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现在千早面孔上的微笑就这样凝固了。
自己背叛了大家的期待。不只如此,母亲会那么早就去世,也都是为自己操心的缘故。
自从发生了那个事件,一切就全都变了。原本深信是坚实地面的立足之地突然化作薄冰,一片片开裂粉碎,将千早落入
冰冷的水中直至没顶。
——但就算这样,光是活了下来,就已经可以算是幸运了吧?
“怎么了?”
“你脸上微笑着,可是看起来却一副难过的样子。真奇怪。”
千早一凛。难道邦彦能看穿人心吗?
“叫来听听吧。”
“叫什么?”
“叫我啊。叫我邦彦看看。就好像过去那样。”
像过去那样称呼——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的话,那该有多好呢。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正好像邦彦成长成了令人心折的男人一样,那个还是孩子的千早也已经不在了。
“……请不要这样吧。我对谁都是这样的。”
邦彦听了这话,一副扫兴的样子转开了头。
他把烧短了的烟头扔在了脚边。千早正想着之后再捡起来,却听他小声的咋了咋舌,弯下修长的身体,把那个烟头捡了
起来。
他就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声似的,千早不禁小小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
这应该只是个偶然而已。或者说,邦彦也不忍心弄脏春天柔软碧绿的草坪。
“那个,邦彦先生,关于香烟……”
“我只在外面抽。都到屋台上来了,你就宽容一点吧。”
他一眼就看穿了千早的要求。邦彦硬邦邦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拿着烟头消失在了主屋里。虽然他走过了千早的身边,却
保持着绝对不会碰到千早的身体的距离。
第三章 秘密的教育
柔柔地,淡淡地飘来。
那是花的香气,邦彦抬起了头。
隔着纸门,能够看到一个正在走廊上步行的纤细轮廓投射在上面。能够看出那个剪影手中拿着花,但是看不出是什么种
类的花。
邦彦短短地吐了口气,伸了伸靠在书几上的上身。
在作为母屋的洋馆里的时候还不觉得,自从在这小小的离馆里开始生活,就总是感到这里充满了千早的气息和花香。虽
然是自己选择搬到这里来的,但是这些却会强烈地刺激起邦彦的欲望,让他很辛苦才能压抑的住。而到了夜里,就更成
了一种艰难的考验。毕竟千早就睡在与自己只隔了一道隔扇的地方。
深夜里起身如厕的时候,还曾经与他在走廊上遇个正着。
看到他浴衣衣襟散开、头发凌乱的样子,邦彦不由皱起了脸孔。你就饶了我吧,不要再考验我了……明知道千早不可能
会挑逗自己,还是差点就不由自主地把那个纤细的身体抱进了怀里。千早也跟邦彦一样吃了一惊,他用小小的声音说了
句:“对不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对什么不起了。可能只是被邦彦那张拉了下来的的脸给吓到了吧。
早餐与晚餐都是对坐进餐的,但是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对话。
他们之间总是飘荡着奇妙的紧张感。千早剩了一半的饭,邦彦也知道,那恐怕是自己害的。
但即使如此,只要在这个离馆里,一天就能好几次地看到千早了。
早晨起身的千早,打理庭院的千早,不小心睡着了的千早,埋头读书的千早——
还有这似远似近的传来的,千早柔和的声音。
在搬到这里的第二天,邦彦傍晚时外出回来,阿绫正在千早的房里摊开报纸。见了邦彦,他双手扶地行了个礼。
“欢迎您回来。”
“啊。”
他觉得阿绫是要做什么事,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
把上衣挂起来之后,再穿过走廊走回去,这次千早也在房间里。他坐在榻榻米上,正让阿绫给自己擦脚。报纸上放着一
把小小的剪刀。
“啊……你回来了。”
“在做什么?”
“趾甲长长了。”
也就是说,千早是要让阿绫给自己剪趾甲了。邦彦不由得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他正要走出去,千早尖着声音问:
“你做什么?”
刚才那声“哼”似乎刺激到了他的样子。
“什么也没有。”
“你不是笑了吗。”
“不,我只是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东西而已。没想到大少爷居然连自己的趾甲都不会剪啊。”
邦彦带着讽刺的笑容回答道。千早立刻连耳垂都染成了红色,唰地把向着阿绫伸出的脚抽了回来。
“千早大人。”
“阿绫,把剪刀给我。”
“不,这是我阿绫该做的。”
“我自己能做。”
“千早大人……”
阿绫以恨恨的目光看着走廊上的邦彦。她是怀恨自己从她衰老的身上剥夺了照顾可爱的千早大人的任务吗……虽然被她
的视线紧紧盯着,邦彦只是轻轻的耸了耸肩而已。
“让我来做不就好了?”
