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日暖 下——年小初

噗通一声跪下来，又是哈腰又是磕头的，嘴里连连求饶。

楚回冷着脸听那个人说了很久，连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这样古老的台词都说出来了。那人颤颤惊惊地说完，眼

睛只盯着楚回手里的枪，生怕楚回一个不开心，就毙了他。

楚回转过脸朝他勾唇一笑。那抹笑容，融化在背光的阴影里，竟显得有些妖孽。所有的人俱是一愣，看得移不开眼。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敢回答。然而事实上，除了东子以外，所有人都在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点头。如果他不是杀人不眨

眼的魔鬼，那么为什么他可以在瞬间就打死了两个人，而且还丝毫没有任何恐慌的神情。即使是因为他已经被逼到了绝

路，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脸上也不该是如此的平静。

他们不懂，把楚回逼到绝路的，并不是齐鑫和他手中的枪，而是，某个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反复播

放。说他杀人不眨眼吗，说他是魔鬼吗，说他冷酷又冷血吗。那么，请你来尝一尝，曾经的甜言蜜语脉脉温情全部在瞬

间变成毒针刺骨万箭穿心的滋味吧──请你来尝一尝这样的滋味，然后再看一看，在你身后出现的，是不是再无退路的

万丈悬崖。不要相信武侠小说里悬崖下面是千尺深潭，藏有绝世秘籍和绝色美女的谎话。

这世上有很多所谓的绝路，其实都隐藏着柳暗花明的终途。然而有一样东西不是这样的。感情如果到了绝路──那就是

真正死绝的一条路。

有人吓得想跑，楚回没有阻止。只是在门打开的瞬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时，他笑了。

他转过来，看着他一直等着的那个人，来给他一个解释。

他天真地以为，那个人还会来给他一个解释。

萧岚走进来，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地走进来。只是这一步一步逼上前的姿势，让人觉得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

明明和以前一样俊美，甚至是更加逼人的俊美，可是此时此刻楚回的心里，却再没有涌动的痴迷。他曾是多么爱并相信

着眼前这个人，而现在，这个人却是来告诉他，这么久以来，他的第一句真话。

多么傻。

楚回把手上的枪往地上一丢，围在四周的人瞬间如鸟兽散。等一切安静下来，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和两具尸体。

楚回眨眨眼：“萧岚，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吗。”眼睛里有光在闪啊闪，如孩童般天真。他话说的平静，可是双手已

经不争气地颤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萧岚的脸上，没有笑容。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没有笑容的萧岚，竟然只是冷。他有些恍惚地想，原来萧岚的表情是没有过渡段的吗，除了温暖

，就是寒冰。

萧岚瞟了一眼四周，仍然没说话。

楚回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正在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出去，他刚才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冷酷无情，瞬间就被萧

岚击败的溃不成军。

他只是假装的冷酷，哪里比得过眼前这个人，真正的无情。

萧岚淡淡开口：“我只以为你会杀了齐鑫，却没料到，你还多杀了一个。”他看着楚回，露出了一个揶揄的笑容。

楚回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原来萧岚的笑，也可以这么冷。

楚回握紧双手，并不是想要打上去，而只是怕那已经无法抑制的颤抖会暴露他的软弱和恐惧。只是会有用吗，他这么冷

，冷的不得不颤抖。

“萧岚……为什么。”声音是沙哑的艰涩。

可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是萧岚为什么要这么做吗，那么萧岚到底做了什么；是萧岚为

什么要欺骗他吗，那么谁能肯定萧岚就真的骗了他。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都还在给萧岚找借口，欺骗自己。他宁愿等着萧岚再给他撒一个谎，也不愿意承认眼前唾手可

得的真相。

楚回看不到，他此刻看着萧岚的眼睛，仍然闪着渴望被拯救的光。尽管微弱，可是执着。他从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为

了一个人这么执迷不悟。

萧岚走过来，站在楚回面前。微小的身高差距让楚回抬起脸看他。这么熟悉的一张脸，为什么忽然就变陌生了；他眼睛

里温暖的光，为什么忽然就变冷了；他嘴角一直勾出的那抹弧度，为什么忽然就消失了。

这是你吗，萧岚。

萧岚抬起手揉揉楚回的头发，瞬间的触碰感，让楚回忍不住恍神。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不对，其实什么都还和以前一

样对不对。现在我们不是在充满鲜血的案发现场，而仍是在教室里做着永远做不完的试卷，对不对。

可是萧岚的话却让楚回瞬间回到现实：“楚回，你变傻了。”

如同一瞬间置身冰窖。原来所谓世界坍塌，也不过只需这么一句话。

“你在骗我。”他终于肯舍弃还带着希望的疑问句，而改用没有丝毫情感起伏的陈述句。

萧岚想了想，说了句：“现在没有了。”

现在没有了──萧岚，你怎么可以说的这么理所当然。

“你在利用我。”

萧岚顿了顿：“不是的。”

