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我不会告诉他的。」
格雷丝笑逐颜开。她真是个漂亮的女孩,美丽、而且直率,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即使我多么想把洛·唐克斯碎尸万段
,却怎么也无法恨起她来,哪怕她那样憧憬地念着他。
她问我:「你一定会找到他,对么?」
我点头。「你等一下。」她说着匆匆起身离开,若非大肚子让她行动不便,她肯定会跑起来的。我坐在原地等待,不一
刻她回到外面,手里握着一只白信封,紧紧地压在胸前。
我站起来,迎上去扶住她。
「请你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他。」格雷丝略喘着气说,「亲手交给他,求求你。」
「这是什么?」
她在沙发上慢慢坐下,把信封递到我手中。
「小时候哥哥就喜欢把东西藏在我房间里,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爸爸才不会注意到那些东西吧——他甚至把他的第一
支枪也藏在我的衣橱里。」忆及往事她不可置信似的摇了摇头,「结婚之后我收拾房间,在我小时候的玩具房子里找到
这个,我想也是他留在那里的。」
我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姨妈写给我妈妈的信。在他们前往美国之前——也就是他们失踪之前。」
「信里的内容呢?」
格雷丝歪头想了想,「姨妈提到他们准备去帮一个朋友的忙,还有一些其它的事。我想信的内容没什么重要的,却是姨
妈的亲笔信,所以哥哥一定想要回去吧。请你到时交给他。」
我低头看,信封微微泛黄,显然已经放了许久,每一层破旧皱褶却都被细细抚平,爱惜地包在一层平整塑料封套中。信
封正面,褪了色的蓝色墨水写着这里的地址和格雷丝母亲的名字,字迹纤秀整洁,漂亮得简直像电脑印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我忍不住了,「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相信我,让我来做这件事,我们不过初次见面而已。
「收到钱后,我曾经雇请私人侦探找寻哥哥的下落,却没有任何结果。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格雷丝轻声说,她
仍在微笑,我却能够看到她眼中蕴含的泪意。「也许你会认为我很傻,可我感觉到,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你一定会找到他,对吧?」
她细细柔柔的声音中满是笃定,「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到底为什么要找到他。我相信你,在那之前你会帮我把这封信交
给他,然后告诉他:我们想他,一直想着他。拜托你。」
我在她茶色水晶般的眸子里头晕目眩。
是的,这女人是他的妹妹,他们的眼神那么相像,透明、而且毫无疑虑。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逃也似的离开她。跳上火车,踏上返回伦敦的路途了。
格雷丝问我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叫汤姆·斯塔尔,那甚至不是我的真名。
坐在火车上我有数次想要转头回去告诉她我并非为了帮助她才去寻找洛·唐克斯的下落。我只是想要他为我爱的人偿命
,我不能、也不想帮她传递什么消息。我不要这样。
最终我什么都没做。
心情极差。回程中我已没有了来时的急切和期盼。那封信放在手边,我无聊地捏着它揉来揉去,却始终没法下定决心打
开。我到底在做什么?我骗取无辜的人的信任,只为了达成我个人的目的,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心如乱麻,怎么也没法
说服自己,就这样回了伦敦。
伦敦正下着小雨,整个天都灰蒙蒙的,让我更加压抑不安。在我眼前始终回荡着格雷丝·邓肯那双茶晶色的眼睛,她的
声音清爽又温暖,她对我说「谢谢」,诚恳得让我羞愧。
我是个混蛋,我自己知道。
这样心神不定,便觉得格外疲倦。我放弃晚餐转头直奔旅店,一心想着扑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只盼着一夜酣眠能驱散
我胸口这股闷痛,忘掉那女人企盼又不安的眼神。
上帝保佑我,这不是我的错。
一进旅店事情便有些不对。店主等在门口,见到我一言不发,只从柜台后面拎出两个箱子。我当然认得,是我放在旅店
的行李。家里被火烧成一片瓦砾之后,我一无所有,是安吉利娜带我买了换洗衣物和日常的生活用品,用这两只箱子装
起来,住进旅店之后一直忙忙乱乱,这些东西也一直放在箱子里不曾取用。我困惑地看店主,那个爱尔兰人翻着白眼,
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对我说:「房间里没有你的东西了,先生。预付的房款也在这里。」
我愕然。「你要我搬出去?我付了钱,你没有这个权力……」
「我们是小本生意,利薄经不起风浪,我不管你怎么惹上了条子,你不能住在这里。」
「警察?」
「警察来搜查你的房间。天,你快走开!」
我还来不及再开口,他便招招手,他那两个身强力壮又蛮不讲理的儿子便冲上来推推搡搡,直把我丢到门外,连行李一
起丢在伦敦湿漉漉阴冷的街道上,摔得满身泥泞。