“我自己剪。”
“千早大人,要是受伤了可就麻烦了啊。”
“好了……阿绫你出去吧。”
嘴里说着我明白了,阿绫不情不愿地出了房间。她没忘了最后狠狠地瞪邦彦一眼。邦彦就这么在屋台上坐了下来,抽起
了纸卷的香烟。
果然,隔着纸门,传来了啪啪的剪趾甲的声音。
声音的间隔听起来很古怪,这充分说明了千早做不习惯。邦彦看着香烟的紫烟在眼前飘荡,不出声地笑了,这声音让他
觉得很愉快。
“——呜。”
忽然传来了短促而压抑的声音。
邦彦皱起眉头,迅速地碾熄烟头,拉开千早房间的纸门。千早正把膝盖抱到了胸前,整个人蜷缩起来,手按着右脚的大
脚趾。
“剪破了吗?”
不是趾甲,而是剪到了肉。
“什么事也没有。”
“不是都出血了吗……喂,阿绫婆婆!”
邦彦叫到,但是没有回音。阿绫为了摘蔬菜到菜园里去了。
邦彦绕到千早脚边,说了句:“给我看看。”就要伸手。可是千早却迅速地摇了摇头,把脚向自己这边缩得更紧。
“不行。”
“要是化脓了怎么办。你可别小看脚上的伤口。”
“我,我对被别人碰……”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碰个脚而已,你就会发作吗?既然这么讨厌我,那就把我想成马宫边前辈好了。快点把脚伸过
来。”
“啊!”
邦彦强行抓住了千早的脚踝,拉到自己身边。千早的腿那么细,人又轻,对他来说根本是轻而易举。
伤口倒是很小。是下剪刀的时候没有找准部位造成的吧。趾甲从中间断开,还连在上面。
“……你还真是笨手笨脚啊。”
“我,我只是没做惯而已。”
“问题倒是不大。把剪子给我。”
“啊?”
“剪子,快点递过来。”
被邦彦一催,千早满脸困惑地把手中的剪刀递了过去。邦彦以大大的手灵巧地使用起小小的剪刀,竟帮千早剪起剪到一
半的趾甲来。
“那个,邦彦先生?”
“你老实一点。”
那么柔软的脚啊——邦彦吞下了一声叹息。
不但脚踝笔直,连小指的指甲都没有一点歪斜。透着淡蓝色的静脉显得那么诱人。真是一只让人恨不得沿着静脉一路轻
吻过去的脚。邦彦甚至想要舔弄脚趾之间,好听听他忍耐瘙痒的喘息声了。
“还是让阿绫来做吧?”
“你都多大年纪了,不要再让女佣给你剪趾甲了好不好。”
邦彦好不容易才装出了平静的声音。
“可是……”
总比你帮我剪好得多了吧——恐怕千早想要说的就是这个吧?但是他的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
房间里只有啪嚓啪嚓的声音在回响,偶尔还有千早小小的抽气声。
是自己碰到了他,还是伤口在作痛呢……邦彦很享受那只白皙的脚的触感,所以连另一只脚的趾甲也一起剪了。他也不
知道千早在自己剪趾甲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来,只是一直一直地望着千早的脚而已。
总是,贝壳一样的趾甲被从最后的小趾上剪了下来。邦彦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把那个小小的新月捡起来。他好不容易
压抑住了那种冲动,一把把报纸卷成了团,故意哗啦哗啦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指甲,而是千早。
摸着他的脚就想碰他的膝盖。而后欲望便从腹到胸及唇逐渐加深。可是现在绝不能强迫他。必须要让他先习惯自己才行
。好比那个可恶的马宫边就可以一个劲地随便乱摸千早,只要千早能向邦彦打开心扉了,那么自己也就能和马宫边站在
同一立场了吧。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要是以后都只能处在碰都碰不到的距离的话,那邦彦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来的。
“……已经好了。弄破的地方你要好好涂上消毒水才行。”
邦彦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抬起头来,却见千早脸红到不能再红的程度,头也低到了不能再低的程度。连从开襟的领口
中露出的脖颈都红透了。看来光是被他人碰到脚,就引发了千早莫大的羞耻。邦彦看了不由大吃一惊。
“听见了吗?你要记得消毒。”
“是。谢……谢谢你。”
静静地抽回脚来,千早看都不看邦彦地道了个谢。邦彦也不好再在这房间里呆下去,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种僵硬尴尬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
今天邦彦很少见地白天也留在离馆里。自从来到樱林院家以来,邦彦总是陪同着侯爵一起外出。而这次他难得地没有任
何安排,他打算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给自己家里的妹妹写封信去。
邦彦跟哥哥们很是合不来,但却非常疼爱最小的妹妹。
唰,走廊那边的拉门忽然打开了。
“啊……我打扰了。”
恐怕是以为邦彦不在吧,千早慌忙道歉,又要把门拉上。
“等一下,你有什么事?”
