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马沉默着。亮一郎从格子中伸进了自己的右手。
“我觉得你不是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情的男人,把理由写在这里。”
德马抬头。明明看起来脏兮兮的,却非常让人怜爱。
“已经不需要纸笔了。”
是小小的,好像蚊子的声音。但是对于从小就没有听过德马声音的亮一郎来说却简直吃惊到要跳起来。
“你、你,声音……”
“我可以说话了。因为很久没有说话,所以还不太顺利……”
德马的声音很低,还有些干涩。
“从什么时候起能说话的?”
德马回答“在被抓的那天,声音就回来了。”
回来了……这个说法让他在意。
“声音回来?”
“我的声音因为和沼神大人的约定而被夺走。但是因为完成了约定,所以就被返还了。”
“沼神?那是什么?”
德马垂下眼睛。
“是住在亮一郎亲生母亲去世的那个沼泽里的妖怪。”
去世,这个词让亮一郎的手指抖动起来。
“也许你无法相信……二十年前,亮一郎的母亲因为恳求沼神大人救生病的亮一郎,所以代替亮一郎亡故了。因为和沼
神大人的约定,所以至今都无法说出真相,真的非常抱歉。”
德马将头磕在牢房的地板上。亮一郎在膝盖上握紧的手指细细地颤抖着。
“……我母亲,不是离家出走吗?”
德马摇头。
“每次看到亮一郎想念母亲而哭泣,我的胸口就会疼痛。想到如果可以说出真相你就能够得到解脱,保持沉默就非常痛
苦。”
惊讶和迷惑掺杂在一起,亮一郎说不出话。他还没有脱离德马可以说话带给他的冲击,就知道了母亲出走的真相。而且
知道那是为了替自己乞命,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然高兴,但是很悲伤。虽然感谢,但是很不甘心。
亮一郎觉得自己也许不配做人。明明是靠母亲的生命才能活下来,却憎恨着被她抛弃的事。知道事实后,当然应该感谢
母亲,但是在感觉感谢,安心于自己是被爱着的时候,却更在意眼前的男人。
德马突然从嘴里吐出了什么。他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那个东西,用衣服仔细擦拭。
“可以把手给我吗?”
亮一郎伸出右手,从格子中伸出的雪白的手,在亮一郎的手心里放了什么。
递过来的这个雪白而薄薄的东西,最初还以为是贝壳碎片。
“在被警察抓住的时候,手里的东西全都被拿走,所以只能藏在嘴里。”
“这是……”
“您母亲的指甲,请您收下这个唯一的遗物。”
德马在亮一郎来到牢房后,第一次笑了。“原本以为会像那些花的花瓣一样带着些颜色,但是却出奇地白。”亮一郎将
母亲的指甲收进上衣口袋,然后紧紧抓住德马的手。
“牛藏在哪里了?”
好像害怕着突然生起气来的亮一郎,德马颤抖了起来。
“偷来的牛弄去哪了?把牛还回去可以减轻罪名。我也去拜托大人物……”
“牛无法还。”用颤抖的声音,德马断言。
“什么叫无法还。你又不是杀掉吃了。还是说你卖到哪里去了?”
“因为牛死了,所以无法还。而且我偷牛不是只有今年。每年把祭神的牛从神社内盗走的人就是我。”
德马避开了亮一郎的目光。
“是和沼神的约定,每年必须献出牛作为祭品。因为自己无法准备,所以我只能偷。”
怎么会有这种傻事……说到这里,亮一郎想起来了。每年割了丰收祭的时候,德马都会回乡下去。
“我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好的事情。”
即使听到告白,亮一郎也不想相信。
“骗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每年都瞒着别人把牛从神社偷出来啊。”
德马低垂下眼睛:“对人来说也许确实不可能。但是我能使用鬼。每年我让鬼把牛偷到山里。今年因为在山里牵着偷来
的牛的时候被烧炭人发现……”
趁着一时大意,德马把手从亮一郎手里拔出。然后后退到他的手够不到的深处。
“我想我以前也说过,我身体里饲养着鬼。鬼变成我的帮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照我的意思行动。”德马说着低下
头,“我被抓起来很好。像我这样的坏到极点的家伙,还是进牢房比较好。亮一郎,请忘记我的事,好好幸福生活。”
“我不能理解!”亮一郎敲着木头格子。
“我不同意。莫名其妙。为我乞命的是母亲吧?为什么你必须要向什么沼神进贡牛?你和那个怪物约定了什么?”
