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生烟 下——年小初

爱的人死了，而他却还活着──这是他现在的处境。

爱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被他另外一个爱人害死了，而他却还活着，并且，还爱着──这是楚回曾经的处境。

他现在已经这么这么痛，那么曾经的楚回，是该有多么多么痛。

除了抱紧他，萧岚不知道，他还能再说什么话。

楚回已经不行了。

仅仅只是这样一想，萧岚就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楚回的眼睛已经开始翻白，手脚，也已经冰凉了。

这么久，萧岚都不敢往他身下看一看。可是现在，即使他不刻意去看，那些刺眼的，如同这透天的红光一般的鲜血，也

已经流淌到了他的眼底。

楚回曾经在血泊里，送走过他的亲人和朋友，而现在，他萧岚，也在同样的血泊里，送走他的爱人。

这是他唯一的爱人，即使死了，也不想再要第二个的爱人。

是被他自己，害死的爱人。

楚回的眼睛渐渐闭起来，紧握萧岚的手，也慢慢地在放开。

这一次，他还会像刚才一样，只是吓吓他，到最后，却拉住他的小么指吗。

楚回看着萧岚，眼神温柔，笑容温暖。一瞬间，刚才那个暴躁的楚回消失了，他又再一次，恢复了少年时的天真和安然

。

“萧岚，虽然你只当我是一个玩笑，可是，我一直，都是认真爱你的。”

滚烫的泪水，砸在楚回的手背上。楚回的表情有些困惑，不用明白萧岚为什么会哭，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哭，再没

有哭。

“傻瓜……我怎么会当你是一个玩笑……怎么会……”

楚回费力地摇摇头，示意萧岚不要再说下去。而他却还要继续。

“我爱你，可是也不能原谅你……你知道吗，我早就想死了……看到妈妈，外公，强子……他们，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

的时候，看到你拿着手铐走向我来，毫不犹豫地把我铐进监狱的

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死了……”

萧岚颤抖着双手，想去摸楚回的脸，却被双眼的模糊阻挡了。

“你一定不知道，你的那些小探子们也无从知道，在监狱里的日日夜夜，我有多少次，对着自己的动脉，拿起了刀……

咳咳……”

最后一口腥甜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直接喷了出来。

萧岚真想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不！”，可是，既然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么，他就必须要一直伪装下去。

事实上他一直在不断地提醒自己，没有楚回的日子，他还有，一辈子。

漫长的，痛苦的，没有光明和希望，只有黑暗和绝望，一辈子。

不愧是他的小回，这绝对是，最最残忍的报复和惩罚。

“可是……我都忍住了。萧岚，你知道吗，我是为了死，才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如果不死在你的面前，我不甘心…

…”

不甘心没有报复你，更不甘心，没有见到你。

“可是……他们日日夜夜都在叫我的名字……妈妈，外公，强子……他们，日日夜夜，都在叫我的名字……我很想他们

，我想跟他们认错，想跟他们说对不起……”

楚回眨眨眼，眼眶湿湿的，但到底还是没有哭。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所以，即使结局是死，也要走完。”

他的固执体现在很多方面，当然，也包括死亡。

萧岚抱着他，沉默。他一定要死，而他却，必须要活着。

阴阳相隔──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远的距离。

楚回望着萧岚，萧岚也安静地望着楚回，眼神碰撞时光旋即流转，如同一瞬间又回到从前。

从前，那场相遇。

均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有时也难免自负，觉得自己好像只要随便努努力，整个未来，就可以掌握

在手心。

那时，阳光从未阴霾，瞳孔里的彼此，俱是不可多得的少年俊才。

”小回，你喜欢我吗” “就那样吧，还可以”

”喂，你怎么可以碰我那里” “你哪里我没有碰过”

”喜欢我？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我怎么会骗你”

我怎么会，骗你。

小回你看，到头来，我还是，没有骗你。

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两人的立场一变再变，之间的牵绊也一重复上一重。然而，在其中一个人就要死去的时候，在这半

空之上的摩天轮里，他们两人，却依旧恢复了最初的澄澈眼神。

过去什么都好，可惜都是过去了。过去什么都坏，可也都是过去了。

他们之间，留不住的，都流走了。留得住的，都枯萎了。

楚回已经处于弥留之态。

他好像又做梦了，忽而梦到从前，又忽而回到现在。

“会……忘了我吗。”

楚回眼睛里有光，荧荧闪闪，暗灭无常──有些期待，但更多的是恐慌。别人或许会以为这是因为他怕自己的死报复不

了萧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唯一的，微小的愿望只不过是，想要萧岚记得他而已。他在这个世界已经这么孤单，如

