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生烟 下——年小初

楚回赌气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他转过脸，扑闪着大眼睛，看向萧岚。一副明明很想告诉你，却非要挤出一

副“人家才不想说呢”的纯真表情。

“好吧……看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勉强告诉你好了……”

人之将死，总是返璞归真。

萧岚紧紧抱住他，拼命地点头：“嗯。”

楚回勾着萧岚的小么指，轻轻地晃，轻轻地说：“你说啊……我们，会有很多个十年。”

萧岚的胸口轰然崩塌，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唯有倒下。

那是他们高二的事情了，现在算起来，竟也差不多是，整整十年。

却只有一个。

原来他们的很多很多，到头来，也就只有一个。

小么指摇摇晃晃，就像是，他们再也无法继续的未来，天崩地裂，惊涛骇浪。

第四十二章

摩天轮停在高空，无论萧岚怎么期望，都再也没有动过。

楚回晃晃他的手，轻声说：“不要再指望什么……虽然是你的生日，可是，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吧。”他微笑着请求，让

人看得酸。

说到这里，楚回很费力地皱起眉想：“唔……你好像，还真的没有满足过我什么愿望呢。”

萧岚心里一哽，竟至于说不出话来。

对啊，他满足过楚回的什么愿望呢。真正的。

楚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的。”

萧岚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了，他慌忙扶起楚回，努力笑着：“是吗。”

楚回艰难地点点头：“……你，你闭上眼。”

萧岚自然是立马闭上眼。他感觉到楚回握住了他的手腕──而他多么希望，这时候，楚回能一刀割断他的动脉。他不怕

死，如果比起再没有楚回的孤单。

然后他听到一阵叮叮！！的响声──很熟悉，冰冷的熟悉。

在他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这份冰冷已经环绕上了他的手腕。

“睁开吧。”楚回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萧岚却是没有睁开，他就这么闭着眼，抬起手，感觉到两个手腕的重量，轻轻晃了晃，笑着：“真是好礼物。”

楚回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是吗……我也觉得呢。这可是，我专门去找郑奇要的呢。”

那是一只，明晃晃的手铐。

楚回将他自己和萧岚，拷在了一起。即使他就要死去。

楚回摸了摸那个冰凉的手铐，轻轻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想做一件同样的事情……”他声音压低，似有无尽

的伤悲，“萧岚，这些年，我老是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

“嗯。”萧岚听着，轻轻应和着。生怕再大声一点，就把他的小鹿吓走了。

“你给我铐上手铐，把我扔进监狱……然后，你就不要我了……”

“……嗯。”这个声音，是不是已经哽咽了。

“所以啊，这一次，我要把你和我铐在一起，这样，你就不能再丢下我了。”

终于有滚烫的泪水，砸在了楚回的颈窝里。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怎么舍得不要你。”萧岚的声音，带着喘息的闷气。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会哭。

听见萧岚这么说，楚回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变得古怪，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情瞬间不见。他圆睁着眼，似乎是要发怒。

“不……不！如果你舍不得我，你怎么会骗我！你怎么舍得骗我！”他有些受到刺激，叫得声嘶力竭。

萧岚想，是的，是的。他当初究竟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舍得骗了他呢，他明明知道，那样会失去他。或许是因为

，那时候的他实在是太自大了，以为，即使失去了，他也可以再得到他。

也许其它任何人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只可惜，他看上的那个人是楚回。只有他，偏偏不会听自己的话。萧岚忽然想到一

句古语：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他因这样的特别而爱上楚回，也因这样的特别而失去楚回。

他想要掌控一切，更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于是他以这样的方式去爱，但却遭遇了滑铁卢一般的兵败。直到现在他才

知道，原来，爱一个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楚回仍然没有平静，因为他的挣扎，手铐已经箍得他手腕发红。他圆睁着眼睛，直直看着萧岚，像是在质问，但却更像

是在哭诉。

“你骗我……对，你骗我……”他像是傻了一般，说来说去，也就只有这么三个字。

即使已经快要走向死亡，这也依然是他，不能释怀的死穴。什么都可以忍受，只是不能忍受欺骗；什么样的萧岚他都可

以爱，只是不能爱欺骗他的萧岚。

或许，爱和信任，本身就不能兼容。

他激动地挥手，手铐的声音叮叮当当，像是催促着死亡。

萧岚急忙按住他，亲他的额头：“不，不不……乖，小回……你乖一点，你乖一点。”他的声音温柔低沈，像是在哄小

孩子睡觉一般。然而这每一字每一句，都分明是要把他的心肝挖出来。他那么那么痛，从未有过的痛，难以忍受的痛。

可是，他却让他的小回，就这么，痛了许许多多年。苦涩艰难的时光，难以想象的漫长。

一个人。

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总是要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如果可以预见未来，如果可以预见，当初伤害的那个人，以后