他该感到有所希望吗。

“你对我并没有用，楚回。”

他该表现出目瞪口呆吗。

“我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身边的人都太有用了。”

他该上前去扇他一巴掌，然后把他打倒在地吗。

东子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听到这句话，也该明白点什么了。他霍地站起身，语气不稳：“萧……

萧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楚回冷笑。萧岚的意思就是，他利用了王东的父母，利用了张忠强的父母，在这两年时间里，把齐

家一点一点地击垮了。而现在，齐家终于被他弄死了。

那么现在的状况就是在算总账──他们之于萧岚的用处，已经全部没有了，所以可以毫不留情地被扔掉了。

啊，不对。不是留情，怎么会是留情。萧岚对他，自始至终，没有感情。

东子气的大喝一声，飞奔上前想要一拳挥向萧岚，萧岚仅仅只是抬了抬胳膊，就把东子撂倒在了地上。他神色依旧，连

脚下位置都没移动分毫。楚回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一直都知道萧岚很强，只是没想到，萧岚比他以为的，还要强

大许多。

楚回扯了扯嘴角，笑道：“真是难为你了，既要装得那么弱，还要装出有感情。”

萧岚挑挑眉说：“还好。”

楚回点头附和：“嗯，也对。幸好我长得也不算难看，整个人也还过得去，所以你也就勉强陪我演演戏了。反正对于你

来说，演戏也不是什么难事，对不对。”明明是没有感情的陈述句，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却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压抑而

绝望。

萧岚默了一会儿，问：“楚回，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相信吗。”

“会啊。”楚回回答得很快，连萧岚都有些讶异，“你喜欢我，只不过，还没有喜欢到可以让你甘愿放弃你的野心而已

。”

是要多么坚强，坚强到残忍，才能说出如此疼痛的事实。

楚回看着萧岚的眼神忽然很真诚：“萧岚，我很佩服你，真的。”他笑了笑，眼睛里的光芒亮的让人睁不开眼，仿佛和

身后的阳光融为一体，“我就做不到你那样。”

做不到哪样。做不到可以为了一个从小立定的野心去伪装，去欺骗，去眼光四面耳听八方，去不择手段耍尽心机，去赔

上那么多人的前程和性命。

“我现在有些懂了，为什么那些人都说，你太恐怖。”楚回转过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身看着脚下的繁华万千，

“你真的不是人，你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他们曾经无数次靠在一起，站在这里，俯瞰整座城市，那个时候的居高临下，让楚回觉得，仿佛人世间的所有，都尽数

掌控在他们手中。结果今天他才知道，其实真正掌控的人，只有萧岚一个人而已。

他不过是被萧岚挑中的工具，还是个没什么用的工具。

他转过脸来，看着萧岚，眼睛里终于开始有湿润的眸光在一点一点地闪。他曾经以为，那么多的东西，那样巨大的幸福

，他都已经拥有。似锦的前程，壮丽的人生──那么多，曾经以为那么多。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只

是个骗局。不过是萧岚为了接近他，或许是萧岚有些可怜他──所以才给他编织了这么一个温柔的梦境。

梦里的所有东西，自然都是幻影。而今天，他终于被现实的一道惊雷劈醒。他不怨自己留不住那些美好，因为它们本身

就从未属于过他。

他只是恨，恨他竟然还是不愿意醒，恨他竟然还是想重新睡去。

萧岚看着楚回，和楚回闪动的眼神比起来，他的眼瞳只是一如既往的黑，黑的像是没有底，直要将人吸进去：“第一次

在除了做爱的情况下看见你哭──你绝望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萧岚走上前轻轻捏住楚回的下巴，明明是很温柔的动作，却让楚回憋在眼眶里的泪水瞬间落下，砸在地板上，扑通扑通

，好像绝望的心跳。

“比起你平时的高傲，我反而更喜欢你受伤的模样呢。”他凑近楚回的耳，轻声呢喃，“楚回，你不知道，这样的你究

竟有多迷人。”

“你说得对，楚回，我是喜欢你的。”

“乖，求我。”

楚回一瞬间瞪大眼，瞳孔失焦，恍若迷失。这是什么话，这是本该在什么情况下说出的一句话。楚回的身体轻颤，全身

都不自然地抖动。他已经被萧岚驯服到了怎样的程度，就连仅仅只是听见这句话，都能立刻想到曾经无数次的缠绵和亲

热。

萧岚朝楚回的唇吻上去。楚回呆傻在原地，没有反应，如同木头人一般僵硬。

萧岚撬开他的牙关，一寸一寸地吻过去，明明是攻城略地般的侵略，却硬是被他扭转成千回百转般的柔情。

很久很久，久到让人以为楚回已经傻在原地。

萧岚忽然皱眉，舌尖一阵剧痛。

楚回如发疯一般猛地攀住萧岚的脖子，紧闭牙关，咬上他肆意的舌头。萧岚吃痛，瞬间捏住楚回的下巴。直到下颚已经

痛的发麻，仿佛连骨头都错位，楚回却依然保持着如此倔强而坚持的姿势，死不松口。

被萧岚一拳打出去的时候，他狠狠撞上了身后的玻璃窗，背脊剧痛，痛得令他恍惚。可是，不够，这样的痛还不够──

还不够让他忘记，此刻他心里，惊天动地的痛。

萧岚的脸阴晴不定，伸出舌头舔了舔，舌尖全是血，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再迟一点，他的舌头就会被楚回咬断了。

