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朝年看着吟壁,把本来指向自己的带刺话头,又推到了赵希龄身上:“赵老板,你既然知道这个理,也就应该明白,
什么地方是好的,什么又是不好的。放着自己的徒弟都是宝,尤其是像吟壁这样的,不知道心疼,怎么好把他放在这种
场合糟蹋,端端一株兰草染的一身污秽,这就是你的不对!”
赵希龄被夹在中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为得直往后退。
几个人玩笑着,话里有夹枪带棒的,最后终变成了吟壁和董朝年走在了一处,赵希龄巴巴看着人家。
董朝年故意拉着吟壁走快了几步,看众人渐远,低头对吟壁说:“陆府的老爷要纳第四方小妾,刚又逢他们家少爷补了
右春坊庶子的官职,便要在自家摆几桌酒宴。前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若唱得,明儿我叫人来接你。”
吟壁喜出望外,差点就一口答应下来,转念想想还是说:“我得问过师傅。”
“你师父只盼着你们攀上高枝,替他挣名赚利,怎会拦着你?”
“拦是肯定不会拦的,但他毕竟是师傅,请示了那是规矩和孝心。”
董朝年点头:“也好,今儿晚上早点休息,和你师傅商量好。东街陆府,别晚了巳时。”
夜里,吟壁伺候着赵希龄躺下,犹豫了半天,在退出去之前还是说,董朝年邀他去陆府看看,兴许能多讨几个活儿回来
给师兄们亮相。
吟壁如此这般,是怕赵希龄这人心眼小,自己先出了风头,惹得他不高兴。
没料到赵希龄却着实为得祥庆班能早日混出名堂着急,只要有机会,绝不肯放过,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再加上吟壁又会
说话,他听了这事竟然高兴不已。最后又爬起来嘱咐了半天,上不上台唱戏没关系,多结识些老爷大人是顶要紧的事儿
。
吟壁笑:“哪有什么富人只瞧上一眼,就愿和戏子结交的?”
赵希龄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没有?!这就要看缘分,没有了缘分,便还瞧你有没有手段。”
其实这回,吟壁错了。
陆府的宅子里,确实有他认识的人。不但认识,还是位故人。可这故人带来的却不是好运,用吟壁后来的话说,应是他
命里的一场——劫数。
陆容精致的面孔上眼瞳微张,冷飕飕透着股邪气,坐在一榻后院的高脚春凳上,把指尖的一块儿翡翠悠荡得来来回回摆
个不住,瞧着吟壁嘴角沥沥滴在地面上的血。
吟壁抬起头,看了同跪在身边的人一眼,紧咬着牙咳道:“……是吟壁,自个儿瞎了眼!”
陆容饶有兴致地用千履坊手工缎面的布鞋,勾起吟壁的下巴,问:“物件都是一换一,你倒是说说……要怎么赔?”
第四章 罗刹海
陆府迎亲的轿子是从侧门静静地抬进去的,董朝年和吟壁,也是从这个门进去的。
吟壁问董朝年,为什么老爷娶亲不弄的热闹些。董朝年说,这陆府的老爷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府上现在大事小事都
靠着那位少爷。杜府今天其实主要是因为少爷陆容在朝廷补了差事,才做的庆典。
吟壁顺着他的意思,说:“想必那陆少爷是个有本事的人物。”
董朝年抱着他那把龙头胡琴直摇头:“不过是补了个右春坊庶子的职位,也就是翰林供奉转录时的闲差,他们旗人靠着
身份血统,哪个没有吃着朝廷的俸禄?要说这位陆少爷,本事不是没有,可阴沉戾气倒是更让人难忘些。”
吟壁心想,谁家的少爷不是这个样,我爹若是没死,我指不定也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待后来真见识了,又把方才的话收
了回去,皱着眉叹:我若纵是个千金的身子,也绝不会像这人如此邪佞。
原来那天厅里的供桌上摆着各式点心,府里面人杂,便也没人留意。一只全身雪白,只是尾尖带着一撮黄毛的大猫跳上
了桌子,竖着双金色的窄瞳拨拉起了糕点,直弄得祖宗牌位前狼籍一片。到最后啪嗒一声,写着“奉祀陆门历世祖宗暨
三代一切之神主”的那块最大的牌子,倒在了堆黄果杏仁茶饼酥中。
大猫躬身欲逃,几个下人眼看闯了大祸,扑将上去死死压住猫脑袋。
陆容笑吟吟走过来,左手按着猫脖子。其他人赶紧缩了手回去,埋着头汗涔涔立在一边。
陆容从折了几折的宽白袖边里露出右手指尖,顺着猫背缓缓地摸。大猫极享受地眯了眯眼,轻轻“喵呜”了一声。
管家抖着两手欲扶起牌位,陆容摇摇头,管家立时被雷劈一般嗖地又缩回了手。不但缩回了手,连脖子都缩快没了。
陆容问:“这属谁的错呢?”