果连萧岚都忘了他，他在那个世界，难道还要继续孤单下去。

楚回骄傲一世，萧岚想不起来，他曾经露出过如此脆弱的神情，寂寞，凄然，冷清。

“会。”萧岚脱口而出，感觉到楚回的身子瞬间一僵，他又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他要是连楚回都记不住，那这个世界，他还能记住什么呢，还有什么，是值得他记住的呢。

楚回侧眼看他，笑容有些冷，又有些苦，轻叹：“你又耍我，又说假话……萧岚，你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话呢。”

他不敢再相信他，但他的的确确，已经了无牵挂。他再没有亲人和朋友来让他利用，而现在，就连他自己，也正要挣脱

他的束缚。

萧岚抱紧他，亲他的眉梢和鬓角：“怎么会，我哪有骗你，我怎么会忘了你。”

楚回却像是根本没听到萧岚说什么一般。

或许，和他说话的，只是他梦里的萧岚。

“会记得，那个像白痴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楚回吗。”

他骄傲隐忍，却最终还是为自己的狼狈而笑出了声。

他笑了，然而萧岚的双眼，却模糊了起来。

“会记得的……会记得那个，说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少年的。”

楚回笑得浅，牵着萧岚的手不肯放开：“是啊，是啊，我说过，永远都不离开你。”

萧岚将楚回抱到自己的腿上，环住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地亲他的脸。

“那，小回会记得我吗。”

“……会记得，萧岚。”楚回瞳孔翻白，已经，几乎没了心跳。

“啊，那不就是我吗。”萧岚笑着哭，哭着笑。

楚回却仍是固执地摇头：“不……那不是你，那个叫萧岚的少年，不是你。”

”你变了，我却还没有变”

萧岚忽然想起楚回曾经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对于楚回来说，该变的不该变的，他都没有变。

然而对于他自己来说，改变的不该变的，他却都已经变了。

所以，那个少年，不是他。

楚回勉强提起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是你，我没有变，所以你放心……我的诺言，一定会实现。即使我死了，

我也就在，你的身边。”

萧岚说不出话。他紧紧抱着怀中渐渐僵冷的身体，想，此时此刻，他宁愿楚回再也不要陪在自己的身边──只要他能活

下去。

如果，他能活下去。

楚回瞳孔翻白，神志不清：“萧……萧岚，我冷……”

萧岚把他抱得更紧。

然而楚回仍旧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我冷……”

是啊，他冷，他怎么会不冷。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接近过温暖。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恐怕，早已经忘了。

“萧岚……我怕……”

萧岚混着眼泪，亲他的额头：“乖……你怕什么，有我在，你不要怕……”

“我怕……怕我去了以后，他们……他们会怪我……你说，他们会不会不要我……”楚回死死攥紧萧岚的衣袖，眼神里

弥漫着恐慌。在生命的尽头，人或许，只是想得到一些原谅。

萧岚重重地喘息着，只想把这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不不，不会的小回，他们那么爱你，他们怎么会怪你，怎么会不要你……”

楚回像是看到了什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眉，一会儿伸出手去抓什么，一会儿又哭着哀求，不要不要我。

萧岚从不知道，原来这个人，是如此害怕能被丢下。然而他却让他寂寞了这么久。

远方，有锺声响沈闷地响起，却像是，地狱的足音。

零点了。

楚回的表情瞬间轻松。困惑的茫然的挣扎的痛苦的，都随着这锺声远远荡开了。

“萧岚，生日快乐。”声音轻得像是没有。

原来，他拖那么久，也只不过是想跟他说一句，生日快乐而已。

然后，他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生命停止。

但是他的手却并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般，滑下来。

萧岚将它握得很紧很紧，好像只要他还捏着这样一双手，楚回就还可以活过来。

然而，他终究还是死了。他终于，还是死了。

萧岚觉得自己有些像是在做梦，他怔怔地看着楚回，觉得他只像是睡去了。只要他醒来，便仍是当年的那副模样，眼波

一动，眉梢一扬，神采犹是少年。

只要，他能醒的过来。

萧岚抱着楚回，就像抱着他的宿命。

他们将在一起，永不分离。

城市的灯火一点一点地暗灭。可是这对于萧岚来说，却都已经是无所谓了，楚回死了，他世界里的最后一盏灯，已经熄

灭。

楚回，这下你满意了吗，从此，这个世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说即使是死了，你也会陪在我的身边，可是，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现在就要你，现在，就要你。

然而楚回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身下如炼狱般血红，脸色如月光般苍白。

这个时候，萧岚多么希望他曾经读过的睡美人的故事是真的，只要一个吻，他就可以让他的小回醒过来。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世界从来不是童话，世界从来没有童话。就连天上的月亮，也只是冷冷地照着人间。

它冷眼看着，对于它来说，这个世界，只不过是又多死了一个人而已。

“你会去哪里呢”

“就在你的身边”

忽然一阵风来，它是这么说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