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默之华（出书版） BY 樚镉壤?

“可是这与其说是隐居，不如说是隔离才对吧。”

听了邦彦的话，村田垂下了那颗开始混杂着丝丝白发的头。

“因为有很多的原委……我想这个侯爵大人会亲口告诉邦彦大人的。”

村田说完这句话，就彻底闭上了嘴。于是邦彦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望着那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的离馆。

从哪里飘来了百合微微的芳香。

将视线转移到主人离去后的庭院上，却没有看到任何开放的花朵。

难道说，这是千早留下的残香吗——邦彦为想到这种不可能的事上去的自己微微地自嘲起来，而后离开了这里。

“哎呀，那一位就是邦彦大人吗？那个小小的邦彦大人？”

阿绫摇晃着圆圆的身体说着，这是阿绫在吃惊时的毛病。

“恩，我记得他过去比我个头小很多的……没想到个子长得那么大了，身体也健壮的好像军人一样……真吃惊啊。”

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又咳嗽了一声，但是并没有继续咳下去。喝下药汤再安静了一会，发作就差不多治好了。阿绫

把温水倒在盆子里，然后把手巾浸在里面绞一绞，擦拭着千早从被子中露出来的脚底。

“对不起阿绫，我把被子弄脏了吧。”

“因为您站在草坪上，所以只有一点而已。被子倒是没什么，可是您不能光脚的啊。马宫边先生不是说过的吗，您可不

能让手啊脚啊的受凉了、”

“是吗。可是说不定那个人是个庸医啊。”

“哎呀，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好朋友说这种话呢。那我说不定要跟他告密了哟。”

听阿绫开玩笑似的这么说，千早也呵呵笑了起来。对于幼年时母亲就已亡故的千早来说，阿绫的存在可不只是单纯的女

佣领班而已。

阿绫的表情忽然暗淡了下来，叹息似的问道：“邦彦大人应该比千早大人还要小吧……”

“我们差一岁。我二十五，那么邦彦……邦彦先生因该是二十四。可是他看起来比我成熟多了，而且又气派。跟一个人

就什么也干不来的我差的太远了啊。”

“千早大人……”

听到阿绫那沉郁的声音，千早慌忙从地板上坐了起来。

“啊，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阿绫……我并没有自怨自艾，也不是在羡慕邦彦先生的。”

“可是我阿绫不甘心啊……就算不能不过继一个养子，既然也不和身为嫡男的千早大人商量一下，侯爵大人实在是太过

分了！”

“不要这么说。父亲一点也没有错。要说是谁的错，那就是我。是我没有继承家主的价值啊、”

“千早大人才没有错！要不是有那件事，那件事……”

阿绫的声音颤抖着，眼角浮出了泪花，千早把手放在了阿绫的肩膀上。

“你别哭，阿绫。”

从打身穿着洋装麻利地工作着，把家里的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时候起，阿绫就是个激动时会落泪，严肃时很严格的人

了。还年幼的千早也没少挨过她的训斥，甚至威胁说要向父亲告发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对于喜欢恶作剧的千早来说，洋馆的楼梯扶手就是一座再好玩不过的大滑梯。要是捉迷藏的话，那潜到女佣的长裙底下

去就是最佳的选择。只要藏在里面，就是堂而皇之地走过鬼的面前都不会被发觉，再也没有任何地方比这个更方便了。

那个时候……正好邦彦也在这个家里的时候，那时真的是很快乐。就好像放在阳光下的玻璃工艺品一样，每一天都在闪

闪发光。

可是那全都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

“阿绫你一哭，连我都会跟着难过的啊。”

“对、对不起……”

“阿绫，父亲他很明白。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勉强我继承爵位只会给我造成负担而已。你想想之前十五银行的那件

事。要是银行撤了资，那不是就要造成莫大的损失了吗……父亲是能干的人，所以他才想用尽一切办法度过了难关，换

了是我的话，一定就做不到了。”

“……是啊，那时候大家都为难极了呢……毕竟发生了松方公爵返还爵位的大事嘛。”

阿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道。

十五银行有个别名叫做华族银行，是由许多华族出资建立的。但是当年号进入昭和时却没能顶过人民对改朝换代的恐慌

，千早也听说领头的公爵松方严担负起了这个责任，申请之下以返还爵位的形式进行面壁思过。在这个时势里，就算身

为华族也未必就能过上安稳的生活。而且更有不知世事的华族遭人欺骗，被卷走全副身家的事情。

“反正我是那种只想着每天开放的花朵就好的人，担不起这么沉重的担子。我也从来都没想过什么贵族院啊国家的政治

之类的东西。不然心脏会受不了的。”

