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那套设备价值不菲,更有一些稀罕的玩意儿现在市面上根本找不回来,如果就此被警方扣留不知去向……他说得
没错,把我卖了都偿不了他的情。
他低头看了我手中的行李一眼,又看看我,扭头往房间走去。
「你要搬过来住?」
听起来不太高兴。我打了个哆嗦,浑身湿透地在街上站了许久,这是才觉出冷来。
他在房间里鼓鼓捣捣,「做份烤派来吃吧?……我这里只有睡袋,你凑合下?」
——我能说不么?
洗去满身雨的寒凉我们在厨房面对面坐下,丹尼尔冰箱里的东西不多,最后也只凑合着用半个已经有点干瘪的洋葱做了
香肠洋葱蛋烤派。漫溢的香气温暖着冰冷的身体,我们一人切了一角大快朵颐。丹尼尔几次想抬头说话,终于因为嘴里
塞得太满而作罢。
「你不找份厨师的工作真是可惜。」
终于消灭了整个烤派,他啜着甜腻腻的奶茶仰躺在椅子里,满脸感叹。
我微微一笑。「我要开蛋糕店,你忘了?」
他摆摆手,「如果你开外卖餐厅我就每天光顾,蛋糕店就算了。」他坐直一点,正经八百地看我,「我说过没有,我们
那里来了个爱丁堡大学的妞儿,那手UNIX玩得……真是!」
我了然地看他。「漂亮么?」
他不假思索的点头,又怔了一下。「等等,我没说……」
「你想追她,所以你想减肥?」
「不是的。」他立刻否认,「我说过,我才不会为女人改变自己。」
「但你觉得自己太肥了,她看不上你。」
「哦——该死的你,我才不肥!」
他恼羞成怒,挥着拳头跳起来。我笑不可抑,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丹尼尔脸涨得通红,在那里站了片刻,又悻悻然坐
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爱情真烦恼。」我笑,骤然想起安吉利娜——安吉利娜和那个该死的满头金发、皮肤黝黑的
警探安东尼·格雷纳,便笑不出来。
丹尼尔重重哼了一声,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骤来的情绪,只顺着自己的思路改变话题。
「刚刚我收到埃恩·伊梅特的邮件,他查到一点事情。」
埃恩·伊梅特是丹尼尔很要好的网友,也是技术过硬的骇客。「他答应帮忙了?」
「从结论上说,是的。」他带点卖弄地耸耸宽厚的肩膀,认识我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在谈话中尽量不使用那些我听不
懂的专业术语,也不再试图讲解具体的技术细节。「在洛伽诺·唐克斯身上我们得到的东西差不多,这你都知道了。对
了,你见到他的家人了么?」
「继续说刚才的,那他查到了什么?」
丹尼尔毫不介意,得意洋洋地一咧嘴。「这还要说我的聪明才智。既然你的那个唐克斯杀了卓先生,那么就是说卓先生
应该有足以让他被杀的理由吧——对不起,你别介意,于是我建议埃恩搜索一下关于卓先生的事情,结果还真是有些意
想不到的发现呢。」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我追问。我早已经急不可待,直催着他快说。
他揉了揉自己肥嘟嘟的脸颊,「我可说在前头,我只是觉得这事情很奇怪,可不见得与你要找的人有什么关系哦。」他
越这样说,我便越焦急,幸好他也不再卖关子,从桌子底下又摸出一叠纸来。「你看这个,」上面细细的表格写着时间
和数字,有一行被红笔圈了个圈。
我不明所以,抬头看他。丹尼尔耸耸肩,说:「这是卓先生的银行账户。」
「啊?」
「你看这里,划走一大笔钱,寄往一个外国公司——塞布尔生物科技公司,注册在加拿大的塞布尔岛。」他又看了我一
眼,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你不觉得听起来耳熟么?」
我摇头。我从来没去过加拿大,怎么会对一家生物技术公司有印象?