没人敢应声。
陆容道:“我看是……猫!”
话未说完,一手猛地捉了猫尾,那猫浑身一僵,尾巴旗帜般直挺挺竖了起来。陆容拿起果盘里一柄精致寒刃,“刷”地
落手,猫身子像块石头掉在地上,而后箭一般射了出去,石板上只留下斑斑点点的暗红。
陆容手腕上还卷着条猫尾,递到下人怀里,捏起块白绸帕子擦擦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笑了起来:“怎么不吃了,各
位接着玩儿。”
吟壁立在台侧,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下道:这人千万莫招惹,就算是得罪了皇帝老子,也别沾惹到他!
可不一会儿吟壁就把刚才叮嘱自己的话给忘了,那就是当他看见新娘子给老爷奉茶的时候。
吟壁妆还未卸行头也未换,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陆老爷像个辟谷已久的神仙,端坐在主位上。那新娘子颈子细白,垂着头缓缓走到跟前,唤了声:“……老爷。”
陆老爷接过茶抿了一口,喜婆过来扶起新人,朝立在旁侧的陆容又福了一福,陆容摆摆手,也不怎么在意。最后新人转
过身,朝众宾客拜谢。
吟壁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踩着个扮老生的。那人瞧到前面漏出个空隙,忙插身把吟壁挤了出来。
吟壁微怔,孤零零站在人墙外面,右手去摸自己的鼻尖,有颗红痣就在新人脸上的那个位置。吟壁嘴张了张,一个“姐
”字叫的微不可闻。
接下来的半天吟壁全坐在台子后面的衣箱上,看着通向后院的月亮门。整个人呆呆的,脑子里是陆老爷那只鸡爪般的手
,摸在姐姐粉白粉白的脸上时的景象。姐姐当年哭得气短,坑坑巴巴噎着嗓子也不知到底叫了些什么,可今天想起来,
不是分明在喊“救救我,孝林……”
人牙子真不是东西,十几岁的女孩儿,五十几岁的老头。
天色沉沉,酒宴正酣,忽然前厅开始喧哗,所有人都向外拥,几个下人搀着老爷踉踉跄跄从后院里往外走,边走边喊:
“端郡王府的小贝勒来贺喜了,老爷快去拜见。”
老头子激动得离门厅还有十几丈,一边叫:“顶戴呢,我的顶戴!”一边膝盖软的打出溜,恨不得现下就跪在地上。幸
好仆人们架着他,后面赶过来个小厮抱着他的红顶子,他抓过来扣在头上,不停地大喊:“皇家恩典,陆怀俭拜谢涕零
。”
吟壁悄悄站起来,看看四周,顺着墙根往后院走。跨过那道石头月亮门,心里紧了一紧,回头望望只闻人声不见人影的
前厅和戏台,再看看饕餮般张着大嘴层层叠叠青砖黑瓦的后院,猛吸了一口气,迈开步子跑了进去。
吟壁睁着眼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摸索,也不知跑到了哪里,那一层密密麻麻的喜庆气息都被甩在了身后,几段打了夜露
的喜幛沉甸甸挂在一排屋子的前面。
他手心潮湿,嘴唇发木,摸到唯一亮着灯的那间门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喜烛衬得白宣新糊的窗格子,红漫漫一片。
屋里忽然有人问:“可是老爷回来了?”
