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须飘摇,通身红鳞遍闪红光。
「赤炎……」文舒不由惊叫。
却见那龙直向他而来,身躯仍盘旋在空中,龙首已到了他的跟前。
天族化出原形便代表已战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你不必为我……」惊慌下,文舒脱口就要向勖扬君妥协,却被赤炎打断。
「你若跟他走,我再不认你这个朋友。」声调低沉,那龙扭头从身下扯下一片龙鳞,红光直射入文舒眉间。
「你做什么?」勖扬自后赶来,语气却是惊慌。
文舒顿感周身一热,自体内漫出的隐隐寒意竟都散开。
「只能这样了。」赤色的龙眼无奈地看着文舒,「也就能遮挡一阵子。」
口气再度变得狂妄:「我就见不得他得意!」
赤龙昂首清啸,唤来一阵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要走趁现在。」
它龙爪还未近身,文舒便被一团光影罩住,急速向空中飞去。
耳边又是一阵龙吟,却比方才更为愤怒低沉。文舒匆忙间回首,一条巨龙周身满是银光,正向他追来,却被身后的赤龙
死死缠住。那银龙怒目圆睁,仍紧紧盯着他,心中不寒而栗。连日忧患加之体内一热一寒两道真气流窜,再支橕不住,
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觉。
※※※※※※※※※※※※※※※※※※※※※※※※
东海龙宫皇子赤炎私带天崇宫天奴下凡,更出言狂妄,不知悔改。着剔去僊骨,永世囚于天崇山下。
东海老龙王在南天门外跪足三天三夜,祈请天帝宽恕轻饶。
众僊皆言:「罪不至此啊。」
天帝御驾亲自上天崇山来问:「可大可小的事,是否太过了?」
适逢勖扬君驾云出宫,云端之上,他神色不动:「是么?」银紫色的眸中隐带一丝戾气,不耐地扫来,天帝一颤,竟只
能眼睁睁看着他匆匆离去。
自此,再无人敢来多嘴。
天崇山下的赤炎却过得自得其乐。从狭小的囚洞中向外看去,仅能看见狭窄的一方天空。空中忽然出现一道紫影,挡去
一朵正悠悠飘来的云朵,赤炎伸腿坐在洞中,咧开嘴角,笑得得意:「勖扬君,看你风尘仆仆,好忙碌啊。」
来者正是勖扬君,却是面色不善,薄唇抿成一线似正压抑着什么:「他去了哪里?」
「哈……」赤炎失声大笑,对他道,「我好容易才隐去他的行踪,你道老子是傻的么?防的就是你,又怎么能告诉你?
」
「你……」怒气被他的笑语激发,勖扬君逼近洞口,隔着栅栏狠狠看向赤炎。梳得齐整的发丝从银冠中掉落,凌乱地垂
在额前,紫眸中凶光闪烁,却又隐现出心底的无奈。
他烙下的印记为赤炎的龙鳞所覆,便失了他的行踪。当时就有没来由的恐慌从心中升起,之后就仿佛如影随形一般始终
甩脱不去。喝茶时,下棋时,看书时……无论何时,一个不小心,神思游移,就趁机钻进他的思考里。
找不到了,尽在掌握中的人就这样脱了他的掌控,从前他总是自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怎能与他这法力通天的天君相
抗?便是放他自由的这一百年间,他也始终牢牢掌控着他的行踪,可如今,再如何掐指捻算都是空白。一思及,心中就
是一空,杂草丛生,枰上的黑棋白子都成了不顺眼,挥手拂去,连落在地上的杂声都能让他的心中再长出一丛蓬草。鬼
使神差地又驾着祥云下凡去,先前他到过的地方他居然都不经意地记下了,一一再走一遭。茫茫天下之大,仿佛海底捞
针。
「你当你一片龙鳞能护得了他多久?」心中千回百转,勖扬君面上仍不露声色,冷声道。