没有回答。在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吐出一句话。
“最初偷牛的时候我才七岁。因为害怕偷窃的行为,被良心折磨,所以很久都无法看他人的脸孔。在每年都重复着同样
事情的期间,逐渐罪恶意识就淡薄了。在'牛追'的神事开始后,就更加不觉得不对。后悔、放弃和死亡都做不
到的我,逐渐开始害怕是不是全身都要被体内的鬼吃掉。”
告白继续了下去。
“我觉得被抓到是佛祖的慈悲。因为不能放任这样的我,所以才让我进了牢房……我想早点消失,和体内的鬼一起消失
。”
德马抬起脸孔。
“原来唯一的遗憾就是无法把母亲的遗物交给亮一郎您。现在这样就没有遗憾了。”
正坐,双手扶地,德马深深叩下头去。
“我没想到您会来见我。最后能见您一面我很高兴。佐竹家的人们连母亲的葬礼都帮我做了,我却做出这种事情来,真
的很抱歉。”
这个人是打算死,亮一郎领悟到。与此同时,也觉得哪怕赌气也不能让他死。
“你不要着急下结论,重新考虑一下啊。”
德马紧紧盯着亮一郎,嘿地笑出来。
“请忘记我吧。实在非常抱歉,无法报答您的恩情了。”
“德马,德马。”
德马背对着亮一郎。面对他显示出强烈意志的背影,亮一郎无计可施。亮一郎点头,咬紧牙齿。
“德马……”从喉咙里面挤出了听起来很可怜的声音,“德马,求求你,最后一次,能最后一次握一下我的手吗?”
德马看起来在摇头。
“这个样子我也无法死心,没办法啊。”
求求你……亮一郎跪下。在,重复着求求你的期间,很快从旁边传来了声音。
“请抬起头。不需要为了我这样的人低头。”
白皙的手从格子中伸出来。亮一郎迅速地抓住他的手臂,猛地拉过来,德马的身体撞到格子上,借着这个机会,他隔着
格子向德马腹部连打几拳。最初还发出啊的短短悲鸣的德马,不久也瘫在了地上。
确认德马无法动弹后,亮一郎在走廊上奔跑起来,打开房门。他对着监视的巡查,装出慌张的样子说“面会的犯人好像
死掉了一样”。
“他好像偷偷地带进了毒药,可以帮我确认一下他死没死吗?”
监视的巡查慌忙取出钥匙进了监狱。在巡查站在德马牢房前面的时候,亮一郎从背后抓住他的头撞到格子上。被偷袭的
巡查滚倒在地上。即使亮一郎骑在他身上殴打也没有反抗。大概是因为头部撞到而昏迷过去,已经张大嘴巴翻了白眼。
夺过巡查手里的钥匙,打开了德马的牢门。他将翻白眼的巡查塞进牢房,脱下了他的制服。然后脱下昏迷的德马的衣服
,德马没穿兜裆布让他吃了一惊,但没有工夫去在意这些,慌忙把巡查的制服、鞋子和帽子给德马穿上。再为巡查穿上
德马的衣服,在他身上盖上被褥。
再次锁好牢门,抱起穿着巡查制服的德马,德马轻到让人无法想象是男人的程度。将钥匙放回原本的柜子,亮一郎抱着
德马光明正大走出去。走在走廊上,对面过来一个年长的巡查。亮一郎用帽子遮住德马的面孔,装出慌张的样子跑到巡
查那里。
“不得了,有人有急病!”
巡查看着亮一郎,大惑不解。
“你是谁?”
“我来面会犯人。面会结束后,为我带路的监视巡查突然晕倒。我有一些医学知识,照我看来是心脏的状态不太好。不
马上带他去医院也许会来不及!可以帮忙叫辆车子吗?”