楚回是真想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楚回抬头看着萧岚笑，这样一张沾满泪水的笑脸，实在是看得人惊心动魄。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冷笑：“萧岚，你果

然做什么都是一套路数──明明是为了侵夺，却非要做的柔情似水，缠绵悱恻。我只是恨，恨为什么我不早一点咬死你

。”

萧岚把血咽下去，因为舌头受伤的原因，话音不太清楚，可是说的话却仍然令楚回瞬间僵住：“……你舍得吗，你舍不

得的。”

楚回慢慢滑坐到地面，剧烈地喘息着，然后抬头看着萧岚，眼神狠厉，声音决绝：“我舍不得？对，我舍不得，所以我

要和你同归于尽，我要和你一起死──”他咳了一声，然后笑，“即使是到地底下，我也要报复你。”

萧岚看了楚回一会儿，扬起笑容，衬着沾满鲜血的唇角，这笑容看起来有残忍和嗜血：“不愧是天蝎。”

楚回想了想，说：“你也不愧是‘处女’，现在想来，竟然和李小娜的分析，一模一样。”

两个人都再没说话，巨大的真相摆在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还能有什么说的呢，还能用什么来解释呢。原来

纠缠了两年的感情，不过是一个欺骗和利用的老套故事而已。

楚回终于真正看清了萧岚。一直笼罩在萧岚身上的那层岚烟，缓缓氤氲开去。他终于看清，那个人从来不是温柔，而只

是耐心。

警察进来的时候，萧岚将早早布置在这房子里的八个针孔摄影机交给了他们，里边有这场血斗的全过程。楚回看得笑了

──他还真是费尽心机。

警察开始清人的时候，楚回便一直缩在落地窗的窗角，懒得再理这些闲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往他这边走来，抬

脚碰了碰他，他懒懒抬头一看。啊，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他其实应该震惊的，只是最震惊最痛苦的都已经过去，他还能剩下多少感情来被压榨。

来的人是凌睿，他名义上的父亲，他叫了十多年爸爸的，陌生人。

什么都不用说了。原来萧岚口中所谓的，他身边有用的人，还有一个凌睿。楚回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警察走过来

要拷走他，萧岚却忽然接过手铐，走了过来。看那样子，他是要亲自给楚回拷上。

楚回眯起眼看萧岚，衬着手铐发出的寒光，萧岚的脸显出前所未有的清晰。啊。楚回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原来一旦揭

开了面具，萧岚的脸就是这般模样。

萧岚没有催他，楚回自己很自觉地伸出了手。盯着明晃晃的手铐，他神情恍惚地说了一句：“这姿势好像是要交换戒指

似的。”

萧岚的手一僵，然后！地拷上。

其实不用拷，萧岚。楚回抬头朝萧岚笑笑，笑容竟然是久违的温柔。

我不是早就已经被你牢牢攥在手心里了吗。

如果说他和萧岚的这一切是一场决斗，那么他输了。命运给了他们同样的机会，让他们赌，赌谁会付出感情。他没赢，

当然应该接受失败的惨烈。

他只是没法像萧岚那样能装，能像他把没感情装成有感情那样，把有感情装成没感情。

感情怎么可以压抑得住，怎么可能掩饰的了呢。即使是在被警察拷走的最后一刻，在萧岚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最后一刻

，他都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

随便他怎么理解，是怨恨也好，是爱恋也罢，总之他舍不得，他放不下。

隔着几步的距离，却是再难逾越的鸿沟。有警官上前推了他一步，吼道：“看什么看，用那种眼神，还想要报复吗？”

楚回笑了。没错，没有人可以理解的，除了萧岚自己。他们都以为他看向萧岚的眼神很冷，很恨，然而那只是表面。只

有萧岚知道，在那抹闪动的眸光里，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深情。

短短数步，隔着的，却是生与死那么遥远的距离。所谓情深一场，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Love is a carefully designed lie。

爱情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

楚回亦步亦趋跟着前方的警察，恍恍惚惚地想，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究竟是受了怎样的伤。他能说的这么冷静，冷

静到近乎冷酷无情，究竟是因为没有爱过，还是说，已经不能再爱了──那是生命不能再承受的重量。

楚回看着萧岚，看着那个给他设下谎言的人，眼底的惊涛骇浪，只有他们彼此才懂。

抱抱我吧，再抱抱我吧。

楚回动了动唇，却被警察猛地往前一推。他踉跄了几步，低下头。一直被警察推着往前走，上警车的时候，终于没有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