，竟然会成为挚爱，那么人世间，究竟会少多少血债。

然而，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很多机会，是只有一次的”

萧岚想笑，这是他当年对楚回说过的话。然而现在，却都一一报偿到了他的身上。事后来说这句话总是显得很贱，但它

却是真理。

萧岚想起来，这些年来，楚回对他的那些冷眼，那些嘲讽，那些不屑──全都是应该的。他欺骗了他，却还痴心妄想地

想要重新得到他。也许他是好马，但楚回那么高傲的人，怎么肯当回头草呢。

他不是辛弃疾，灯火阑珊处，没有人在等他。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我们之间没有未来，连一秒都没有”

原来，楚回早就替他们想好了以后。

哈哈，哈哈哈。

萧岚想笑，想大笑。怪不得都说世事无常，因为世事就是无常。挂不得都说人生讽刺，因为人生就是讽刺。怪不得都说

人性本贱，因为人就是贱。

萧岚曾经觉得，用一个人的代价去换取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真是太划得着了。可是现在，即使他愿意抛弃他已经拥有

的这一切，被他伤害的那个人，也再也回不来了。

不无常吗，不讽刺吗，不贱吗。

楚回没了力气，自然也就平静下来。模糊的灯影里，他怔怔看着萧岚，就像是很多年以前，初次动情一般。

他活得不够长，然而这个男人，还是与他纠缠了整整半生。甜蜜的，痛苦的，漫步于云端之上的，挣扎于炼狱之渊的。

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是他给他的。

真后悔啊，为什么，没有其它人供他选择呢。真痛苦啊，为什么，他又再也看不见别人呢。

其实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比起以前，现在的萧岚真是逊色极了。他竟然再哭，眼眶湿漉漉的，眼角也红通通的──真

是，实在不怎么样。

那么，他又是为什么，会把全部的青春都耗在这样一个，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如此的人身上呢。也许每个人都曾这样问过

自己，有些人找到了答案，但大部分是没有。

楚回属于后者。他爱萧岚，因为他爱。他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但如若是要问恨，那么，他一定可以列出很多很多。可是这难免会有些伤感，有那么多理由的恨，到头来，竟然敌不过

没有理由的爱──这又究竟是为什么，也许连上帝，都给不出答案。

楚回觉得好累好累，他轻轻阖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多久，他听闻最久的是一辈子──

那时候还小，还觉得，一辈子好长好长，就凭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可是现在长大了，嘲笑的，却反而是小时候的自

己呢。谁说一辈子很长很长，有时候，它也可以很短很短。谁说爱一辈子不可能？也许下一辈子，都还不够。

“萧岚，我死了，你会陪我一起死吗。”楚回的声音已经飘得很远很远，远到天边。

这是他曾经问过萧岚的问题，那时候，他还不敢回答自己。

那么，这一次呢。

萧岚把楚回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亲吻他月光一般的脸庞。

“不会。”

于是楚回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

这样才对，这样，就最好了。

萧岚帮他理着头发，手上的血染上黑色的发，美得让人惊心动魄，屏住呼吸。

“我若是死了，那你，不是白死了吗。”

“你不是说，我从没有满足过你的愿望吗。这一次，我一定满足你。”

“我会努力活很久很久，这辈子，都让你把我折磨过去。”

“能满足吗，会开心吗。”

他又把楚回抱起来一点，当他的手掌覆上楚回的左胸口时，那里，越来越微弱的跳动，让他再一次差点说不下去。但是

他忍住了。

没有这个人的日子，他还要过一辈子。

楚回动动手腕，手铐！！！地响。萧岚揽住他，轻声问：“怎么了？”

楚回的眼睛亮亮的，带着濡湿的光。他朝萧岚软软一笑：“没有……只是，这辈子就要过完了，我最后还想，和你说说

话。”

萧岚喉咙一酸，却仍是笑着点头：“嗯。你说。”

楚回却闷闷地哼了一声，皱紧眉，按住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一缕一缕，毫不间断地流出来，衬着他苍白如月色的