「切……」赤炎不答,反瞪起眼问他,「你放了他又能怎样?你天崇宫没人了么?连个听话的奴才都找不出来?哈哈,
有你这种刻薄主子,再听话的奴才也得想着要走。」
「放肆!」心头被他的话刺到,袖起纱落,紫眸对上一双炯炯的眼,勖扬不耐道,「他到底在哪里?」
「老子怎么知道?」赤炎收起笑意,学着他的声调冷道,「一片龙鳞是护不了他多久,那你还急什么?多等两天不就完
了?」
「哼!」勖扬君拂袖而去。
隔日他却又再度前来,赤炎隔着栅栏笑看他散落额前的银发:「为什么我觉得要被剔僊骨的是你?」
勖扬君收了昨日的高傲,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方道:「他的魂魄……受不住的。」
终究是凡人的魂魄,哪里经受得住魂上烙印这样的摧磨。纵使忍得住疼痛,长此以往,魂魄亦是越困越弱,最终脆弱得
仿佛枯枝,不堪一折。他原想以锁魂术困他百年,待把他带回僊宫后再帮他撤去,便当无碍。却没想到,竟横生波折,
到头来失算的是他自己。每每想到这一层,烦躁中就又生出恐慌。他这边一日又一日地等赤炎的龙鳞失效,他那边却是
一日又一日地孱弱下去,待魂魄弱到无法再弱的地步那就是……
「哈哈哈哈……」赤炎再度失笑,斜眼睨他道,「你施下的术法,难不成还要来怨老子么?他便是灰飞烟灭……」
「住口!」勖扬君猛然打断他,戾气漫上眉梢,声色俱厉,道,「他若是灰飞烟灭,这其中也有你一份。」
「哼!」对视良久,赤炎复又大大咧咧地坐下,对勖扬笑道,「他灰飞烟灭了又怎样?除开他,你天崇宫里没有听话办
事的了?」
「我……」勖扬君一时语塞,散落的发垂落到眼前,竟显出几分困顿。
不是他,都不是他。他摔碎了手里的茶盅,吓得身旁的天奴跪在地上抖作了一团。即使是一样的青衣,即使也站在那个
位置,他侧过眼就能看到,即使也是乖顺的眉眼,却依旧不一样。说不出是什么不一样,端过来的茶太烫了,太凉了,
总算是不冷不热入口刚好,依旧要嫌弃太浓了,太淡了……百般都是挑剔,百般都是不满意。天奴们畏畏缩缩地端着打
碎的茶盅退下去,独留下他一人呆坐在偌大的殿中。慢慢地,慢慢地侧过眼,只看到大片烟紫色的纱幔兀自垂挂在那边
,空落落的心仿佛这空落落的屋子,拿什么都填补不满。到底是哪里不同?除了他竟再容不得旁人。明知不会有结果,
手指还是不可自控地拈起了算诀,依旧是空白。胸膛被大片不知名的情绪堵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焦躁脱了理智的束缚如
藤蔓般疯长,寂寞缠心。
他陷进了沉思里,赤炎也不搭理他,垂下眼继续说道:「你天崇宫仆从如云,少一个文舒又能如何?可是我……」
语气不复嬉闹,声音也渐低:「当年我就该把他要来。」
杯口大的金环垂在左耳边,贴着脸颊,无言地闪烁着微光:「当年我若把他要来……」
「我不会给的。」勖扬回神,沉声道,强捺下心中的杂思,尚不及明白要表达些什么,话已脱口而出,「他喜欢我。」
此言一出,两人均是一楞,赤炎半张开口要辩解,勖扬君又重复道:「他喜欢我。」口气中的茫然为骄傲所取代。
所以他不会走,他许诺要陪他到灰飞烟灭。他喜欢他,所以,他不会走。自失去他行踪后就一并消失的笃定又回来了,
嘴角微掀,脸上的笑容还没泛开,赤炎却先笑出了声。
「呵……」赤炎站起身仔细地打量勖扬,随即露出了怜悯的神色:「都说我赤炎莽撞,原来你勖扬君比我更不通人情。
」
看着他僵在唇边的笑,赤炎缓缓问道:「他若还喜欢你,那天他还会往下跳么?」