百合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盛开呢——这是如今千早所关心的事情。

至于世间的动态，他也就试看看报纸，听来给自己看病的马宫边说一说的程度而已。所以不是什么大事的话，他也根本

就记不住。

比起与人对话来，更喜欢与花对话……谁又会让这样的儿子继承家主的位置呢？那么收养养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吧。

“父亲也正因为明白这点，才会找人来代替我的吧。在我想来，这就是父亲对我的爱了。所以我希望阿绫也不要再露出

这样的表情。”

是，阿绫低声地回答了一句。

“……听说邦彦大人是以相当优秀的成绩从帝都大学毕业的。既然老爷特意从有着紧密关系的三峰财阀那里将他迎接来

做养子，那么对您来说也是件好事吧。阿绫我明白了。”

“恩，就是这样。你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

“是啊……如果让千早大人去接触俗世的话，您的心灵是未免太过纯净了些呢。”

“呵呵。阿绫你的阿千少爷命又发作了。”

千早微笑起来，阿绫被他带动着也笑了。

站在身为女佣领班的立场上时，阿绫对千早的恶作剧采取了严厉的态度，但同时她也更加疼爱千早。一旦底下的佣人们

说了一点批判千早的话，多半立刻就会遭到她激烈的叱骂了。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听差看到千早被雨淋湿而发了烧，一时嘴滑说了句：“果然华族大人就是弱柳之质呢。”虽然他来

了还不到三天，但阿绫立刻就把他打发回乡下去了。

每当到了正月之类的日子，亲戚们齐聚一堂时，她又一定会在女佣等候室了发表热情的演说：“不管是哪一家的少爷，

全都比不过当家的千早少爷啊。看千早少爷人又聪明，模样又秀丽，而且还比谁都要温柔。”

女佣们的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了，所以送她一个“阿千少爷命”的外号是一点也不奇怪。

可是就当时而言，阿绫的见解还真的不是奉承。

那时的千早不负大家对樱林院继承人的期待，以至于在他进行入学面试的时候，所有的老师都发出了异口同声的赞扬：

“这孩子实在是聪明过人，将来在所有的学生中一定会出类拔萃的啊。”

这光辉的孩提时代，在千早八岁的时候因为某件事情而宣告终结。但是阿绫对千早的偏爱与照顾仍然丝毫不变。千早都

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表示自己的感谢才好。要是没有阿绫在，自己的日子不知会落到多么寂寞的程度呢。

直到傍晚，千早都是在一片宁静中度过的。

然后他按照惯例在六点的时候去洗了澡，七点吃晚饭。因为心中还残留着白天产生的动摇，他的饭吃得并不太好。

八点之前，阿绫就会到了建在庄园范围之内的佣人房那边去。一年之前，她还是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千早的，但是身为

主治医生的马宫边却对他们发出了“这样做可不太好”的指摘。

“千早已经不是孩子了吧？有什么的话，只要用馆内电话联系不就好了？老是像这样对病人似的伺候着他，那能治好的

病也治不好了。”

马宫边亮，是比千早高两届的学院前辈，也是他唯一可以打开心扉的友人。自从前年他到英国游学归来后，就成了千早

的主治医生定期到樱林院家出诊。之前为千早诊断的都是亮的父亲。

马宫边家是代代担任御前医生的家系。直到上一代，也就是亮的祖父都世袭子爵称号。但是马宫边子爵亡故之后，亮的

父亲就向宫内大臣提出了归还袭爵的申请，就此放弃了爵位。听他那个嘴巴不太干净的儿子叙述到：“对医生来说，华

族算个屁呀。我那老爹也清高得很呢。”看来实情似乎就是这样了。

晚餐之后，千早觉得自己有点发烧，怕阿绫会担心，就什么也没说，按照马宫边的处方自己按时把药喝了下去，早早地

躺到了床上。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早就预想到了，但是睡魔迟迟都不来拜访。千早在被窝里一个劲地翻着身，想起了邦彦的脸

孔。

两个人住在一起……那是千早上学那时的事了吧。

邦彦就好像亲弟弟一样依恋着千早。到了在千早去上学的时间，他总是会拦在送千早的汽车前头，哭闹着：“邦彦也要

和哥哥一起去嘛！”害得司机很是为难。

就是那个邦彦——？已经长成如此气派的青年了吗……

千早小小的叹息溶进了绢质的被子里。若论叹气的理由的话，是吃惊，羡慕与怀旧三者的交织。

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浑身带着粗鲁的空气，说老实话，一开始千早很怕他。不过他也听说三峰家的家主大块氏出

身于陆军大学，是个世间少见的豪杰。既然是他的外孙子，那么有着那样的魄力也是应当的吧。

樱林院侯爵家与三峰财阀从上上代开始就结下了多重的姻亲关系，那么父亲会将邦彦列为本家的养子候选人也是理所当

然的吧。

……他的手，好大啊。

千早把自己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在眼前手背手心地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看。自己的手就像女人的手一样，就算少少地做

