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轻道:“你忘了。我会游泳。”说着,三下五除二脱掉自己的衣服,只穿着一条四角内裤“扑通”
一声跃入水中。
我急得站起来大叫:“你疯了。你知道水温有多低吗?”
假洋鬼子从水面探出头,抹一把眼睛道:“好热。”
我呆呆地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
他低低一笑转身扎入水下,几个起伏后又在皮艇的另一边探出头来。
我慢慢地坐下,索性不去理他。阳光正好,我靠在艇沿缓缓闭上眼睛。瀑布的水声远远地传进我的耳朵,还有风刮过树
梢掀得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林中或远或近的鸟鸣,不知名的小动物跑动的窸窣声,所有自然的声音汇聚在一起,
像丝网一样缠绕着我。
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猛然睁眼。假洋鬼子不见了。
我焦急地扒着艇沿四望,水面上平静无波,除了我和小艇,什么也没有。我的心脏好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想要大叫声
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出……出来! ”
“你在哪里,快出来!”
“不要玩了,快点出来!”
我的叫喊沿着水面传出去又返回来。四野无人,水面涟漪不起。阳光很好,可我却全身发冷。
我多希望这是在做梦,可是他的衣物和桨还扔在皮艇上。我把手伸进水里乱拨,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水下是更深的冷
寂,什么也没有。
“快出来吧……求求你……”
“求求你……”
然后有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指。
我的泪这才涌出来。
他的手指冰凉,手心滚烫。他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