这巷子僻静无人,只仅仅有汽车鸣笛声从远处热闹大街传来,格外萧索。
直到按响安吉利娜家的门铃,恍惚混沌的感觉才有所消退。
身上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湿,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不用看也知道自己何其狼狈。被旅店赶出来之后我便一直在街上游荡,
明知道自己应该另找地方栖身,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最后,不知不觉地却又回到了安吉利娜的家。
我明明决定再也不依靠她的。
门铃响过第三声她的脸出现在门口,撩开缕花纱帘向外看,见是我,她明显愣了一下。
我有气无力地叫了她一声,「安娜……」
她猛醒似的慌忙打开门,让我进去。
「怎么弄成这样?」她一眼看到我手里的行李,「你搬出旅店了?出什么事了?」
她一叠声地问,跑进盥洗室取了毛巾,又端来热咖啡给我。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忙进忙出,突然觉得整个人都放松
下来,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
安吉利娜诧异地看我,在我面前坐下来。
我说:「我被赶出来了。警察搜查了我的房间,拿走了丹尼尔给我的资料——那群混蛋!」我忍不住激动起来,「你知
道么,洛·唐克斯是个该死的警察!他是警察,这是个阴谋!」
「我知道。」
安吉利娜的声音太过安稳,我不由一愣。「你知道?」
「洛·唐克斯以前是个警察。」
「以前?」我忍不住冷笑,「那你知道他涉嫌谋杀?」
「他被控谋杀他的上司,和一个十七岁的街头男孩,如果你是指这个。」
有人在我身后回答。
不是安吉利娜的声音,是一个男人。
我猛回过头,格雷纳警探就站在我身后。他只穿着一件蓝灰色的翻领T恤,领口敞开。虽然没有警察笔挺的制服,但那黝
黑微笑的脸和金发让我一眼认出他。我看着他,不可置信,只得回头望着安吉利娜的脸,希望她给我一个解释:这个混
蛋警察为什么在她家中?
她什么也没说,却比说什么都明白。
我这才注意到之前一直没有发觉的细节,天才刚刚擦黑,她却已经换了家常睡袍,显然刚洗过的濡湿长发纠缠曲折绕在
肩头,浑身散发着沐浴乳的香气。
而那个留在她家中的男人,短短的金发显然也是湿的。
我嗫嚅着「你……你们……」几乎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嗡嗡作响之外,一片清明。
「是你。安娜,你告诉警察我求丹尼尔帮我调查,所以警察抄没了他的设备。」
所以那晚她突然打来电话,不是为提醒我与律师会面,而是担心。
担心警察对我采取行动。
我浑身发冷,脸却滚烫。怎么可以是她?
可还能有谁,就算不想承认理智上却毫无辩驳的余地,如果并非是丹尼尔的网上行动惊动了警察——怎么会是他呢,他
甚至没有入侵警方网络——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我只告诉一个人我的计划,安吉利娜·斯塔尔。除了她还能有谁。
我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该放声大笑。我最信任、亲近的她,背叛我和这个人搞在一起。
「为什么是这样……」
我喃喃自语,抓住她肩膀的动作几乎不由自主。她惊呼了半声,向后躲去,几乎与此同时,我被揪住衣领整个人掀翻在
地,脸被按进脚下密织的东方地毯,按住我的那只手力道极大,我几乎不能呼吸,拼命挣扎却毫无效果,一时间头顶的
每一根血管都突突地猛跳起来。
「安东尼,放开他!」
那只手收了回去。格雷纳警探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他的目光自上而下,轻蔑冰冷。
「洛伽诺·唐克斯的两件谋杀嫌疑最后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小子,这你又知道多少?」
我爬起来,摸着剧痛的脖颈,不甘服输地对他喊,「那和这件事又没有关系!」
警探耸耸肩,「这是你问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绕过我,走到安娜身边撩开她的长发,似乎在检视她是否受伤。一面心不在焉地又说,「实话告诉
你,洛伽诺·唐克斯已经死了。七年前一场车祸。」
「他有一辆铁灰色的玛莎拉蒂。」
格雷纳点点头。「就是那么一种车。」他好像觉得很得意似的笑了笑。
「我不信。」
安吉利娜发出一点声音,似乎想阻止我。警探却无所谓似的又笑了一下,「随便你。」
他在安吉利娜脸颊上亲了一下,整了整自己的腰带。「我还要值班。」他说着向门口走去,立刻又转了回来,把一张折
叠起来的纸丢在我面前。「你的资料。」他加重语气,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听见他在嘀咕:「这些蠢小鬼。」
可我没力气反驳。
他走了。
房门在身后闭合,锁头里有轻微的碰扣声,似乎也一下子敲碎了我全身的气力,我跌坐在原地,甚至忘了爬起身来,脑
子里被塞得满满的,全是格雷纳警探离开前低头的那一吻,以及安吉利娜不安又甜蜜的表情,她望着他的眼神柔和得似
乎能够漫溢出水光。
房间静得像浸泡在百米之下的冰寒深海一般,冷,且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安吉利娜轻轻叹了口气:「你别这样,吉米。」