邦彦问得很生硬,但是千早并没有露出特别尴尬的表情来。
“没什么,只不过是想插盆花——我之后再来。”
“现在插就好。”
谢谢你,我无所谓的,所以你现在就放下好了——邦彦最不擅长说这种温柔的话了。他这别扭的性格在母亲去世的时候
就显现出了端倪,等到了思春期就已经是根深蒂固。虽然成人之后怎么也学了些处世之术,但是对这无关紧要的对象还
能口头上客套两句,面对千早他却只会冷漠到了超出必要的程度。
而千早并不单单像朵被风吹得四下摇动的柔弱的花而已,实际上,他有着相当的矜持。被强迫与邦彦住在一起,这一定
让他很疲劳了,可是他却不会露出一点疲态,总是把脊背挺得直直的。
“……是马蔺吗。”
看着风格凛然的紫色花朵,邦彦低声地说道。
“不,这是菖蒲。”
千早立刻否认了。听着那似乎在闹别扭的口气,邦彦不由得无声地笑了起来。看在千早眼中,那是个充满揶揄的坏心眼
的笑容。
“你笑什么?”
“没什么。马蔺和菖蒲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啊。”
这个质问似乎很出千早的意料,他惊讶地望着邦彦,啪地眨了眨眼睛。但是他马上又抹消了这可爱的表情,以平静的声
音回答道:
“从外观上来说,马蔺的花比较小一些。而且它们生长的环境也不一样,马蔺一般长在湿润的地带。”
“你知道得真详细啊。”
“……我就只对这些派不上用场的东西知道得还清楚些。”
“也许吧。可是是你自己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的,对吧?”
听了邦彦带刺的话,千早垂下眼皮去,只短短地答了一声“嗯。”然后开始在悬挂挂轴、摆放着花瓶的壁龛上插起菖蒲
来。他的动作优雅而又灵巧,一点也看不出是那个一个人连趾甲都不会剪的人。但是因为一直被邦彦注视着,他始终带
着紧张感,连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等千早结束了微妙的最后调整,就向后退了一个榻榻米远,确认着插话整体的均衡感。
邦彦手撑在书几上,眺望着那光泽的黑发以及后背端正的线条。
无论从衣着还是餐点来说,千早的生活都可以说是朴素的。今天他穿的也是白色的开襟衬衫和一条灰色的西裤。但尽管
穿得朴素,千早身上渗透出的品格却比晚餐会上任何一个燕尾服绅士都要来得出众。正好像举止高雅不如气质高雅,言
语动听不如声音动听一样,千早具有着普通人煞费苦心也很难模仿得来的特性。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确是属于特别阶
级中的一员。不管他本人的意志如何,千早的身体深处流动着的,是根深蒂固的高雅的血液。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床之间看了一阵,直到千早说了声:“我打扰了。”静静地退了出去。
那一夜,晚餐席上进行起了难得的对话。
一开始提出话题的是邦彦。他问了几个有关花的问题,千早最初回答得还有点拘谨,但说着说着就很开心地打开了话匣
子。话题在不觉之间从花转移到了书籍上,邦彦为千早读过那么多的书很是吃惊。看来即使生活在这个封闭的笼子里,
千早也没有丧失他的求知欲。两个人畅谈起自己读过的书来,有的书只有邦彦看过,千早仍然停了筷子,热心地侧耳倾
听。
“看来那部作品相当有趣。我完全都没有听说过呢。”
“你没看过《改造》啊?藤森成吉可是从上帝大的时候就深受瞩目了的……不过他的风格也许是不太适合华族的胃口吧
。”
“为什么?”
“因为他有社会主义倾向。”
“我不在意。只要是书,我就会喜欢。既然连勤学的邦彦先生都说这书有趣,那我想一定是本好书。”
没想到千早居然会嘴甜地夸自己勤学。弄得邦彦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心里想着干脆买来送他好了,不过他没有把这些
表现在脸上,只是直直地瞪着伊万里烧(注:名贵的瓷器)里的煮物看。阿绫的料理外表没什么花哨,但却相当的美味
。
“那我最近回家的时候拿些杂志来给你看吧。”
一边吃着煮的软软的萝卜,邦彦一边似乎很生气似的说道。
以这一天为分界线,邦彦与千早的对话开始增多了。
不止吃饭的时候,用餐之后两个人也增加了不少谈书论说的机会。虽然邦彦的口吻还是一样的冰冷冷,但是千早作出主
动让步似的不去在乎他的口气。而且两个人还时时会走到庭院里去,听千早对那些花花草草做出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