吟壁哽咽着,两唇翕合——“……”。
屋里半天不见动静,吟壁捂着自己的嘴,死也不肯哭出声。指甲抠在门板上,泪水一路蜿蜒着滴进了泥里。
听见屋里有人往门边儿走,犹犹豫豫地问:“是谁?”
吟壁跌跌撞撞转身往回逃,什么也看不真切。忽就和一人撞了满怀,那人跌出去瞬间,尖叫得震翻了半个陆府的瓦。
一个小厮溜进大厅,附在陆容耳边细细碎碎说了些什么。陆容匆匆说了句,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和雪眉那畜生一
般没有眼色,先关起来,送走了贝勒和众宾客,我再去审。
小厮打个千欲走,陆容又叫他,回来!
他皱着眉想了想又道:“叫管家给三太太寻个大夫,瞧瞧惊得重不重,好生安慰些,但也叫她别趁着闹。不过是个贼罢
了,和四太太没干系,老爷今夜的喜事不能耽误。”
吟壁被反绞着手,吊在下廊一间老屋的大梁上,晃晃悠悠打着转。头胀得厉害,陆府的家丁捆人手法娴熟,他全身的骨
头像被钢钉钉住了般不能动弹。尤其是手腕和膀子,简直已经不似他的了。
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更不知过了多久,耳朵已经嗡嗡地响个不住,才听见有人下了门外的锁进来。
努力抬起头,进来的人不多,为首的一个打着盏灯笼,侧开身子恭敬地让开,露出一张沉着脸的白净面孔来,吟壁心下
一凉——陆容。
虽知道这陆府的事儿都是陆容做主,但吟壁被擒着的时候,还是不停地安慰自己,或许陆容今儿乏了,便会交给别人处
置;又或许老爷偶然间会过问此事;再或许直接把他送官好了,说不定还能碰见小川……不过这又怎么可能呢,他可是
私闯了陆府的内宅,还不知冲撞了什么女眷,这种事情传出去,陆府是要丢面子的。
这种人家,可以损钱,但是绝不可以丢脸,这是明白人都知道的理儿。落在了陆府人手里,就好比掉进了罗刹海。今夜
不大不小的事儿,陆容定不会轻易就如此过去。
本就是夏季,吟壁又被吊着,汗顺着额头爬到鬓角,再从鬓角滑到下巴,滴答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脸上本就淡淡的妆容
,早已经没剩几分。
负责看守的家丁抢着献殷勤,冲上来就给了吟壁一巴掌,隐吟壁嘴角的血淋淋地流出来,顺着刚才汗水的痕迹蜿蜒而下
。
陆容从袖子里取出块帕子,走过来仔细端详吟壁了一会儿,慢慢开始给他擦。
吟壁僵着身子,任他摆布,心里不由想起了刚才那只断了尾巴的大肥猫。
陆容果然张口问:“这又属谁的错呢?”
还是没人敢应声。
吟壁咬牙:“我的!”
陆容笑:“把他放下来,吊着直转悠,我都不好就手擦。”
吟壁挨着地面的时候,脸色刷白,全身散了架似地动弹不得,只能侧躺在地下。
陆容撩起袍子,蹲在他旁边儿,继续给他擦脸,还埋怨:“把灯笼举近点儿点,爷我都看不见。”
管家只好把灯笼拎到离吟壁的脸不到几尺的地方,一轮光晕洒下来,投在吟壁的面孔上形成了好几层光圈。
吟壁被关得久了,眼睛刺得睁不开。恰巧一滴蜡油晃晃悠悠从绢纱里的灯座上滴下,刚就滴在了他的脸侧,吟壁忍不住
“哎呀”叫了出来。
陆容弯着眼睛笑,道:“说吧,你和三太太什么关系?”