讥讽的笑容渐渐扩大,赤炎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的自信一点一点凋落:「他喜欢你,那又怎样?你除了知道他喜欢你,你
还知道什么?」
「我……」
还知道什么呢?那个他一侧过眼就能看到的人,总是穿青色的衣衫,总是一脸柔顺的样子,总是低低地叫他主子,总是
……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对他只知道这么多,空睁着一双暗藏了万年飞雪的眼迷失在了过往里。
赤炎坐回地上,闭起眼,屏息凝神地搜寻着,慢慢接收了些微弱的感应,那一片鳞正一路往西,目的地应是……嘴角便
翘了起来,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他回复了冷傲的眸:「你看我做什么?即便你没有剔老子的僊骨,老子也不会告诉你。」
那日原该依言剔去赤炎的僊骨,却不知是因为众人言辞恳切还是天帝求情,勖扬君最后还是做了让步,免去剔骨之刑,
只将赤炎关于天崇山下。
「难道你还指望着老子来谢你?」
话音未落,只觉那一点微弱的感应如弦般猝然崩断,再也搜索不到。眼见赤炎愕然的神色,勖扬君五指攒动,飞快地拈
一个算诀,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喜色。
「怎么弱到了这个地步?」赤炎失声惊道。
龙鳞的作用亦需文舒本身的魂魄为基,原以为还能再橕上几日,却不料文舒竟孱弱如斯,再负荷不起他两人的力道相博
,使得龙鳞的护持提早瓦解。
这边厢赤炎正自惊讶,那边厢的勖扬君却指拈算诀飞身往西而去。待赤炎回过神,四方天空中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一片龙鳞护不了你多久,不过有龙鳞加护,轮回台下的怨魂就不敢缠你,能保你一个安好的命格。」赤炎望着碧蓝的
天空喃喃低语道,想起方才文舒的动向,又低声笑开,「你小子命好,又遇上什么贵人了吧?不然哪能这么快。也不知
道等我能出去的时候,还能不能找到你。」
语气中一半叹息一半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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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周围是茂盛的丛林,耳畔隐隐听到溪水潺潺的流淌声,金色的阳光穿透层层厚密的枝叶打下来,被割裂开的光
束照到眼睛上,亮得刺眼。
文舒橕起身,周遭的安静让他误以为先前经历的纷乱局面不过是一场噩梦,可眉心处蔓延开的疼痛又明白无误地彰示着
,一切都是现实。那位高傲得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天君终还是不愿放过他,百年,一介凡人竟劳他耐心等了百年,是他文
舒太过「福泽深厚」,还是他勖扬君太过「眷宠有加」?
也不知道赤炎怎么样了?伸手去抚眉心,指腹上顿时漫起如被灼烧的刺痛感,随着手指的碰触,已经安定下的疼痛又如
被惊醒般在四肢百骸流窜。
文舒不敢轻举妄动,待疼痛稍稍过去后才慢慢地扶着粗大的树身自地上站起来。
下一步该如何?束手就擒还是放手一博?赤炎的龙鳞护不了他几日,那位天君还是会找来。私逃出宫,不是放错棋子,
摔碎茶盅这样的小错,也亏得他肯说出「既往不咎」四个字,想想就忍不住笑。他若受不住他的罚,早八百年就会说要
走,又怎么会拖到如今?