「塞布尔岛是靠近加拿大一个省的海岛,岛上生活着数百匹野马,上个世纪有一个很著名的纪录片就是关于这座小岛的
。在当地政府的保护下,除了研究者没有人可以上岛去,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公司了。」
我听得一团浆糊。「那这个公司……?」
「不知道。」他干脆地一摊手,「我和埃恩约了明天晚上通个话,到时候也许会有新进展。」
「那现在呢?」
「睡觉。」
结果实际上是我在睡觉,丹尼尔整夜都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短粗的十指运转如飞,于是我梦到了海岛和野马,马群跑起
来就像无数只手在敲打键盘一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数百匹巨马踏着遮天蔽日的尘烟向我扑来,我悚然一惊,猛地醒了。
醒来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不过外面又下着雨,所以天看起来阴沉仿佛还未清醒。
丹尼尔家附近鲜有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整条街上都空无一人。
我煮了咖啡,到丹尼尔房间看一眼,他穿着脏衣服扑在床上睡得正香,被单把整个人缠成一只大蚕茧。我笑着退出来,
在厨房窗口边坐下来,望着窗外点点雨滴打在大理石窗台上溅起的水花。有只蛾子缩在窗棂避光的角落里躲雨,我看着
觉得好笑,又似乎有点可怜。
发了一阵呆,思绪不可避免的转回了龙爷的事情。
自然,我从不关心龙爷的财务状况。他很有钱,且玩一手好牌,众所皆知。英王与客人赌牌时请他坐庄,满手牌好得想
输都难,一时开怀封了他一个爵士,更成全了龙衔馆的名声。
我只是他手下一个糕点师。他开心我便多开心些,他山珍海味自然也会给我一口吃喝。
这么多年来我如此相信如此生活,并不想得到更多。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全被他毁了。
洛伽诺·唐克斯,他的秘密比我想象得多太多——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但不是他这一种。我可以确信他还活着,是他
杀了龙爷,可没有人相信我,更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昨晚我到底没有告诉丹尼尔关于唐克斯死于七年前一场车祸的
事情,而只是与他讲了牛津郡的邓肯夫妇,以及唐克斯的妹妹给我的那封信。信里的内容着实普通,只是唐克斯夫妇将
要远赴大西洋彼端帮助一位遇到困难的朋友,他们的朋友名叫特雷墨里。他们预计两个月之内回来,希望到时候有机会
两家人一起聚一聚——当然我们都知道,他们最后没有回来。
我不明白的是,龙爷为什么也会认为他死了?
如果他们是……那样的关系,为什么龙爷会相信死在车祸里的人是洛·唐克斯。
除非——
我设想的那个结论如此可怕,又如此荒唐,简直让我不敢再想下去。
不可能巧合到有一个人与他长相相似、开同样的车,在同一天走在同一条高速公路上,却比他更加倒霉卷入了车祸。更
不可能同样走在那条路上的洛·唐克斯会预见到有一个与他如此相似的人死于车祸而趁势消失。那么唯一的结论就是,
他利用某个人、制造那场车祸,以使自己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
我扑到电脑前,疯狂地搜索那场车祸的消息。七年前的旧新闻并不难找,而那又是一场格外引人注目的连环车祸。在车
祸中一共死了十五个人,其中包括一名两个月大的婴儿。
我呆坐在原地。十五条、不,是二十三条人命,他是个何等疯狂的罪犯啊!
这个发现让我心烦意乱,在家里完全呆不下去,于是便去超市买了菜和米,焖了一锅红肠烩饭。烹饪总会让我的心情好
转,如果再加上食客的赞誉就更好了。丹尼尔并没有吝啬这个,尽管他看起来仍然有些半梦半醒,而他的形容词只是「
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也让我很高兴。
饭后他一屁股坐到电脑前面。我想他看到了我查完之后没有关闭的资料,看得出他表情阴沉,但他什么都没说。所以我
也就假装不知道,收拾好碗筷就在电视前坐下来。
其实我已经急得坐立不安,满心期盼着丹尼尔的朋友埃恩·伊梅特打来电话,以至于每次去厨房倒茶回来经过电话都觉
得手指冰冷战栗,几乎连茶杯都差点摔在地上。
可是电话一直都没有响。
这样来回三四次之后丹尼尔终于察觉不对,异样的扭过头来看我。
我顿感尴尬,讪笑着坐回来。
丹尼尔耸耸肩,指了指眼前的电脑。「他会拨网络电话,不会打那边过来的。」
话音未落,电话铃就响了。
丹尼尔狐疑地看看我,挪动一双胖腿慢吞吞去接电话。铃声响了一次、两次,慢而不清脆,像是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
该发出声音,随时都可能中断。丹尼尔抓起电话,然后哭笑不得地转过头来,小声嘀咕了一句「是我妈」。
我一下子瘫软下来。才发觉手指一直紧紧攥着,几乎掐出了血痕。
丹尼尔也有点不好意思,带着满腔的不耐烦,几句话打发了他那位远在苏格兰的老母亲,挂上电话转过身来,冲我张了
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呆呆看着他,良久,几乎是在同时我们两个爆发出一阵大笑。
真是丢死人了。
这一段插曲让我彻底放松了心情,就连丹尼尔,虽然他看起来悠闲,可我却知道其实他心中的期盼和紧张一点不比我少
。除了为我担心之外,他从未与那个埃恩·伊梅特有过邮件之外的交流。我想,他一直都是好奇的,只是不得机会而已
。
「你说,他会有多大岁数?」
「比我小……也许?」丹尼尔不太确定地耸耸肩。
大多数骇客都满足于网络上那个名字后面的那张脸,譬如我所知道的埃恩·伊梅特是个喜欢恶作剧、懂得数种语言、会
唱歌剧的天才,丹尼尔对他的了解也不过这么多。
「你看,我有时候真的没办法说服我妈妈,我习惯晚上工作,她会打断我的思路。」
我大笑。「她想你,带上你的UNIX小姐陪她过个圣诞,再加上整个新年,她就会转移目标的。」
丹尼尔的脸眼看着涨红了。「别开这种玩笑!」他挥了挥拳头,「我说过,我不是……」
在他背后,电话铃又响又脆,吓得他一滞,把剩下的半句话吞回喉咙深处。