我几乎不假思索:「别怎么样?」
她又叹了一口气。「安东尼是个好人,他不像你想的那样。」
「一个什么样的好人?他是警察,警察都是混蛋。何况他对龙爷的死那么幸灾乐祸……」
安吉利娜轻柔地垂下眼,「我爱他。」
「你,爱他?」我几乎抑制不住给她一巴掌的冲动,她不是这么糊涂的女人啊!那个该死的警察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那龙爷呢?他死了,你就把他忘了?」
「不是那么回事?我对龙爷不是那种感情。」
她急急地反驳,长睫毛霎了霎,又垂下去。「我以为你明白的。」
胸口的痛一点点淹没身体,胃里好像塞了一大块冰,又冷又涨。我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那我呢?」
我知道她不会回答的。
果然,她只是别过脸,换了话题。「洛·唐克斯已经死了,这是真的。」
「他离开了龙衔馆。」
「不,他去替龙爷办事,却卷入了高速路上一场连环车祸。」尸体惨不忍睹。「当时,是龙爷亲自去确认的尸体,他不
会认错的。」她轻轻笑了一声,「他怎么会呢,他们是一对。」
我再一次目瞪口呆。这个夜晚似乎是专为了让我不知所措的。
「所以我才说,不可能是他。当年他因为谋杀案被追捕,龙爷赌上整个龙衔馆去帮他。」
「如果他是无辜的,被抓到又不会怎么样。」
「一个警察被关进监狱,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查出他是被冤枉的那一天。」
「所以龙爷……」
安吉利娜点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却恍惚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候,我们住在毗邻龙衔馆的小公寓里,有一条
走廊直通馆中。那时上学起得很早,就有时碰到洛伽诺·唐克斯从另一边走过来,还穿着前一晚的衬衫,松垮跨挂在肩
上,一脸的疲倦和心事重重。
那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他从哪里来,又做了什么。
住在馆中的,只有龙爷一个人。
「忘了吧,让警察去查。」安吉利娜在我面前跪下来,她的动作让我意识到其实我一直坐在地毯上,像个耍赖的孩子。
我连忙跳起来,向后退去,避开她。
她没有动,只是又一次叹息,带着淡淡的忧伤。
我几乎心软起来。
手抚在胸口,衣袋里塞着洛·唐克斯的妹妹交给我的那封信。她不知道,警察也不知道,如果洛伽诺·唐克斯已经死了
,又是谁给他妹妹汇去大笔现金,支持她组建自己的家庭呢?
我不准备告诉她。我再也不会说了。
「我该走了。」我告诉她。
她看了看我一身湿淋淋的模样,又看丢在门口的行李,「你可以住下来,这里有房间。」
我摇头,「我会去住丹尼尔那里。」
她疲倦地看着我,微微摇头。
我低头去捡自己的包,忍不住加了一句,「过来之前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如果一点点谎言能稍微安慰她,我愿意。意识到这一点却让我再度烦恼起来。
我真是个傻瓜。
第四章:网
我是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傻瓜,才会站在雨后的伦敦街道上不知所措。
漆黑了整个夜晚,连路灯垂落的昏黄光晕都变得斑驳虚弱,一层层投射在石板路上,照出一线长长的我的影子,渐渐融
入这整个深夜的黑暗的中。
这个城市如此黯淡。千年的历史又怎么样呢?不过是来来往往的人和故事。
多一个少一个,都是无人过问的。
拨通电话的时候我几乎毫无意识,甚至当丹尼尔的声音从话筒那一端传来时忘记了怎样说话,直到他在那边「喂,喂」
的喊了一阵,咒骂着打算挂电话的时候我才叫出声来。
「丹尼尔……」
他的声音立刻就清晰起来,「嗨,老伙计。」
我怔了怔,他听起来声音倒是很愉快的。
「我……」
我刚要开口,他便用嘘声打断了我,「电话不安全,小子,快过来,我们有新进展。」
说着他又干脆地挂了电话。
我满腹狐疑,他的所有工具都被警察没收了,又会有什么新的进展呢?
再打电话过去干脆就没有人接听了,我猜他嫌烦,又拔了电话线。只好赶快动身前往他的公寓——反正我本来也打算到
他家里暂住。清理出许多电子产品之后,他的房间空旷得足以住下一个特种兵小分队。
一打开门我又吓了一跳,玄关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装箱,走廊里又铺上线,虽然没有出事以前那样天罗地网让人无处
立足,也无法和早上的空旷联系起来。丹尼尔·博斯叼着根牙签笑嘻嘻地从厨房里走出来,见我在发呆,便越发得意起
来。
「怎么样,我动作挺快吧?」
我简直不知道从何问起了。「这是……」
他点点头,一面绕到我身后去关上门。
「我买了新的电脑,还有伺服器。没有风扇在转我连觉都睡不好。」
「那以前那些……」
「反正也旧了,况且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拿得回来。这些不是最好的,但也合用。」他不以为意,推了我一把,「快进屋
去。」
我拎着行李没有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请求他收留我暂住。我已经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了,虽然他说来轻松,但我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