文舒一路往前走一路漫步边际地想着。在林中遇到个砍柴的樵夫,见他神色憔悴便过来关心地问候。
文舒摇着手说没事,想起赤炎曾说唯有去昆仑山的轮回台才能解开锁魂术,便向他打听:「老伯可知昆仑山怎么走?」
樵夫一手指西,道:「昆仑山远得很,怎么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到啊……」
文舒拱手谢过,心中暗暗算道,两三个月,怕是路还没走到一半就得被追上。脚下却坚定,顺着樵夫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过想安安静静地喜欢一个人而已,喜欢时守候,不喜欢时离开,难道他的喜欢亦是对他的辱没,才要他一而再再而三
地来戏弄?他逃了百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闭上眼就能看见天崇宫内那飘飞一室的纸页,遍体生寒。
没走出几步,那樵夫却又追了上来,殷殷地嘱咐他:「少年郎不懂事,最近有天灾,没事别出门瞎走。你没瞧见前些天
的天象么?一会儿亮堂一会儿又黑得不见五指的,可糁人了!俺庄里的天师说了,这是魔星现世,要变天哩!」
「是么?」文舒淡淡地笑开,低低说道,「还真是魔星,命里的孽障。」
转过头玩笑地跟樵夫说:「我便是要上昆仑山了结这个魔星哩。」身上又升起一股钝痛,自眉心向周身蔓延,痛得连嘴
角都扯不起。
文舒忙快走几步,定下心神再回过脸,那樵夫正停在原地摇头叹气,分明当他是疯的。
路途遥遥,山水迢迢,沿路问过很多人,人们一边答着他的话,一边看着他的发叹息。身上的疼痛总是时好时剧,或是
寒凉冻得彻骨,或是炽热烤得连魂魄都要消熔。总是走几步就要回头望一眼,生怕下一刻身后就响起某个低沉的声音,
鬼魅一般跟他说:「你逃不掉的。」
仓皇间猛地摇头想要甩脱,额前垂下几缕灰白的发。文舒呆呆地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某个夜晚,他举着一把雕
满菱花的宝镜笑得无奈,彼时还是青丝如瀑,尚有几分余力,此时却是心力交瘁得再隐藏不了,憔悴的颜色赤裸裸地爬
满整张灰白的面孔。是因为日渐虚弱的灵魂也好,还是他自己的生气枯竭,日渐变白的发丝提醒着他,时日无多了,而
昆仑山依旧在群山之后的之后。
某一日,他进入了一座丛林,擎天树海间丢失了方向。熟悉的寒意自眉心处开始延伸,四肢百骸中的血液仿佛都要凝结
。文舒紧紧地攒住火琉璃想要缓解,铺天盖地的寒凉下,一点暖意瞬间便被席卷。最近总是寒意频繁的上涌,反之则是
灼热的消退,看来赤炎的龙鳞也护不了他多久。
正当苦痛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衣的男子,缓缓从密林深处走来。明明是霸气狂狷的样子,却笑得玩世不恭,黑色的眼
眸深处藏几分莫测。
他热心地来扶文舒,更运起身法一路将他送到昆仑山下。风声过耳,吹得二人的衣襬猎猎作响。耳际仿佛听到「啪——
」地一声轻响,穿透了风声直递入心底。文舒一怔,入骨的冰凉瞬间徧布全身。
「还是迟了一步……」文舒不甘地低叹一声。
却被他听了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文舒摇头笑道:「没事。突发感慨而已。啊,恩公一路护送,在下还未谢过,实在惭愧。」想起身上一贫如洗,便从怀
中取出火琉璃来要送与对方。
黑衣人怔然,迟迟不敢来接。
「我用不到了。」文舒将火琉璃塞进他手中,道,「恩公与我有缘,此物是恩公的机缘。」
他犹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文舒无言,转身往前走去。
他曾听天崇宫的天奴们说起轮回台,台下烟雾缭绕,青烟是善果,黑雾是恶业,众生轮回盘悬于半空之中云烟之间,众
生一切因缘果报都刻于盘上,待到轮回转世之时,前世种种皆有算计,积下了几桩善德,又添上了几种冤孽,从头一一
算过,善即赏恶即罚,半点都不会错算。
跳脱三界之外的人说起这个,话语间总带了几分传奇,让文舒暗自猜想,自己的前世究竟是积下了大德才得以如此际遇
,还是造下了大孽才苦苦参不透一个「情」字。
如今,他就站到了轮回台上,倚着汉白栏杆往下看,果真如同传说,黑白云烟交缠,构成人间善恶循环报应不爽。只要
跳下去,此生种种便如天际不断落下的闪光尘烟般落入盘中,欢笑也好,悲哀也好,齐齐被消净,待再睁开眼,什么文
舒,什么勖扬都忘得干干净净,喜欢不喜欢都不再与他相干。
正自臆想,却听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想离开?」
文舒转过身,勖扬君自巨大的石柱后慢慢走出,站到了他面前。入眼是一双银紫色的眼,飞雪外蒙一层不知名的情绪。