他不可置信地看我,又转回身对着电话要了摇头,「今天真奇怪。」
「也许你妈妈想问问那个UNIX小姐的事情。」
丹尼尔不满地啧了一声,示意我闭嘴,这才抓起话筒。
我自然听不到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却看着丹尼尔的表情渐渐有些怪异。他歪着头把话筒夹在脖颈之间,歪着头看我,一
对细短的眉头皱起来,好像刚刚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满脸的困惑和不知所措。
「你等下。」他对话筒里说,然后对我招手。
我连忙过去。「是他。」他低声告诉我,一只手按在话筒上防止对方听到,「他,有点怪。」
我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丹尼尔按下免提键,这样我们都能听到他说话的内容。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嗨,我是埃恩。」
他似是对我打招呼,用拖了长音慢悠悠的腔调。
我和丹尼尔对望了一眼,他的声音十分古怪,是电子曲线扭曲膨胀了的模样。
变声器。
自丹尼尔眼中我望到了相同的答案。「埃恩·伊梅特,我是汤姆。」我试探着对他说,一边偷眼看丹尼尔蹭回电脑旁边
,敲敲按了几下键盘,一边对我挤眉弄眼,不知是什么意思。
埃恩用那种古怪的假声音笑了笑。
「不用去查我了,满月。如果你查的话会发现我现在显示的是你妈妈家里的号码。」
满月是丹尼尔的网络昵称,我始终觉得有些女孩气,但他却喜欢得不得了。
丹尼尔鼓着腮帮子回到电话前,「你这可不够意思。」
埃恩回答:「这样安全一些。我很担心有人监听你的电话,既然你说警察曾经来搜查。想想看,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发
生的事情吧。其实我早就锁定了你家的号码,只不过需要等待时机,这样比较不引人注目。」他顿了一下,又解释,「
对电话公司和可能存在的警察来讲,这个电话仍是刚刚那一个的延续。他们会认为你妈妈有很多话对你说,满月。」
丹尼尔闷哼一声,没有回答。
「你别生气。我只是刚弄到个很古老的变声器,一个变频电路,听起来很怪吧。」埃恩哈哈笑着,叮叮当当地折腾了一
阵,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变成慢吞吞的年轻人的声音。
「好了,我们来说正经的,你查到了什么?」
丹尼尔抓了抓头,拖过椅子坐下。「不多,警察没什么新进展,只查到了卓先生在死前半个月左右和不知名的人有过联
络,唯一知道的短信内容是「到此为止」,就这么一句。对方用的当然是不记名预付费的O2卡,所以可以说,毫无进展
。」这些事他尚未告诉我,想来是昨晚我睡下之后又查到的吧。我对他咧嘴一笑,他看了我一眼,耸耸肩。
埃恩沉默了一下,从电话里听他似乎很开心,问我们:「你们想听过程还是直接听结果?」
「结果。」我性急地答。
丹尼尔咳嗽了一声:「还是,从头讲吧。」
埃恩又笑起来,声音朗朗。
「从结果说,我也许找到你们要的那个人了。」
我一怔,随即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兴奋地追问:「你找到洛伽诺·唐克斯了?」
埃恩沉吟了一下:「也不算。」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当头一盆水浇了个透,我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丹尼尔苦笑:「不要卖关子了,埃恩。」
埃恩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好,我从头开始说。」他轻咳一声,「昨天我对满月说,查到……呃,我该怎么称呼他?
」
我不假思索回答:「龙爷。」
电话里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龙爷……」他有点尴尬地顿了一下,「他向塞布尔生物科技公司投资了约五十万美
元研究经费。这个公司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研究项目,而是隶属于一个叫做「黑街」的黑社会组织的洗钱单位。五九年FBI
曾经联合加拿大当局针对这个公司进行调查,不过后来显然是不了了之了,这个公司还好好的存在着。
「但是,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向这个公司汇款。六一年有两次、六二年有一次,后面分别是三次、一次和两次,包括我刚
才提到的那次总共九次,加起来大约有六百万英镑。」
我听得糊涂,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埃恩似乎有些得意:「刚开始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满月告诉我短讯的内容。」
丹尼尔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
「是勒索?」
「我这么想的,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后面所有事情。」
「等等。」我出声叫停,「你的意思是说,因为龙爷拒绝继续被勒索,他才杀了他?」
埃恩没心没肺地表示赞同。「不然还要为什么?」
「不可能吧……」我失声否认。
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他是伦敦的龙爷啊。有人尊重他,有人怕他,有人恨他……但是谁能够迫使他长达六年时间暗地里用钱去保平安,甚至
到最后还保不住平安,惨死自己家中,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丹尼尔同情地拍了拍我。「先不提这个,埃恩,你就查到这些?」
埃恩喷笑出来。「小看我。」
他不等丹尼尔提问:「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这些钱不是真正做了投资,那么最后一定会到达某个人——那个勒索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