巡查瞪圆了眼睛:“那可糟糕了”。
“刚好警部乘坐的车子停在外面。我为警部找别的车子,你到用那辆吧。”
“明白了,我送巡查去医院……”
“麻烦你了。请到这边来……”
亮一郎在年长巡查的陪同下跑过走廊,很顺利地坐上了监狱外的人力车。
年长的巡查问了句:“对了,这位巡查的名学……”
“现在必须分秒必争。等到了医院,再请人联络您。”
他严厉的口气压倒了年长巡查的气势。
“啊,我,我知道了。”
听都不听他的回答,亮一郎立刻说“去邻镇”。但是一到镇外他就下了车,背着德马进了山中。
走在山路的中途,德马清醒了,在他背上挣扎起来。没办法,只得把他放下地面。他打量着周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
服,脸色苍白。
“亮一郎,你做了什么……”
亮一郎拉着细细颤抖的德马的手:“你醒?正好。用自己的腿走吧。”
“你做出这种事情以为会没事吗?”声音简直像是悲鸣一样。
“被抓住我就和你一起去监狱。”
德马甩开亮一郎的手:“我回监狱,就说我一个人逃出来……”
“我会死。”
德马张大眼睛。
“如果你不一起来,我就死。”
“怎么会……”
“如果想要杀死我,就下山。”
亮一郎一个人走进山路。他确信德马会跟来。背后很快就传来了追上来的脚步声。
在忘我地、尽可能地向远方行走的途中,周围逐渐昏暗下来。天空的模样变得很怪异,最后开始下雨。即使下雨亮一郎
也还是在走。德马逃狱的事情也许已
在忘我地、尽可能地向远方行走的途中,周围逐渐昏暗下来。天空的模样变得很怪异,最后开始下雨。即使下雨亮一郎
也还是在走。德马逃狱的事情也许已经被发现了。用的那些小花招还不知道还能获得多少时间。
但是雨势逐渐变大,风也刮得好像暴风一样。昏暗得看不到道路。无论前进还是退回去都变得很困稚。德马抓住站在没
有道路的道路上的亮一郎的手。就好像在黑暗中畅行无阻的猫一样,快步走向那狭窄道路的前方。过了一阵,眼前出现
了一个小小的好像是烧炭用的小屋。
敲门也没有回答,也没有有人的迹象。进了里面后,最初因为太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阵眼睛习惯后,逐渐模糊地看
见了周围的样子。
房间里面放着木头和炭,在中央的围炉里面还有火柴。亮一郎试图点火,是德马阻止了他。
“……点火的话会冒烟,可能会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里。”
亮一郎苦笑着自己的无知。
“但是,这么暗什么也看不见啊。”
“那有灯。不知道有没有灯油,但是这没窗子,只能稍稍点一会儿吧……”
灯中还残存着少量灯油,点上火打量了一下周围。地板是粗糙的木头拼成的,房间的角落放着里面的棉花都漏出来的薄
薄垫子,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
亮一郎和德马脱下鞋子进入房里。站在地板上,服装下摆的水滴滴答滴答落下来。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很冷,亮一郎脱下
上衣、裤子和衬衫,只剩下内衣。他因为寒冷颤抖着,正要盖上垫子的时候,回头看到德马还穿着湿漉漉的巡查制服,
抱着膝盖坐在那里。
“那……脱下衣服晾干一下如何?”
“我不冷。”
虽然这么说,灯下他的脸孔却是一片苍白,嘴唇也是紫色的。
“你不是在发抖吗?”
德马顽固地摇头。也不能强行剥掉他的衣服,亮一部用手指挠着湿漉漉的头发。外面雨声大作,好像在刮暴风雨一样。
“下这么大雨,追的人也没有那么容易能上山了吧?”
一直抱着膝盖低着头的德马,突然站起来穿起湿的鞋子。
“你去哪里?”
问他也没有回答。亮一郎没穿鞋子就跳下去抓住德马。
“……我要下山。只要我回去,一切就都解决了。”
“不行。”亮一郎的手指用力,“我绝对不让你去。你出去试试!我马上在这个小屋上吊!”
“你没有真的打算死吧?”
被说中的亮一郎说不出话来。
“亮一郎的体贴,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所以请您忘记我。忘记我,获得幸福。”
“我……”咬紧嘴唇,“我没有你,就无法获得幸福。”
德马寂寞地笑出来:“没有那种事。即使没有我这种人,亮一郎也可以幸福。最初也许还会想起一些我的事情,但很快
会和和夫人产生感情,生下孩子……”
“我爱你。”
对于亮一郎的一生一世的告白,德马也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
“因为爱你,所以想和你在一起。”
德马只说了一声“谢谢”,就低垂下头。亮一郎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才好。自己做了告白,他是讨厌还是高兴
,抑或是迷惑呢?想知道的是这一点。
“虽然也许被我这种人喜欢,也只是给你添麻烦……”
试探地嘀咕着,德马慌忙抬起脸孔说“没有那种事情”。
“如果我说我要你你会怎么办?”
德马再次沉默。就算不详细说明,我要你这个词意味什么他应该也会知道吧?沉默之后,他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很为难
”。
“为什么为难?”
“因为我无法回应亮一郎的心意。”
“为什么?”
“……您是马上就要娶亲的人,这样不是不道德吗?”
摊开两手怒吼“笨蛋!”后,德马穿着制服的肩头一抖。
我为了见到你,在未婚妻的我足立前面下跪,恳求他帮我忙。带着你逃走的事情,也等于给足立的脸上抹黑。足立也不
会想要个带着犯人逃走的男人做女婿。这件亲事已经完了……因为你的缘故。“
德马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所以,所以我说要下山啊。现在还不……“
”下山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你一个人回去,我就能无罪吗?当然是被定为越狱罪,一直被追捕到被抓到为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