了点打理庭院的活。也不会让手变得粗糙，一到了冬天，千早洗手之后又会涂上阿绫亲手制作的软膏。结果就会被人说

：“千早大人的手指甲好像樱花贝壳一样呢。”自己都已经二十五了，这话听起来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有这样的手才真是丢脸……

千早把白皙的手放回被子里，心里满是沮丧。

他倒也不认为只有劳动者才是有价值的存在。对他来说，每天的乐趣就只有读书而已，他的书架里也避人耳目地收藏有

马克思全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产生共产主义倾向。千早认为，每个人都有着被给予的责任，这责任是各不相同的，只

要担负起自己的职责就好。

但即使如此，当他看到邦彦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心中仍然产生了复杂的感情。

那样的儿子才是父亲所想要的吧？如果邦彦能来到这个家里，那么亡故了的母亲也会感到安心的吧？

邦彦的到来对樱林院家来说是莫大的喜事，但是千早却感到了一丝寂寥。因为他再次确认到自己是不被需要的存在，为

此而胸口作痛。

他对阿绫所说的那些话，其实也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为在这种时候还不能发自心底地对家族的安泰而喜悦的自己感到

耻辱。

邦彦是用极度冷漠的视线凝视着千早的。他似乎对自己没有一眼就认出他感到相当不满。可是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千早根本就不可能认出是他的。

三件套的正装西服更映衬出了他独天得厚的姿容，那短而清洁、但并没有经过特别打理、反而洋溢出年轻感的发型也非

常适合他，如果他身穿燕尾服出席晚餐会的话，一定会受到妇人们的注目的吧。就连身为男人的千早，也觉得他是个会

令人看得目不转睛的美男子呢。

在邦彦的眼中，把头发留得这么长、过着隐遁生活的千早根本就是个不配和自己一样身为男人的存在吧？

千早又翻了个身，泄露出一个叹息。

这胸中静静的疼痛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在小时候牵着自己的手的邦彦面前露出了那么丢脸的模样，为此而无法忍受吧

。

啊，不可以的，我不能觉得自己丢脸……

千早呵责着自己。看开一切，度过宁静的人生，不为人知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事不就好了吗——这一两年里，他好不容易

才说服自己这么想的，现在可不能再反悔了。

马宫边劝过千早：“你就是装出大彻大悟的样子来也是没用的。”可是只要一直装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真实的吧？反

正千早是如此相信的。也许有一天阿绫不在，而马宫边也不会在踏足这里，但即使如此，千早也不想要离开这个隐居地

。他只为看着每年百合在这个庭院中开放而活。

……谁又能断定这就不是幸福呢？

而在被子之中，千早以一只脚摩擦着另一只脚。千早血气不畅，手脚总是冰凉的。

忽然间，他想要一只猫儿。一只能够温暖床铺的猫儿。只要这样就够了，不能再去多做希望——因为自己实在是太没用

了，根本不配去希望什么。

第二章   离庄的客人

傍晚时分开始的晚餐会一直开到夜里十点，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这聚会实在是无聊透顶——邦彦在心底这么想着，但是他自然不会让它表现在脸上，不过满脸堆起不必要的假笑未免也

太愚蠢了点。

反正自己原本就被评价为：“三峰家的三男虽然很优秀，但为人很冷淡。”所以就是沉着脸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虽然他的反应也只有有人搭话就回答两句而已，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努力了。

“哎呀，侯爵大人，暖炉上的九谷大盘我可是第一次拜见呢。”

身穿长裙的妇人发出做作之极的声音，向暖炉上看了又看。别看她装出一副现在才注意到得样子，邦彦知道，她可是从

进这个谈话室时起就一眼又一眼地打量那个九谷烧的大盘了。

邦彦就好像在看演技拙劣的戏剧一样，感到很无聊。

“哦，您中意那个大盘吗。那是认识的人好不容易才决定让给我的，上个星期才弄到呢。我实在很喜欢那个釉色，所以

明知道勉强对方也还是请他让给我了。”

因为聚集的都是亲朋好友，侯爵没有穿燕尾服，而是穿着晚宴服。邦彦也是一样，因为邦彦有着日本人中难得一见的超

过六尺的高挑个头，穿上洋装合适到不能再合适的地步，引得人们不由得赞不绝口，可是邦彦最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称赞

的人却不在这里。

“真的是太美丽了。”

“侯爵的审美眼光真是了不起。”

沐浴在被招待来的客人们的交口称赞之中，樱林院侯爵面上是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邦彦却很清楚，别看这位侯爵一副待人和善的大方样子，实际上却绝不是个易与之辈。

侯爵不但拥有高明得不像是华族的商业才干，而且在事业方面更有着相当的计算。就连那个美丽的九谷盘，肯定也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