吟壁一愣,说:“我不认得三太太。”
陆容的手臂轻轻又碰了灯笼一下。
这滴蜡滴在了吟壁的鼻尖。
吟壁猛地畏缩,眼睛眨眨,没吭声。那蜡滴虽烫,但也不是什么不能耐的痛楚,只要心下有意识,忍忍很快也就凉下来
了。
陆容边擦边撇着嘴摇头:“你不认识她?你不认识她你和她在小花园里私会,还闹出那么大动静。你这顶好看一张脸,
若不是吃那口饭的,岂不是暴殄天物、莫大的浪费?”
吟壁颤声说:“我是祥庆班的赵吟壁,今儿逢府上办喜事,恰巧来登台献丑,实在不干三太太什么事儿。”
“我们没请祥庆班儿的人呀?”
“董老板!董朝年带我来的,少爷问问他就知道”,吟壁急切地说。
“这么晚人都散了,董胡琴他老婆据说是打水的时候突然摔了,惊着了肚子里的胎,我还特地准了他假先走。你这么说
,我现下哪儿找人给你作证去。你是看我性子温……专扯出闲话熬时辰是不是?”陆容说到这儿,似乎不经意一抬手,
撞得灯笼里薄薄的竹篾架子都吱吱响了起来。一滩蜡油泼出去,正溅在吟壁的眼角边儿。
吟壁猛地惨叫着翻滚,差点把陆容撞翻。下人们手忙脚乱去扶,陆容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待吟壁不挣拨了,陆容试探着俯下身,瞧见吟壁一只眼睛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淌,额上的贴子也掉了,满头是汗。
人毕竟比不得猫,再何况是吟壁这种可怜见的长相,陆容刚才手重了,难得放软了口气去劝:“早认了,也少受点委屈
。”
吟壁疼得受不住,呜呜咽咽说:“我在后院迷了路……”
“你跑到后院来干什么?”
吟壁哭着又不肯说话了,陆容看着他左眼处烫的通红,忍不住用指尖去拨拉上面已经干了的蜡屑。吟壁不知他要做什么
,吓得直往后躲,哭道:“我跟什么三太太完全不相识四太太是我姐姐我和她失散多年今儿看见了一时没忍住就跟了进
去……别、别碰我了,我全都说了。”
陆容皱着眉,隔了半响道:“说得太快,没听清。”
吟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陆容突然就觉得,这孩子比那只叫做雪眉的猫儿——好玩儿多了。
下人搬来一榻高脚春凳,陆容坐在上面,悠悠道:“四太太,你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不?”
四太太仍旧穿着那身大红的喜服,看着陆容的面孔,不知怎的腿一软,吓得也跪下了。
陆容挑眉:“看来没错,你是他什么人?他若真的是你弟弟,我今儿便开恩,容你们相认。他要带了你回去,我也不拦
。免得人家说我们陆府仗势欺人,大不了明儿再给老爷买个更俊俏的。”
四太太一听说要送他走,几乎爬上前抱住陆容的腿:“不认识不认识,我谁都不认识!别送我走呀,我今儿才进门……
我又没犯错,好容易熬出来了,怎么又让我回去……”
陆容本想做一回大度,没成想四太太这么个样子。
吟壁去拉他姐姐,说:“是我,姐姐你看看,是我啊!”
四太太甩开他的手:“谁认识你,我家人早死光了!噢,看我现在风光了,谁都想冒出来认亲。”
陆容精致的面孔上眼瞳微张,冷飕飕透着股邪气,把指尖的一块儿翡翠悠荡得来来回回摆个不住,瞧着吟壁嘴角沥沥滴
在地面上的血:“若不是这样,那便是你在撒谎。”
吟壁楞在当下,气得身子发抖。抬起头,看了同跪在身边的人一眼,紧咬着牙咳道:“……是吟壁,自个儿瞎了眼!”
“你是——贼!我说的可对?赃物我不知道在哪儿,可我知道你到我们府上定是偷什么来的”,陆容饶有兴致地用千履
坊手工缎面的布鞋,勾起吟壁的下巴,问:“既然这样,物件都是一换一,你倒是说说……要怎么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