修长手指，此情此景，凄惨得令人忍不住想要一声长啸。

就像是，失去了爱侣的孤狼，站在山巅，向着夜色，凄厉地嚎叫。

萧岚努力忍住在发热发酸的眼眶里滚动的东西，颤着手帮他揩去结在额头的一层薄汗。

楚回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摩挲。

他的脸好凉好凉，近乎冰冷，就像是，已经是个死人了。

“萧岚……”楚回看着他，即使很累很累，也不肯闭上眼睛，像是看不够似的。

“我在，怎么了？”萧岚亲亲他的额头。

“没什么……我就是想，叫叫你。”楚回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拉着他的手，轻轻晃着。那模样像极了一个天真的孩童

，即使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对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也还是舍不得放手。

“那么喜欢我的名字吗？”萧岚任由他拉着，也配合着他说话。

楚回皱皱眉，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唔……我不知道……”

萧岚轻笑：“怎么会是不知道呢？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

于是楚回这次连丝毫犹豫都不再有，直接点了点头。

萧岚夸张地苦笑：“为什么？”

楚回却很撒娇地扬扬下巴，示意萧岚快亲亲他。

萧岚心里酸痛，但当然是照做了。他不敢亲的太深入，只是轻轻吻了一下。

楚回很满足地喘息一口，带着轻浅的笑意，说：“因为啊……你的名字的解释，都太令人伤心了……萧郎是路人，岚雾

……又始终都让人看不清。”

萧岚的心狠狠一抽。

”你要听听我以前是怎么自我介绍的吗”

”你说说”

”从此萧郎是路人的萧，远冲岚雾香如故的岚”

记忆像是突然卸下了束缚，洋洋洒洒，一下子就飘到了好远好远的最初。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温凉的四月夜晚，月光皎

皎，清香淡淡，眼前的少年，眉眼一挑，嘴角一扬，对着他，浅笑安然。

然后就是大片大片的雪花白，萧岚的脑子里只是忽地闪过一些很模糊的片段。

他在欺骗他，但他们最终还是相爱了。他们相爱了，但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比起死亡，任何誓言都是谎言，任何承诺都是假的，

“唔……”楚回低低呻吟了一声，他眼神渐暗，眸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他就快要死了。

萧岚再一次，提醒自己这个改变不了的事实。

也许是回光返照，楚回突然紧紧捏住了萧岚的手，甚至可以说是掐。可是萧岚却好像是丝毫不觉得疼一般，仍旧维持着

微笑。

“萧岚……你，你恨我吗。”

萧岚摇摇头。

“你觉得……我残忍吗。”

萧岚还是摇摇头。

楚回却突然发怒了，他低吼一声：“你骗我！你又骗我！你心里明明想的就是，我这个人怎么能如此残忍，你明明就是

这么想的！”

他一口一句的“你骗我”，让萧岚心痛如绞，恨不得立刻代他去死。

他是真的没有这么想，因为即使楚回是残忍，那也是被他逼的。

楚回的表情像是要哭，但他又分明努力地在笑，声音嘶哑：“萧岚，我不残忍……我只是，比你勇敢一点点。”

“既然你不愿意解脱……那就，让我来做好了。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可是……你竟然骗我……”说来说去，他们之间，永远都绕不过这个死穴。

萧岚已经不想再听见楚回说话，他将他抱得很紧很紧，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如果那样他就可以不死，

如果那样，他们就可以一起死。

楚回却挣扎着，愤怒地挥着手臂：“我要说话……你让我说话！”

萧岚没有办法，只得将他放开了一点。

“就算……就算我是真的残忍，程度也不及你！我骗你，是拿我自己骗你，你骗我，却是拿别人骗我！我有什么不对！

我要付的代价，是我自己的命……你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别人的命……”

“小回，你别说话了，你别说话了……”泪水真是忍不住的东西，以前他以为自己永不会哭，但那其实只是因为，时候

未到而已。

这个时候，萧岚也和楚回一样，语无伦次了。他从不知道，看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的感觉，竟是这样一种比绝望

更绝望的，绝望。

为什么这么痛苦的人不是我，为什么要死的人不是我。

他宁愿自己这样死去千百次，也不想看到楚回在他的面前，死去这一次。

楚回冷冷地看着萧岚毫无章法的慌张，嘴角一扬，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已经见了太多我爱的人死在你的手上， 这

一次，轮到你了。”

凉风透过玻璃窗上的弹孔，呼呼呼地灌进来，却吹不醒萧岚的梦魇。他只觉得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